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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无镜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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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站在大理石台阶上,尤拉的目光越过宫殿,投向远方那个幽暗的森林。
不远处,宫廷乐师们正忙着演奏,期间穿插着贵族们交谈的声音。
“看看她,简直像是仙子。”一位大臣举起酒杯,朝尤拉的方向微微颔首。
“如此完美的容貌,真是上帝的杰作。”另一人附和道。
尤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的雕花,那是一只被藤蔓缠绕的夜莺。
这些赞美曾经让她有过片刻愉悦,如今却只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
昨天,她花了一整个下午研究草药图谱,仔细标注每一种植物的药用价值,却只换来宫廷教师一句“如此美丽的双手不该沾染那些粗鄙之物”。
“尤拉,亲爱的,你怎么独自在这里?”王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甜腻如蜜。
尤拉转身,没有错过王后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那情绪消失得很快,却被她敏锐地捕捉。
她行了个完美的屈膝礼,垂下眼帘:“我只是在欣赏暮色,母后,今天的晚霞很美。”
王后并没有看向窗外,而是轻轻抬起尤拉的下巴,她的目光仔细描摹着眼前的姑娘,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艳羡,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忮忌。
“霞光在你面前都黯然失色,”王后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吟诗,“你知道吗?整个王国都在谈论你的美貌,他们说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明珠。”
她的指尖冰凉,让尤拉想到脚下的大理石。
“如果他们能看看我翻译的植物学手稿,也许会有更有趣的话题。”
她保持着恰当的微笑,如先前般平静无波。
王后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笑道:“亲爱的,那些是学者的事,你的价值不在于此,你的美丽就是最珍贵的礼物,为什么要用那些枯燥的知识玷污它呢?”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尤拉心中的某个锁扣。
她注视着王后精心修饰的容颜,忽然明白那完美表象下的不安源自何处。
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女人和自己一样,被囚禁在定义好的牢笼中。
尤拉曾在研究古文献时发现了一本褪色的日记。
她记得那本日记的扉页上写着王后少年时期的名字,记得书页间夹着精细的星图草稿和思考笔记,与如今只关心镜中倒影的人判若两人。
每当她看向那个女人时,都会想起自己曾窥见的某个被刻意掩埋的灵魂。
(二)
第二天清晨,侍从送来一个精美的礼盒。
“公主,这是王后给您的礼物,是能守护您青春永驻的苹果。”
尤拉接过盒子,盒中的苹果散发着甜香,混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气息,脑海中的草药学知识立刻让她警觉。
不动声色地谢过侍从,等房门关上后,她立刻将苹果埋入花盆的土壤中。
没过一会儿,土壤就变成了诡异的幽蓝色。
尤拉没有尖叫,也没有哭泣,她冷静地清洗双手,整理思绪。
这不是第一次收到感到不适的“礼物”,但却是最明目张胆的一次。
径直走向王后的寝宫,门口的守卫想要阻拦,却被她眼中的决意震慑。
寝宫中的王后正对镜梳妆,那面镜子的镜框上镶嵌着诡异的黑色宝石。
“母后,”尤拉的声音平静极了,“我收到了您的礼物。”
王后的手微微一颤,梳子落在天鹅绒地毯上,没有一点声响。
“喜欢吗?我特地为你挑选的。”她的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甜蜜。
“特地?就像您特地为宫廷舞者挑选的丝巾吗?那上面浸染的紫藤汁液足以让她窒息——”尤拉向前一步,定定地看向梳妆台边的女人,“……或者,像您为西部公主准备的马鞍?如此巧妙地磨损,恰好在跳跃时断裂。”
“你、你怎么能……”
镜中的王后面色惨白。
“为什么不能?我早已厌倦了这场游戏,”尤拉直视着王后的眼睛,“除了这张脸,您看不到我的任何吗?除了‘最美’的称号,您找不到自己别的价值了吗?”
王后猛地站起,眼中混合着恐惧和愤怒。
“你什么也不懂,没有这个称号,我们什么都不是!他们会抛弃我们,就像抛弃旧玩具!”她对着尤拉吼道,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意。
“他们是谁?”没有被眼前逼人的气势压倒,尤拉快速追问,“那些定义‘美’的神话?那些将我们当作装饰品的朝臣?母后,您曾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学者,为什么现在只做追求美丽的王后?”
“闭嘴!”像是被刺中要害,王后踉跄后退,下意识伸手抚摸着镜框,“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这面镜子……它会告诉我真相……”
看清王后眼中近乎疯狂的执念,尤拉知道,对话已无法继续。
她微微颔首,对着眼前的人行了最后一礼。
“我明白了,但我不会参与您的游戏了。”
她转身离开,心中已做出决定。
当夜,尤拉孤身离开了王宫,她的身上只带了最必需的物品:草药笔记、星图、一把匕首。
月光为她指引道路,她没有回头再看身后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森林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三)
月光笼罩下的森林呈现出与宫廷花园截然不同的生机。
每一片树叶的颤动,每一只动物在林间的穿梭,都诉说着真实而野性的语言。
尤拉靠着自己的知识辨别方向,寻找可食用的根茎和浆果。
顺着一条几乎被植被掩盖的小径往前,她听到潺潺水声,一条隐秘的小溪映入眼帘。
俯身取水时,一支箭“嗖”地钉在她眼前的树干上。
尤拉的心跳骤停一瞬,下意识地握住了怀中的匕首。
“站在原地,外来者。”陌生的女声从阴影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尤拉没有感受到杀意。
意识到对方并无恶意后,她缓缓直起身,双手微微举起表示无害。
“我只是取水,不会久留。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树后走出,手持长弓,目光锐利如鹰。
短短几秒,尤拉便完成了观察:皮甲上装饰着羽毛和兽牙,脸上有着淡淡的疤痕。眼前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希尔达。
她知道丛林猎手希尔达的名号,每一位不怀好意闯入森林的人都会受到她的驱逐。
“宫廷的迷途小羊?”希尔达的语气带着讥讽,“你的绣鞋可不适合这里。”
“鞋可以换,意志不会,”尤拉平静回答,毫不畏惧地迎上她审视的目光,“还有,你判断错了,我在寻找自由,不是迷路了。”
希尔达挑眉,显然对这番回答感到意外。
她走近几步,对着空气轻嗅两下,眯着眼笑道:“你身上有阴蕨的味道,聪明的姑娘,你知道它能防止蚊虫侵扰。”
“阴蕨混合五色花还能治疗伤口感染,”尤拉从包中取出一个小布袋,递向眼前的女人,“作为取水的回报,如何?”
“不如何,”希尔达轻哼一声,谨慎地闻了闻,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看来你不是无知的小羊,跟我来吧,天快黑了,森林可不欢迎夜旅人。”
希尔达的住所出乎尤拉的意料。
不是简陋的猎户小屋,而是一个与山壁融合的石屋,屋顶覆盖着杂草,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屋内干净整洁,墙上挂着各种草药和武器,一张石桌上则摊着精细绘制的地图。
“你会制图?”尤拉的目光被那些精细的地形标注所吸引。
“狩猎需要了解领地,”希尔达熟练地生起火,“怎么?你也懂?”
被提问的人指向地图上的一处标注:“这个河谷的流向画得有些偏了,根据我的研究,这里应该还有一条隐藏的地下河道……”她用手指在空中划出修正的流向,说到一半才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我研究过王国地理,但还不能熟练运用知识。”
希尔达大笑起来,声音洪亮极了。
“好吧,寻找自由的小羊,我现在相信了,你也许真能在这里生存。”
日子一天天过去,尤拉向希尔达学习狩猎和追踪,希尔达则惊讶于尤拉丰富的草药知识。
白天,她们分头行动,夜晚,她们回到此处,分享食物和故事。
火光在她们脸上跳跃,映照出逐渐增长的默契与尊重。
某天夜晚,二人围着篝火,尤拉终于谈起王后。
“她曾是学者阿斯特丽,你知道吗?我读过她年轻时的日记,她对星象有深刻的研究见解。”
希尔达哼了一声,话语间透着不屑:“然后她相信了那面镜子的谎言,抛弃了星辰的真理,转而追求虚幻的倒影。”
“你也知道那面镜子?”尤拉惊讶道。
“古老的邪恶神话,”希尔达的表情变得严肃,火光映着她的瞳孔,“传说魔鬼制造了一面镜子,能扭曲一切美好事物,让它看起来丑陋可笑——魔镜将自己的碎片散落在人间各地,通过蛊惑人心来放大恐惧的神话。”
“所以王后……”
“是被镜子选中的受害者,也是帮凶,”希尔达接过话,"你所看到的镜子只是一部分,它的实体在极北冰原,正由阿斯特丽守护。它找到了她内心最深的恐惧——在那个以美之神话衡量女人价值的地方,她害怕失去地位和认同,镜子利用并放大这种恐惧,直到她完全被它控制。”
“它的实体在极北冰原?”
“嗯,”希尔达点头,目光投向遥远的方向,“镜子控制了她的灵魂,你所见到的王后只是碎片的化身,真正的她,被魔镜囚困在北边。”
“你怎会知道这么多?”尤拉忍不住追问。
“我的母亲曾在宫廷任职,亲眼目睹魔镜如何一步步蛊惑当时的阿斯特丽,”希尔达耸了耸肩,并不打算隐瞒,“她曾试图阻止,组织其她女官反抗,但最终失败被驱逐出宫,这些故事也是她临终前告诉我的。”
尤拉望向跳跃的火焰,轻声道:“王后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她原本可以成为伟大的学者,影响更多人。”
“确实如此,但我并不同情她,”希尔达的声音变得冷硬,“就像你们都曾受到蛊惑短暂沉溺,你选择了逃离,她却选择迎合规则,甚至成为执行者,无论初衷如何,现在的她已是为虎作伥的魔鬼。”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良久,只剩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最终,尤拉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新的决心。
“逃离不够,”她开口,如往日般坚定,“只要那面镜子还在,就会有下一个阿斯特丽,下一个尤拉,我必须回去面对它。”
火光在她眼中跳跃,仿佛已经点燃了前往北境的征途。
希尔达凝视着她:“这会很危险。”
尤拉迎着她的目光,露出笑容。
“你会帮我吗?作为平等的伙伴?”
猎人也咧嘴一笑,瞳孔中闪烁着光芒:“我早就想会会那面该死的镜子了。”
于是,她们开始准备北上的行程。
尤拉根据古籍记载,配制能抵抗精神影响的药草,希尔达则准备武器、补给和路线图。
出发前夜,尤拉看向身旁正在保养弓箭的希尔达,轻声道:“我忘了问你,为什么愿意陪我冒这个险?”
女人擦拭着她的弓,抬眼望向她:“母亲曾经说过,我们可以竞争,也可以结盟。那个镜子让女人互相撕扯,所以我必然会反对它。”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这不仅是母亲的愿望,也是我的。”
尤拉紧紧握住她的手,火光在她们坚定的面容上跳跃,映照出一种新生的、不容摧毁的力量。
“那么,让我们结盟吧。”
(四)
路途充满艰险,但尤拉和希尔达形成了完美配合,如同一把利刃的双面,一路克服沿途的所有阻碍。
希尔达用她的狩猎技巧获取食物,尤拉用丰富的草药知识治疗伤口、驱赶毒虫,甚至配制出让野兽退避的药粉。
夜晚,她们轮流守夜,依靠尤拉对星象的知识导航。
最终,二人到达了传说中的冰原。
这片土地仿佛被施了永恒的冰冻咒语,连呼吸都会在睫毛上凝出霜花,寒风如冷刃般割过两个女人的皮肤,却丝毫未能阻挡来人的脚步。
尤拉看见,这片冰原的中央矗立着一座晶莹剔透的城堡,所有的一切都由冰霜构成,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机。
“这就是魔镜本体的所在之地。”希尔达低声道。
城堡大门无声地开启,仿佛在邀请她们进入,宛如危险的蛊惑。
踏入城堡内部,尤拉才看到四周立着的众多冰雕仆人,每个人都保持着固定的表情,冰花也保持在绽放的瞬间,精致而死寂。
大殿中央,她们找到了王后,或者说是王后的躯壳。
她端坐在王座上,肌肤透明如冰,眼中没有任何情感与生机,而她的手中捧着一面镶嵌黑色宝石的镜框,框中没有镜面,只有不断旋转的黑暗,仿佛能把人的灵魂吸入其中。
“又一个来争夺名号的人?”王后的声音从王座上传来,宛如开裂的碎冰,“镜子会评判你们。”
尤拉向前一步:“我不是来争夺名号的,阿斯特丽。”
王座上的女人微微颤动,冰晶从她的发梢簌簌落下,似乎对这个名字有模糊的反应。
“我带来了你少年时的日记,”尤拉从包中取出那本褪色的本子,“你曾经写‘真理比任何赞歌都美丽’,还记得吗?”
高台上,冰封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痕,随即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那些……不过是幼稚的幻想。”
“那么这些呢?”尤拉毫不气馁,继续展示着书页间夹着的文稿,“这是你翻译的古星象文本,你发现了传统星图中的错误,提出了新的见解,那时的你不在乎裙摆的款式,不在乎发间的银丝,只在乎星星的轨迹。”
她又迈进一步,不理会面前翻腾的黑雾:“想起来了吗?那时的你不追求‘最美’,只追求真实。”
镜子在王后手中震动,发出低沉的嗡鸣:“美丽才是真理!美丽才是权力!”
镜面迸发出黑色的雾气,笼罩着不断靠近的尤拉,似是将要把她吞没。
没有理会镜子的蛊惑,尤拉毫不畏惧地直视王后,喊道:“你被骗了,‘最美’是一个陷阱,让你只顾仇恨,无法看到自己真正的力量——看看你,你被它变成了什么样子?一个自己牢笼的看守!”
希尔达快速搭箭上弓,瞄准镜子:“愚蠢的女人,用一生追求一个被设计好的虚假神话!神话说‘最美’是桂冠,你就戴上一辈子,甚至不惜抹杀她人、抹杀自己来保住它,多可笑!”
镜子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黑光:“谎言!我是真理,我是唯一的标准!”
王后颤抖着,冰晶从她脸上簌簌落下,她似乎正在经历内心的剧烈斗争,双手紧紧抓住王座扶手。
“我、我曾经……”她艰难地开口,颤抖的声音像在抖落多年的霜花,“画星图,写诗……那些夜晚,墨水染黑了我的指尖,但我的心……我的心却如此明亮……”
“你曾经是学者阿斯特丽,”锋利的匕首亮出,尤拉划破不断涌来的黑潮,对着眼前人柔声说,“你的思想比你的容貌更有力量,这才是真正的你。”
镜子疯狂震动:“不!美丽就是一切!没有美丽,你什么都不是!”
王后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瞬间冻结成冰珠:“我害怕……没有美丽,谁会看我?谁会爱我?就像他们不再看那些年老色衰的贵妇,就像他们抛弃不再鲜艳的花朵……”
黑潮变得汹涌,割破了尤拉的手,她却向前一步,声音一如往日般坚定。
“真正看你的人,会看到比容貌更深刻的东西,真正爱你的人,又怎会只爱这一张面皮?”
况且,你又何必需要这些虚无缥缈的脏东西。
就在此刻,羽箭破空而来,携着穿刺一切迷障的力量,直直扎在王后手中的镜框上。希尔达再次挽弓,接着喊道:“而你首先必须自己看到,看到那个真实的自己!”
镜子发出尖叫般的声音,黑光汹涌而出,直扑尤拉而去,希尔达再次射出一箭,箭矢却被黑暗吞噬,强大的冲击力将她整个人震退数步,重重撞在冰柱上。
王后的目光从手中震颤的镜子移开,看向尤拉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深切的理解和不容置疑的真实。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挣扎着爬起、毫不犹豫扑向同伴的希尔达身上,那是一种无需思考的保护姿态,一种源于真实连接的勇气。
刹那间,她仿佛看到自己失去的一切——那些曾经被她嗤为幼稚的真诚情谊,那些因追求完美而主动切断的真心的连接,那些为换取“最美”称号而亲手葬送的自由。
那些被她抛弃的东西,此刻在真正拥有它们的人身上,迸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
“我……厌倦了……”王后轻声喃喃,声音中的冰冷开始融化,露出底下疲惫又沧桑的音色,“厌倦了无休止的担忧,厌倦了如影随形的恐惧,厌倦了永远不够完美的轮回。”
她举起仍在震颤的镜子,但这一次,她没有询问任何问题,只是凝视着那片旋转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扭曲的造物,直视它虚无的本质。
她的目光中逐渐浮现出久违的清明。
“能唤醒你的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的爱,”尤拉说道,手腕的鲜血还在流淌,染红了脚下的冰面,但她依然一步步向前,温声引导,“能救你的,只有你对自己真实的凝视。”
王后的手指抚摸镜框,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没有冻结。
——嗒。
轻微的碎裂声响起,仿佛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终于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然后,她轻声地、试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呼唤那个曾被自己遗忘的名字:“阿斯特丽……”
接着,她做了一件事——她庄重地亲吻了自己的手指,将指尖用力按在心口。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充满力量。
“我选择看见自己,”胸口的手指微微颤抖,伴着一声释然的低语,“我选择接纳自己。”
镜框中的黑暗疯狂旋转,达到某种极致,然后——
骤然静止。
随着一阵阵破裂的声响,镜框彻底裂开,那颗曾蛊惑了无数心灵的黑宝石也黯然失色。
与此同时,阳光从逐渐透明的建筑顶照进,冰城堡开始融化,冰雕仆人化为雪水,冰花真正绽放然后凋谢,整个王座融化成瀑布。
阿斯特丽的变化最为惊人,她的容貌依然美丽,但不再是那种完美的、毫无生气的美丽。
现在,她的脸上出现了皱纹,出现了表情,出现了生命的痕迹,阳光照见她发间几缕银丝,照见肌肤底下透出的血色与生机。
真实而完整,是一个真正活着的女人。
“我失去了多少……”她喃喃自语,泪水在面颊上流淌,冲刷掉最后一点冰封痕迹,“我在自己打造的牢笼中浪费了多少时间……又用这双被束缚的手伤害了多少无辜的人……”
尤拉和希尔达对视一眼,同时上前,稳稳扶住阿斯特丽颤抖的肩膀。
三个女人就这样站在融化的冰宫中,脚下是流水,头顶是阳光。
“你找回了自己,”尤拉轻声说,“过往无法改变,现在才是开始。”
她们站在废墟之上,却仿佛站在一个崭新世界的开端。
(五)
三人踏着融化的冰水,离开了那座曾经象征着完美的城堡,回到了森林的边缘。
阳光穿透逐渐消散的寒气,在地面上投下层层光影。
阿斯特丽驻足回望,眼中充满复杂的情绪。
“我该如何弥补?”她轻声问,带着悔恨与迷茫,“我造成的伤害如此之深……”
希尔达将手搭在她肩上:“通过活着,真正地活着,通过帮助其她可能走上同样道路的人,让她们看到镜子之外的自己。”
巨变不会顷刻发生,但可以从内部慢慢瓦解它,每一次反抗,每一次选择,都在改变着这个世界。
阿斯特丽深吸一口气,仿佛多年来第一次真正呼吸,她挺直了脊背,眼中逐渐浮现出决心:“我曾在北部有一座旧庄园,那里有丰富的图书馆和实验室,也许……我可以在那儿建立一所学院。”
“我们会帮你,”尤拉承诺,“但首先,你需要时间疗愈。”
远处的溪流仍在流淌,仿佛带着旧日的枷锁,永远离开了这片土地。
她们在希尔达的石屋住了下来,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小社群。
阿斯特丽重新拾起少年时期的学术兴趣,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记得星象计算和哲学思考。
那些记忆如同沉睡的种子,在适当的环境中重新发芽。
尤拉往返于森林和城镇之间,悄悄帮助那些被困于狭隘标准中的人们,她组织读书会,传授草药知识,鼓励她们发展各种技能。
“每一种才能都有价值,”她常常说,“这些技能是你们手中的力量,是更持久、更真实的美丽。”
来年的一个春夜,三人坐在星空下,分享着新酿的果酒,甜涩的味道宛如她们走过的路程。
阿斯特丽刚刚完成了一篇关于星象的文章,这是她重拾学术生涯后的第一篇作品,希尔达制作了前往南方的地图,融合了阿斯特丽的知识和她穿梭各地的经验。
“想想一年前,”希尔达微笑着说,“我们还在冰城堡面对那面疯镜子。”
一旁的阿斯特丽轻叹一声,星光在她眼中闪烁:“有时我还能听到它的低语,那些关于‘美丽’的诱惑……”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身边的同伴,“但现在,我能够坦然应对。”
那只是虚无的回声,不再是她人生的真相。
尤拉望向星空,目光一如往日般坚定:“碎片可能还在人间蛊惑着其她人,我们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但我们现在有了彼此,”希尔达举起酒杯,脸上的笑意比任何时刻都要柔和,“还有越来越多的朋友在加入我们。”她指向远处,数十个女孩正在练习箭术,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确实,她们的努力已经开始结果,更多人学习读写,更多人掌握技能,过去彼此间扭曲的竞争逐渐转变得正向。
星光下,三个曾经各自孤独的人坐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三角。
她们知道,冰雪消融只是开始,真正的变革还在发生,虽不起眼,却蕴含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六)
送走阿斯特丽的那天,尤拉和希尔达站在山岗上眺望远方的土地,那处地方正在苏醒。
远方的道路上,友人的身影渐渐变小,她正向北方的庄园行进,去履行她重生的使命。
阳光下,人们的笑容真实而美丽。
“她们还在谈论‘最美’吗?”望着远方小镇的方向,希尔达轻声询问。
尤拉点头:“但她们已经开始质疑,质疑谁在定义‘美’,为什么如此定义……”她的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光芒,“这就是改变的起点,希尔达,她们开始提问,她们会一直提问下去,直到找到真正的答案。”
远处,一群更为年轻的学生正在学习识别草药,笑声清脆悦耳,毫无拘束。
“看,”尤拉指向那片生机的场景,微笑着说,“她们在学习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而不是通过别人的镜子。”
希尔达自然地握住尤拉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传递着彼此无需言说的默契。
“是你给了她们这种可能。”
“不是我,是我们所有人一起,”尤拉纠正道,“阿斯特丽用她被埋没多年的学识重新开辟道路,你用你的力量守护这片土地,让新芽继续生长,而我——我只是接下了火种,往后还会有更多人走上这条道路。”
她侧过头,眼中漾着熟悉的笑意。
“毕竟,结盟让我们更加强大,不是吗?”她重述了彼时在石屋篝火旁,初次盟约时的话语。
感受到彼此交握的热度,希尔达不由自主地再次凝视身侧之人的面容。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照亮了尤拉眼角细微的纹路,以及那双永远清醒的眼睛。
希尔达眨了眨眼。
她忽然觉得,这种美远远超越了镜中倒影的苍白局限。
不是被定义的完美,而是生命力的自由流露,不是孤独的竞争,而是相互支持的联结。
她望向遥远的北方,那座寒冰城堡早已融化为废墟,废墟之上,无数野花破土而出。
它们形态各异,色彩纷繁,不遵循任何既定的规则,各自闪耀着独一无二的光彩。
她们不再成为镜中的倒影,只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