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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红与狼 ...

  •   (一)

      晨雾笼罩着灰蒙蒙的村庄。

      克莱尔系紧红斗篷的系带,布料摩擦着她的脖颈——这件斗篷是外婆去年送的,却被母亲用靛蓝染料反复浆洗,如今褪成更为深邃的暗红色。

      “红色会招来不必要的目光。”母亲总这样说,在村民眼中,红色是危险的讯号,像干涸的经血,又像熄灭的火星。

      克莱尔偷偷热爱着这种危险。

      每当她抚摸斗篷的褶皱,仿佛能触摸到外婆所说的“狼的心脏”。

      她也不让村民知道,自己一直偷偷崇拜着外婆,那个独居在森林边缘的人。

      所有村民都说,自己的外婆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但克莱尔不这么觉得。

      在她每月按例前往森林深处时,在她窝在外婆的木屋里辨认草药时,外婆都会给她讲一个又一个故事——比教堂里温顺的牧羊女传说更让她兴奋的故事。

      (二)

      “记住,”母亲攥着她的手腕,如平日般叮嘱道,“走大路,别停留,不然会遇到野狼。”

      她的目光扫过克莱尔改色后的斗篷,又补充道:“永远不要好奇,除非你想和你外婆一样被驱逐。”

      木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克莱尔听见母亲对邻居解释的声音。

      通往森林的小径上,几个男孩蹲在树墩旁玩石子。

      他们看见克莱尔,于是故意将石头扔在女孩前进的道路上。

      “小红帽,”领头的男孩咧嘴一笑,“听说森林里有专吃女孩的狼?”

      克莱尔攥紧了手中的篮子,不禁加快脚步,但仍能听见耳后传来的哄笑。

      “看她跑得——果然女人都怕狼!”

      直到踏入森林,那些声音才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

      枯黄的落叶在脚下发出碎裂的脆响,克莱尔放缓脚步,聆听着四周的风声。

      在这里,她终于能松开紧攥的拳头,任凭卫风穿过指缝,像外婆粗糙却温柔的抚摸。

      这条路自己已走了许多次,断不会出差错。

      很快,她便来到了熟悉的岔路口。

      右侧的大路平坦开阔,是能直通森林边缘的大道,而左侧的小径被荆棘半掩着,深处还开着几朵猩红的野花。

      村民们的告诫在她的耳边循环往复——

      “不要好奇。”

      “不能偏离大路。”

      “要做一个乖孩子。”

      似是被小径深处的红色晃了眼,克莱尔用力地甩了甩脑袋,试图将纷乱的思绪驱逐出去。

      就在她抬脚迈向大路的瞬间,头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

      “原来好女孩也会偷看禁路?”

      克莱尔被惊得连退两步,朝上方的声源看去。

      她看见树杈上蹲坐着一个女人,身披兽皮,乱发间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正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自己。

      “你是谁?”

      刚问出口女孩便后悔了,她想起母亲“不要与生人说话”的告诫。

      懊恼的神情被一览无遗,树上的女人大笑起来。

      “我是克里。”

      她的犬齿比常人尖锐得多。

      克里跳下树枝,如兽类般轻盈落地,克莱尔闻到她身上传来晨露与松脂的混合气味。

      “你刚才盯着那条小路的样子,像头闻见血腥的小狼崽。”

      “我只是......”克莱尔的辩解卡在喉咙里。

      克里的目光太锋利,仿佛能剖开她的谎言,直接看见那些被压抑的渴望。

      “那你为什么不走走看呢?”

      “他们教过我,不能偏离既定的路线,不然会遇到吃人的野狼。”

      克里瞪大了眼,问道:“这都不被允许,那你要如何认识世界?”

      被质问的女孩再次哽住,思考良久也无法回答。

      没有在意对方的沉默,克里扫了眼她手里的篮子。

      “里面是什么?”

      “食物和草药,我要去看望我的外婆。”

      克莱尔下意识地后退,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这个女人的眼神宛如野兽。

      “药草?”女人细细地看了眼,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那老战士需要的是这个?”

      她突然伸手贴近,指尖在晨雾中泛着冷光。

      克莱尔来不及反应,那沾着泥垢的指甲已挑开篮子的布帘。

      “不要乱动!这是给我外婆的!”女孩被激怒,试图夺回篮子,却被眼前的女人扣住手腕。

      只见克里大笑道:“给你外婆?你连她需要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锋利的指甲撕开篮中的面包,克莱尔看见面包夹层里露出的白色药丸,不禁浑身一震。

      她认识这个药丸!

      上周教堂分发“安抚药”时,那些人说过,这是让疯癫老妇重归温顺的“恩赐”。

      “这种药会让人手抖得拉不开弓,腿软得追不上鹿,”将药丸碾成粉末,克里冷声道,“他们连老女人都想驯服。”

      “我不知道,他们说外婆需要静养......”克莱尔的声音发颤,她一时不知道自己在说服谁。

      “你外婆需要的——”苍白的碎屑从指尖落下,克里凑到女孩的耳边,“是磨利的猎刀,是淬毒的箭,是像狼一样露出獠牙。”

      女孩没有回答,她的心中无比清楚,自己那位猎人出身的外婆深受村民们的忌惮。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听见她的疑问,克里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犬齿。

      “我是谁?我是他们最怕的狼。”

      (三)

      克莱尔到达外婆的木屋时,门廊上悬挂的兽骨风铃正迎风作响。

      外婆坐在院外,手中还在打磨一把猎刀,阳光下的刀背折射出光泽,映出她左颊的旧伤疤。

      “来得正好,”老人头也不抬,“帮我把箭羽修整一下。”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了女孩身后的“不速之客”——克里。

      外婆盯着狼女,突然笑了。

      “你来了,正好一起进屋吧。”

      克莱尔好奇地看着她们,未曾想过自家外婆会认识克里。

      木屋内部宽敞得多,悬挂的草药在头顶形成一片苍翠的屋顶。

      克里熟门熟路地取下墙上的杯子,从铁壶里倒出冒着热气的水。

      一杯热水刚下肚,院外就传来阵阵马蹄声。

      皱着眉将杯子放下,外婆示意克里不要出声,带着克莱尔一同出门。

      门外站着的是村庄里的猎人。

      克莱尔突然想起,这些年不只自己,村里时不时会派猎人来保护外婆的安危。

      猎人向她们走近,克莱尔闻到他皮甲上残留的酒臭味,不禁后退几步。

      “两位女士,”猎人摘下帽子,严肃道,“最近野狼猖獗......”

      “省省吧,”外婆打断了他的话,猎刀在她的右手打着旋,“上个月你说野熊,再上个月是逃犯,现在又变成野狼。”

      “不!”关到一半的门被猎人的弓箭抵住,“我们已经接到消息——狼女就在附近,我能保护你们。”

      外婆冷笑了一声。

      “保护?你们的保护怕不是让我们闭嘴吧,少假惺惺了。这些年来,你们以保护之名的监视还不少吗?”

      克莱尔看到猎人青白交错的脸色,分明是谎言被戳破的表现。

      他假意退让,却在门即将合上时,用力向前一推。

      木门被他撞开的瞬间,克莱尔看见克里坐在餐桌前——她正用匕首削着苹果,果皮连成长长一条红线垂落在地,像未干的血。

      “你、你果然和狼女串通......”猎人的声音打着颤。

      外婆举起手中的猎刀,抵在猎人的喉管处。

      “现在你看到了,可以滚出去了吗?”

      猎人颤抖着后退,生怕屋内的克里有所动作,嘴上仍不甘示弱:“我奉劝你,不要和这么危险的东西接触。”

      “危险?”屋内的克里嗤嗤笑起来,语含讽刺,“怎样算危险?会让女人想起自己是谁的‘危险’吗?”

      她嘴角咧开的弧度太大,露出一整排锋利的牙齿。

      猎人踉跄后退,靴跟卡在了门廊的裂缝里。

      他深吸一口气,面朝门口的克莱尔,脸上堆出的假笑宛如一张劣质的面具:“和我走吧,孩子,你只是被蛊惑了,现在选择离开,还能成为正常的女孩。”

      话语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威胁。

      外婆宽厚有力的手放在克莱尔的肩上,安抚道:“不必听他的鬼话,一切由你自己选择。”

      女孩摇摇头,紧紧抓着外婆的手。

      这就是她的选择。

      克里的喉间发出低嗥,这不是人类能模仿的声音,而是真正的、令人震颤的狼啸。

      受惊的马匹将猎人拖进远处的泥潭,他挣扎着喊道:“恶毒的野狼!你就算杀了我!我的同伴们也会——”

      被指控的狼女大笑起来。

      “带着你的同伴尽管来吧,只要不怕被我撕碎。”

      (四)

      月光像银色的丝线,丝丝缕缕地渗入林间,在这个无眠的夜晚,克里教克莱尔用匕首削出哨箭。

      “握紧些,你以为这是绣花针吗?”

      粗糙的手掌包住克莱尔的手指,女孩看到,狼女的虎口处有被铁链磨出的旧伤。

      “他们为什么关你?”克莱尔伸手,轻轻触碰那道伤痕。

      削箭的手顿了顿,克里似乎陷入了回忆,神色晦暗不明。

      “因为我在婚礼上咬断了新郎的喉咙。”她突然露出森白的牙,犬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克莱尔瞪大眼睛。

      克里哈哈大笑道:“开玩笑的!我只是在集市说了句‘女人凭什么不能当猎手’。”

      收敛起嘴边的笑意,狼女望向悬在树梢上的孤月,轻声说:“其实我也不记得了,从我在森林里睁开眼时,就已经是这个模样。”

      “无数个声音在我身体里撕扯,每一声我都听得很清楚。”

      她将克莱尔的手按在胸口,心脏正以惊人的力度跳动着,像是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听见了吗?她们的声音。”

      克莱尔确实听到了。

      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地从克里胸腔里传来的,无数个不间断的低语——

      要奔跑,要嘶吼,要自由。

      远处传来号角声,克里眯起琥珀色的眼睛,冷冷道:

      “他们正在编排新的恐怖故事,狼女与巫婆用巫术蛊惑女孩,要把你开膛破肚献祭恶魔。”

      克莱尔忽然想起早晨那些男孩的嘲笑,想起他们扔在自己脚边的石子,想起母亲手腕上永远褪不去的淤青。

      她看见屋内整理武器的外婆,不禁握紧手中哨箭,胸中传来血液奔涌的声音。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克里的影子在月光下变形,不再是人类的轮廓,而是无数个扭动的女性剪影。

      “克里,”轻声呼唤着眼前的狼女,克莱尔的声音因顿悟而颤抖,“我知道你是谁了。”

      过去的时日她曾被数次告知:狼是邪恶的化身。

      但现实是,身为狼的克里告诉她要奔跑、嘶吼、直视欲望。

      她想起今日第一次踏上那条幽暗的小道,克里牵着自己的手,说女人的路不该被画好。

      “你是所有被丢弃的女婴,被烧死的女巫,被锁在阁楼里的疯女人......”

      克里的双眼泛起琥珀色的涟漪,她的笑容变得悲伤而温柔:“不,我是她们留在世上的怒吼。”

      是幻像,也是真实,是那些不愿被驯服的存在。

      克莱尔怔怔地望着她,忽觉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随着每一次心跳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不是恐惧,是一种更为原始、更为炽热的冲动。

      月光照亮了克莱尔手中那支完成的哨箭,箭尾的羽毛不知何时变成了鲜艳的红色,像经血,像跳动的火苗,又像——

      将箭簇紧紧按在胸口,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什么在苏醒。

      是一颗蓬勃的、野性的、永不被驯服的狼的心脏。

      (五)

      猎人的火把燃烧着,试图将木屋围成孤岛,他们举着武器高喊:“那怪物就在里面!”

      人群后方,克莱尔隐隐看见母亲惨白的脸。

      木屋门打开的那刻,火把全都剧烈摇晃起来。

      男人们期待看到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狼女,却只见系着红斗篷的克莱尔缓步而出——那件被染过色的斗篷此刻在火光中,竟诡异地泛起原本的猩红,像干涸的血迹在复苏。

      她的身后,外婆正举起手中的弓箭,克里龇着犬齿冷笑。

      “就是她!那个歹毒的狼——”一位村民挥舞着草叉,怒吼道,“就是她引诱我女儿夜不归宿!”

      “吃人的怪物!放开无辜的女人!”

      “小姑娘,快来我们这!”

      人群不断叫嚣着。

      克莱尔没有应声,她在火光中解下斗篷,露出紧握在手里的布匹。

      “看清楚了,”她举起手中的餐布,正是村民曾放在篮中,企图驯服外婆的证据,“这才是吃人的怪物。”

      烈焰吞没布料,燃烧的碎屑在空中分解成无数火星。

      此刻,森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狼嗥。

      起初是一声孤狼的长啸,接着是四面八方涌来的回应,这些声音渐渐变成了女人的尖叫、大笑和歌声——有的来自树梢,有的来自地底,最后连溪水都开始震动,仿佛整片森林中沉睡的灵魂都在苏醒。

      猎人突然发现,举着火把的村民中,所有女人的眼睛都在暗处泛着幽光。

      克莱尔的母亲站在最后,却第一个扔掉了火把。

      火焰落地,化作一声长啸。

      外婆拉弓搭箭,她的声音比弓弦更紧绷。

      “四十年前,你们说我该嫁给铁匠。”

      “二十年前,你们说我该安分守寡,现在......”

      羽箭离弦,精准地射穿猎人的帽子。

      “该轮我们定规矩了。”

      狼群从树林中涌出时,男人们终于崩溃了。

      那不是普通的狼,它们的眼睛是女人的眼睛,皮毛下隐约可见人形的轮廓。

      “女人不该这样......疯了!你们都疯了!”

      外婆的弓箭再次瞄准眼前的猎人,冷声道:“再说一个字,就让你们见识老女人的厉害。”

      当最后一个男人染血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克莱尔转身看向木屋——克里站在门口,狼耳在毛糙的发间抖动,而外婆正在给弓弦上油,好像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每晚例行的家务。

      她再次听见胸腔的心跳声,仿若森林里每一声狼嚎的回音。

      (六)

      黎明前的溪边,克里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

      水面映出的倒影时而像人,时而像狼。

      “你要走了吗?”克莱尔走上前,轻声问道。

      甩着湿漉漉的头发,狼女笑着开口:“嗯,当我想起自己是谁,就代表使命的结束。”

      她瞥向克莱尔腰间新佩的猎刀。

      “确定不回去了吧。”

      克莱尔点头,听见岸边传来的轻响。

      她们同时转身,看见对岸的身影——克莱尔的母亲静静地站着,那个总是挺直脊背的女人解开了严谨的发髻,从绑在大腿上的皮鞘中抽出一把短剑。

      剑身布满锈迹,但剑柄上缠绕的红绳依然鲜艳如初。

      二人隔岸对望,像是无声的鼓励。

      克里笑了,她的犬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最终变成完全形态的狼牙。

      “再会,新的狼女们。”

      告别语带着多重回声,仿佛无数个声音同时在说话。

      她的身影逐渐透明化,融入清晨的浓雾中,最后化作一缕红烟拂过克莱尔的猎刀。

      刀身发出轻微的嗡鸣,女孩低头看去,发现刃面多了一道血丝般的纹路——那是狼女留给她的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红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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