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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鱼之歌(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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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双琥珀色的眼睛对望着,一方小心翼翼地藏起试探,一方早有准备将沉着作为伪装。
“我还在凌云求学时,遇见过魔法天赋极高、却中途辍学的学弟;遇见过为了让礼服更合身而节食到昏厥的少男......我不认为这些是正确的,理想中的世界应该是女男平等。”
琉沙移开视线,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笑出来。
并不是梵竹说的话有多可笑,恰恰相反,这是个严肃的议题。但问题在于,这些话最不该和琉沙讲——被压迫的一方向既得利益者诉苦,多荒谬啊?而且,激进如梵竹,他所想到的也只是“女男平等”——并非“男女平等”。
琉沙没有打算把这些想法告诉梵竹,因为没有必要,更没有意义;琉沙也不觉得愧疚,因为她了解所谓“男女平等”的世界,她们的世界观很大程度上是那个糟糕的世界的翻转。
“哥哥,”许久,琉沙轻声道,“你有想过平民是怎样看待我们的吗?也许阶级矛盾才是根本,女男对立不过是表层。”
当然不是。琉沙知道答案,却拿不出有力证明。于是她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梵竹。
果不其然,梵竹也沉默了。
还是琉沙打破了沉寂的局面:“好啦,我们难得见面,不如先去吃顿午饭?你请客!”
死气沉沉的氛围再度活跃起来。梵竹故作不满:“喂喂,我也算是'客人',哪有让客人请客的道理?你请客才对吧。”
最后,梵竹拗不过琉沙,含泪包下了二人的午餐。
插曲过后就该谈正事了。关于琉沙在通讯镜问梵竹的问题,梵竹刚好知道答案。
“你听说过'沉沙幻梦'吗?”梵竹道,“我在书上看到过,这一魔法能令她人陷入幻境甚至读取她的部分记忆,只是极难掌握。”
琉沙自动忽略最后一句,眼神亮晶晶的:“那你会吗?”
“很遗憾,”梵竹摊手,“我当时只是看了一眼就略过去了,并没有学习过。”
“只看了一眼还能记到现在......”琉沙突然不知道要从哪里吐槽,“这记忆力怎么就没分我一点?”
梵竹实在太过优秀,不论在哪个领域,琉沙几乎都比不过他。
“那还有其她办法吗?”琉沙也只是短暂地纠结了一下,始终不忘记主线任务。
“没......”
“梵!竹!你小子真是让我好找!早听说你回来了结果学校里哪里都寻不见你人影,果不其然又来这家餐馆了。”
一人风风火火走过来,看到琉沙立马收敛了许多:“琉沙同学,好巧啊,你也在。”
“老师好。”琉沙很有礼貌地和她们的副校长狄林打招呼。
“我是不是打断你们的谈话了?要不我一会儿再来?”狄林后知后觉,刚来就要走时却被叫住了。
梵竹道:“你来的正好,帮忙想想有没有能读取她人记忆的魔法。”
狄林挠挠头:“不知道啊,之前上课时老师没教过啊。”
梵竹:“......不怪你,玩儿去吧。”
“还是很感谢!”琉沙忍俊不禁,“那我先去问问别人。”
哥哥和狄林关系很好,这点琉沙早就知晓。二人许久未见,还是把空间留给他们叙旧吧。
东跑西跑奔波了一上午的琉沙终于回到了宿舍休息,不过沫痕和灵惜不在,只有时溶月在这里。看样子,是专门等琉沙的。
琉沙把总结好的思路告诉时溶月,用处不大,但聊胜于无。
言毕,琉沙直截了当地问她:“《海的女儿》的故事是你故意讲出来的吗?还有那天在食堂你与我们说的那些话——为什么单单告诉我们?”
被怀疑别有用心,时溶月多少有点难堪。
“其实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我想找到被我遗忘的人,这点没有隐瞒;但我也无从下手,正巧在这时,梦中有人告诉我未然小店的店长知晓世间一切秘密,而琉沙刚好与店长熟识。听起来很荒诞,但试一下又没有损失不是吗?我也知道我的方法太刻意、漏洞百出,但幸好,你很热心。虽然结果不是我预想的那样,但还是谢谢你。”
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时溶月终于卸下了重担。利用她人的事情她果然还是不擅长,虽然母亲没少教导她,结果就是两边不占好。
“你......”
时溶月暗暗攥紧拳头,决定接下来无论是挨骂还是怎么样都要受着,至于自己的愿望,还是以后慢慢找办法实现吧。
“你有还是人鱼时就带在身边的物品吗?”
“你批评的是......啊?”
当时溶月意识到琉沙说了什么时,反而愣住了。
“有的琉沙,有的!”时溶月尴尬地把一直带在身边的贝壳递给琉沙,“这是我小时候不听父母......母父的话偷偷溜出去玩时捡的。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心理,总之就是一直带着了。”
那是一片很小的贝壳,白色、完整、普通。但它却是一个小女孩第一次反抗父权的战利品,永远在记忆里熠熠生辉。
“介意我借用几天吗?虽然你不记得了,但万一它能记住呢?”琉沙打算尝试通过这枚贝壳来复现时溶月的人生历程,“只是成功几率不大,是否要尝试决定权在你。”
时溶月牵过琉沙的手,把贝壳放到她的手心。虽然没有说话,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感谢信任,但还是别抱太大希望的好。”琉沙笑着说,“失败了我可不负责哦。”
时溶月目光坚定:“你愿意帮忙,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待时溶月离开,沫痕立马就拉着灵惜出现在了琉沙面前。
“我觉得你有做海王的潜质。”沫痕摸着下巴,戏谑地说。
琉沙不予理会,沫痕又抛出一个问题:“时溶月说是梦中人引导她这么做的,不需要堤防一下吗?”
能入梦的魔法并不常见,幕后之人的实力必定在她们之上;更重要的是这个幕后之人动机成谜,就怕不是个善茬。
“这倒不用担心。”琉沙反而胸有成竹,“我大概能猜到那人是谁。”
正因会入梦魔法的人很稀少,怀疑范围一下子就缩小了。
在琉沙小时候的某次梦境里,她见到了那个人。
溪水蜿蜒,琉沙溯流而上,在不远处看到一棵开着紫色花朵的树,树下坐着一位少女,散落的紫色长发与飘落的花瓣一道铺在草地上,像华美的裙摆。
少女嘴角噙笑,与琉沙隔空对望。
这个画面十分美好,琉沙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你是仙女吗?”琉沙歪头,眨着眼睛问道。
“我是洛音,”洛音眼眸中满是笑意,“又见面啦,要一起过来坐吗?”
琉沙“噔噔噔”跑过去,枕在洛音膝上,仰头看着她:“你的眼睛也是紫色的,像紫水晶一样,真好看。”
“多谢夸奖~”洛音落落大方地接受赞美,同时也不忘夸奖琉沙,“你也是哦,尤其是笑起来时特别可爱。”
琉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仙女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唔......”洛音思考了一会儿,“这样吧,我来给你讲个故事,讲完故事你就知道啦。”
“好哦!”琉沙喜欢听故事。
就像一千零一夜那样,洛音每次入梦都会给琉沙带来新的故事。这些故事纷繁复杂光怪陆离,琉沙总会被吸引进去。
故事一讲就是八年。洛音将琉沙的改变与成长都收入眼中,在最后一次入梦时,洛音这样告诉琉沙:“时至今日,想必你也猜出我不是梦中的幻象,而是存在于现实中的人。或许你怀疑过我别有用心,不过这个答案要让你自己去找啦。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在梦中和你见面,下次再见就是在现实中啦~”
第二天清晨琉沙醒来,在床头发现了一张凌云魔法学校的邀请函——邀请人署名为“洛音”。
而琉沙正是以此为契机,进入凌云魔法学校的。
对于这次时溶月的事情,琉沙只能说,真是演都不演了。
不过这也符合洛音的作风,本就没想着隐藏,也算是“坦坦荡荡”。
至于洛音这么做的目的......琉沙猜测,大概率是因为无聊。谁家校长当成她这样啊,琉沙暗暗吐槽。
“灵惜,”琉沙向她求助说,“我打算试试'回溯'魔法,你能不能试着与贝壳共鸣,看看能从中获得哪些信息?”
“没问题。”灵惜很爽快地答应了。
灵惜是忆灵族人,能够感知残念——通俗理解,就是鬼魂。残念会附着在一些物品上,忆灵族的职责就是揪出它们,送它们去往该去的地方。
虽然这枚贝壳不存在残念,但灵惜的感知力无可挑剔,由她来做这件事最合适不过。
“那我帮你们护法。”沫痕十分自觉。
三人的配合向来默契,无需多言就能做好自己的分工。
“溯洄。”
一只沙漏浮现在空中,不难看出琉沙借助了这只沙漏的力量。灵惜指尖轻触贝壳,魔法的波动轻轻散开,像水面上飘落的树叶激起的涟漪。大家全神贯注,宿舍里只余下彼此的呼吸声。
许久过后,灵惜读取完回忆,重心不稳地后退了两步。沫痕眼疾手快在背后揽住她的肩膀,灵惜借力站稳了脚跟。
“辛苦了。”琉沙也收起了沙漏,抬手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
“我看到了三段回忆。”
灵惜娓娓道来,琉沙自动在脑海拼凑起了时溶月过去的故事。
小女孩像是离笼的鸟,眼中闪烁着雀跃与好奇。这是时溶月不听父亲的话,偷偷溜出家门的那次。
她在海里自由地游弋,鱼群和泡泡是她的同伴,辽阔的海洋是她的舞台;仿佛只要速度够快,枷锁就追不上她。
——这是第一段回忆。
画面一转,是长大后的时溶月。
她比之前沉默了许多,只是木然地采集着牡蛎体内的珍珠,就好像她专门为此而生。
她的鱼尾以一种可怕的角度弯曲着,毫无疑问,她的骨骼已经扭曲,再也无法去往更远的地方了。而可笑的是,造成这一切的不是意外,而是世俗。在世俗的眼光下,她们只有掰断自己的尾骨,才有资格被观赏、被评判一句“美”。
好痛,真的好痛。
时溶月觉得自己就是这手中的牡蛎,在人为饲养下吞下沙砾,日复一日地忍受尖锐的刺痛。待珍珠育成,人们便会撬开她看似坚固实则无用的外壳、挖出她的血肉,再取出那颗珍珠。
“喔,这颗珍珠光泽一般啊。”
——他们如是评判。
就这样吧。
时溶月没有抬起过头,因为她们头顶不是蓝天。
最后一幕多了一个人,是女巫。
女巫有一头血液般鲜红的长发,她对此十分自豪,说这是愤怒的火焰。
令时溶月震惊的是,恶名昭著的女巫并非人鱼,她有一双属于人类的双腿。
“我曾经也有一条鱼尾,但被他们折断了。”女巫看着时溶月的鱼尾,对她说,“只有内心坚定的人才能找到我们,我们这里有可以变成人类的药水,喝下它,你就可以彻底与过去告别了。”
“你们?”时溶月注意到这一细节,不禁反问道,“难道女巫不止你一个吗?”
“那是自然。”女巫“哈哈”一笑,“你没听说过吗?女巫是杀不死的,因为每一位女性都有可能成为'女巫的后人',你也不例外。”
时溶月突然感到恐惧。她真的要加入她们吗?她真的能抛下现有的一切吗?虽然、虽然在家里常常感到痛苦,可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也许再忍一忍就好了呢?可如果变成人类......面对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她有本事生存下去吗?万一那个世界比现在更糟呢?
女巫像是有读心术一般:“想想你现在的生活,没有未来、没有自我,无论如何,人类世界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回忆到这里就中断了——物品能承载的记忆终究是有限的,结局也显而易见,时溶月迈出了那一步,迎来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