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沙时》沐冉0207

20、去处

　　“你不记得了吗？”暮雪叹息道，“你应该记得的。安娜姐，你说过，写作是让你感受'活着'的为数不多的方式。”

　　正如暮雪所言，在一声声“桑梓”的呼唤中，安娜想起了那个由她自己创造出的角色——凡尘。

　　凡尘喜欢坐在湖边欣赏风景、喜欢让安娜给她梳头发、喜欢文学、喜欢山茶花……

　　记忆逐渐明晰，安娜不会再被困在旧日的影子里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安娜确实遇见了小嘉和暮雪，只是如今她早已拥有了新的生活，所以不该也不会驻足不前。

　　笔尖悬于白纸之上，待墨迹晕开，新的一页已被书写。

　　琉沙翻开一页笔记，上面是她刚刚总结的双方共享信息。

　　“所以，安娜之前是人偶，但莫名有了自己的意识，对于那个残念凡尘并无印象。”

　　“但那个洛音似乎知道内幕。”凡尘挑起一边眉毛，“既然我们拼凑不出实情，为何不直接去问她？”

　　琉沙无奈叹气，并出示通讯镜上与洛音的聊天记录。只见洛音的最后一句回复是：“关于安娜更古早的过去，需要你自己去探寻。”

　　虽说琉沙早与洛音有过约定，她实现残念凡尘的愿望，洛音便解答她一个疑问，但实际上，琉沙未能真正做到这一承诺，洛音自然也没有义务解释什么。

　　“看来这件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灵惜提出自己的意见，双方短暂的合作也就此终止。对于琉沙来说，这个结尾太过草率，所以她希望从之前忽略的地方找到更多线索，尽可能拼凑出“完满”。

　　于是她又来到图书馆，想看看此时能否追踪到傀儡丝的痕迹。

　　当时延伸出两条红丝线，一条引她们在外面找到安娜，而另一条就在图书馆内。幸运的是，琉沙追踪到了那本书——《魔法浅析》。

　　它静静立在书架上，无辜又不起眼。

　　很明显，那位“卧底”就是把法术附着在《魔法浅析》这本书上，以还书为遮掩，最终达到控制安娜的目的。

　　琉沙想起偶然在图书馆相遇的那天，六月手上刚好拿着这本书。

　　有人戳了戳琉沙后背，她转身便看到了六月。

　　她扎着浅绿色的双麻花辫，配上低调的小裙子，一眼望去就像一朵野花，没有锋芒，没有棱角，而她本人也很少显露出有攻击性的一面。

　　对方没有看她，视线落在了书架上的《魔法浅析》。

　　六月很小声地问：“要换个地方聊聊吗？”

　　她们来到一间空教室，关好门后琉沙直接问道：“安娜的事是你做的？为什么？”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此处阳光充盈，却似乎没有多少温度。

　　“这种时候再狡辩恐怕也没有什么可信度吧？”六月找了个座位坐下，双臂置于桌面，侧着脑袋枕着自己手臂，似乎很累的样子。

　　“早在去年的文艺汇演前，它们就找上了我。”

　　琉沙猛然想起拜访红茶伯爵那次，六月被不明黑影围困，她以为她们赶来得很及时，可原来已经迟了吗？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但它让我看到了我的未来。”六月吐字很清晰，也很少带有强烈的情绪。但这次，琉沙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不甘，“我不喜欢那个未来，我想改变它。”

　　“所以你选择了和它合作？”琉沙不想刺激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它给我时间思考，说如果我决定了就去一个地方找它。”六月不经意提到凌云魔法学校，“它似乎不敢来凌云，也许和校长有关吧。”

　　六月突然坐起身，直视琉沙道：“你会向洛校长告发我吗？”

　　其实在最开始，六月也是怀着梦想踏入凌云魔法学校的。不过现在看来，她大概率要被逐出去，回到平平无奇的家里，从母亲手上接过红茶伯爵的份地，自此交付平平无奇的一生。当然，结果可能会更坏，毕竟她做出这种事，受到怎样的惩罚都合乎情理。

　　头顶的蜘蛛在边角处结网，它的丝线很细，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断。六月没有在等风，因为还有另一种可能，一种寄希望于她人的恻隐、令稚嫩的局得以继续的可能。

　　琉沙斟酌着用词，半晌终于开口：“我不觉得这些小动作能瞒得过洛姐姐。而且还有一事我不确定：你是故意留下傀儡丝的魔法痕迹的吗？”

　　蜘蛛的网得以存续，话题也滑向了有利于六月的方向。

　　在琉沙看来，幕后之人的每一步都很谨慎，它甚至没有亲自踏入凌云；但傀儡丝留下的把柄又太过明显，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这是六月违背黑影的命令故意为之。若真如此，她们的关系想必也不牢靠。

　　六月不惊讶琉沙能猜到这点，她点头给出肯定答复，又听琉沙接着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它需要一个'躯壳'。说实话，我不是很能看得起这种行径。如果我一直隐藏在背后做这个叛徒的话，我恐怕也要唾弃我自己。”六月几乎明牌，“如果你不告发我，我今晚仍然要去找它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琉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塞给她一串手链：“它可以抵御一些精神控制，戴着它吧。”

　　怕六月不收，琉沙又补上一句：“如果你想用什么交换，就请等时机成熟后，与我分享一个故事吧？”

　　琉沙所赠之物，正是六月眼下需要的。

　　“谢谢。”

　　在六月离开前，琉沙还是没忍住说了句：“未来有多种可能，你见到的不一定会发生。”

　　“我知道的。”六月微笑着回过头，像一抹绿色的风，“只是……我不想赌。”

　　因为不想赌那个糟糕的未来出现的概率，她投身了另一场更为疯狂的赌局。

　　平心而论，就算所见的未来变成现实，她也未必无法接受——只是她厌倦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她处在最好的年纪，怎么甘心去做一块不起眼的背景板？

　　六月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忍受着光芒越来越少，直至消失。她知道，目的地到了。

　　那团黑雾的体积看起来比之前小了很多，但口气一如既往令人不快。它向六月发难，质问她为何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甚至留下明显把柄。

　　“这样吗，”六月勾起唇角，毫不掩饰自己话语中的讥讽，“看样子你们失败了？原来你们也不过如此。”

　　“你——你说什么？！”

　　在盛怒下，黑雾整团扑向六月：“没用的东西，那就去死好了！”

　　在接触到六月的一瞬，六月手腕上戴着的手链闪过亮光，突然有火焰在黑雾身上燃烧起来。它忍着剧痛，直到退出六月五步之外火焰才渐渐熄灭。

　　“这是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底牌。”六月不会傻到对它们毫无保留，而是趁此提出自己的诉求，“我谋求的是平等的合作关系，而非做你们的手下。这次行动失败的原因是你们对我不够坦诚，你们只让我用傀儡丝操控安娜，却没有告诉我要做什么，其中遇到各种突发事件我便不能灵活应对。”

　　这一大段话六月在来之前便背诵了多遍，所以此刻才能流利地说出来。

　　一直保持沉默的黑袍却提出了质疑：“一开始的契约是，你帮我们做事，我们给予你足够对抗未来危机的力量——我并不认为你有必要知道我们的计划。”

　　“跟棋子费什么话。”

　　六月一直高度集中精神，只是她经验不足，没能第一时间对黑雾朝她发起的魔法攻击作出反应。一个呼吸间，攻击已逼近她的心脏。

　　在六月作出防备前，那道攻击已然消失无踪。

　　“你做什么！”

　　这是黑雾对黑袍说的。看样子，刚刚是黑袍帮她挡下了这一击。

　　“她还有用。”

　　它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在陈述客观事实。但无由来地，六月觉得黑袍在注视自己的手链。

　　“你先走吧，待需要你时我会和你联系——关于任务，我们会做到坦诚。”

　　黑袍一挥手，迷雾从四面八方围来。当迷雾散去，六月发现自己已不在那片森林。
　　这算是，又躲过一劫吧？

　　星星出现在夜幕中，六月一路哼着歌，走到宿舍楼前自动消声。

　　已经很晚了，平常这个点，柯瑞斯已经休息了。但今天宿舍里仍然亮着灯。

　　她推门而入，坐在桌前读书的柯瑞斯立马抬起头，带着倦意道：“你可算回来了，怎么今天这么晚？”

　　“出去玩没注意时间。”六月看了一圈略显空荡的宿舍，问道，“莉莉安呢，她怎么也没回来？”

　　“从沧海一粟出来后她就请了长假，似乎往凝露去了。”

　　凝露是月海国的都城，也是玛利亚教堂所在之地。六月点头表示“了解了”，而后问出了更为在意的问题：“话说，我以为你早就休息了。是……在等我吗？”

　　“这显而易见吧？”柯瑞斯摘下眼镜，“好了，我现在真的要准备休息了。”

　　“那晚安？”

　　其实平日里她们并没有说“晚安”的习惯，所以柯瑞斯先是思考了几秒，然后小声回了句“晚安”。

　　……

　　在另一边，安娜已经和凡尘分别。

　　那是琉沙与六月谈话时发生的事。

　　凡尘问安娜，自己是否是她根据潜意识里的影子创造出的角色。而安娜给不出肯定回答。

　　安娜是人偶，也许很久以前有一位叫做“安娜”的女孩，她死后经历一些事情成了人偶——也就是她；也许人类安娜生前最重要之人便是“凡尘”，虽然现在的安娜不记得，但潜意识还是把“凡尘”的形象带到了世上——谁能说得准呢？

　　“你有思考过'我是谁'的问题吗？”凡尘又问道，这次安娜点了头。

　　“那你有迷惘过吗？比如你到底是不是'安娜'？”

　　“有。就在不久前，我被傀儡丝控制时。你一遍遍呼唤'桑梓'这个名字，为我带回了'我是谁'的最终答案。”安娜说，“'桑梓'是我的锚点，而你是通往锚点的链接。”

　　安娜想过，如果凡尘需要，她们可以一起寻找一个名字。但安娜知道凡尘纠结的不只是一个称呼，她的课题恐怕只能由她自己解决。

　　而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正视问题。

　　“我是你创造的、存在于书中的角色，在书外你仍有自己的工作、人际关系，我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但你……是我的世界。”

　　凡尘的声音很轻，像一缕正在被吹散的烟：“这就是我对'我是谁'的全部答案了。绕开你，我便是一片空白。”

　　池塘，凉亭，花园。

　　书中世界的景象千变万化，有时是皑皑白雪下的村庄，有时是堆满古籍的阁楼……但凡尘最钟意的，还是此时的一角风景。

　　她站在安娜对面，诉说着自己的妄念：“我常常在想，世界上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吗？因为我的世界只有你，所以我似乎别无选择。爱你，我甘之如饴。那你呢？”

　　安娜刚想回答，却见凡尘冲她摇了摇头。于是安娜什么也没说，仍然去做一个倾听者。

　　“我并非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只是我从书中读到过一句话：先平等，后相爱。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站在你身边，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你的世界。

　　“当然，这对我个人来说依然意义重大：我必须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才有资格去谈其她事情。”

　　凡尘可以选择在书中度过一生，但她不愿。“笼中鸟”的比喻或许不恰当，但至少她不愿成为“井底蛙”。

　　安娜很快明白了凡尘的意图：“你想离开书中世界？只是……”

　　只是这样一来，她可能不复存在。

　　“相信我吧，我可没想过寻死哦？”凡尘灿烂一笑，“没有免费的午餐，总要付出些什么的。”

　　安娜最终默许了她的决意。

　　凡尘消失在书中世界，这片安娜用魔法为她创造的世界。至此，安娜不再知道凡尘的状况：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她将遇到什么事情、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

　　她寻不到她。

　　但至少她仍然可以相信：她们终会在未来某一天相见，就像多年以前，她们在这片池塘边不期而遇。那时凡尘热切地与她打招呼，并给予她一个新名字：桑梓。

　　安娜看向水面，那里只有她一人的倒影。她想，这次就换成自己等待，届时，凡尘也将得到她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