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苏·冀烟》野色疏棠

1、世子

　　初春，京都。
　　望江楼上，一对莹白藕臂推开临街的窗户，探出一双美眸，朝外溜一眼，转头摇摇榻上的少年，俏声道：“萧世子，再不起床，倘误了学堂，回家又该被老爹教训了。”
　　少年半张脸埋在锦裘里睡得正香，闻言咕哝一声，揉着眼睛从榻上翻身坐起，边打哈欠边道：“不妨，小爷吃过早饭再走，劳烦姐姐为我备些茶点。”
　　“你呀，早备好了。”月思思戳戳少年的额头，绕过少年下了榻，“给萧世子摆在桌上了，萧世子洗漱完吃了赶紧去学堂罢。”她拿上靠在墙角的油纸伞，“奴身今日还有事，就不陪萧世子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合上，屋内没了声响。萧冀抱着锦裘，偏头望向窗外。
　　昨夜下了场绵绵春雨，刚停，空气中带上湿润的水汽，吹来的风犹未全然褪去冬日的寒意，却携来了隐隐一丝不知何处早开的报春花的气息。屋檐上不时坠下一滴凝聚出的雨水，“哒”地敲在窗棂上，碎出一片四溅的细小水花。巷子里传来卖早点的挑担小贩的吆喝，悠悠扬扬的，轻轻地撩人心尖。
　　春寒犹未解，春花带露湿。
　　萧冀打个喷嚏，抹抹沾到脸上的水珠，关上窗，下床自去仔细梳洗了，到桌前抽出碗下压着的纸条展开。
　　“林家？”他沉吟片刻，挑眉冷笑一声，将纸条重新叠好放入袖中，端起碗三两口喝完粥，拎起枪推开门。
　　“哟，萧世子就走了？不再玩会儿？”翠珠正看着姑娘各自调弦、练习，见他出来，勾着一双媚眼笑道：“我这些姑娘们还等着服侍萧世子呢。”
　　“多谢姐姐盛情，”萧冀勾了勾翠珠甩到胸前的帕子，不动声色地接住掩在帕子里的纸团，眨眨眼，“但家父盯得紧，要上学堂呢，过两日再来，到时姐姐可得备下好酒菜招待啊。”
　　他尾音微微上挑，带有少年人独有的青涩微哑，一口一个姐姐唤得乖巧又轻浮，叫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看热闹的姑娘们红了脸“哧哧”娇笑。
　　“大家伙儿可听到了？过两日都拿出些看家本事，要好生招待萧世子呢，不然萧世子可不依呀。”翠珠挥了挥帕子，对一众姑娘们谑笑道。
　　姑娘们都笑，脆生生地答：“自然的咧。”
　　萧冀笑笑，不再搭话，用枪挑起门帘出了楼。
　　方虎早已牵了马在门口等着。萧冀接过马鞭翻身上马，望着小巷子眯了眯眼，慢慢溜达着往学堂去：“小楼呢？”
　　“国公爷唤他，家去了。”
　　“该让他过会儿再走的。”
　　“少主可是有什么事？等小楼回来属下转告他去办。”
　　“也没什么，”萧冀拨弄着踏雪的耳朵，微垂下眸子，显出几分心不在焉的散漫，“就是西川送来些奶酥，让他给二小姐送些去，顺便问个好。”
　　方虎瞬间了然，二小姐嘛。他看着世子爷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那属下让启生现在跑一趟？”
　　“也好。这个时辰她应是已去军营了，叫启生直……”萧冀解下荷包正要递给方虎，眼睛瞥见前面晃过一个身影，眉眼一明，收回手，“不必了。”说着，他甩鞭策马而去，丢下方虎一头雾水地在后面追。
　　沈玉烟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侧身避让，却是随着一声“吁——”，那马停在身旁嘶鸣着高高扬起马蹄，带起的风吹动她的发丝衣角，一杆长枪猝不及防探来擦着她鼻尖挑去她的面具，马蹄落下，风止。
　　会这么做的，翻遍整个京城找不出第二个。她循着望去，见萧既曦端坐马上，手腕一动抛起枪尖上挂的面具，伸出另一只手接住，歪了歪头，将眉一挑。
　　“二小姐。”
　　十六岁少年的面容是尚显稚嫩的俊朗，脸部的利落轮廓有了雏形，略微斜斜吊起的眉梢眼角透出含着轻慢桀骜的张扬意气，本该是英气甚至有些凌人的长相，唇角却总是若有若无地勾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慵慵懒懒的，像是对任何都毫不挂心也不屑于挂心的样子，一双眸子清光流转似水如波，冲淡了那凌人之势，带出几分蔫坏的味儿。
　　他像夏日的旭阳，还未完全升起，就已经耀眼如此，明媚如此了。
　　“你……”沈玉烟刚开口，一只碧色荷包先落到头顶上。
　　“西川送来的，二小姐尝尝。”
　　沈玉烟拿下荷包，目光在萧冀身上打个转，语气冷漠没什么起伏，却让人听出一丝嘲讽：“萧世子很闲？”
　　“混了个一官半职，倒也没那么闲。”萧冀说话慢悠悠的，手指有一圈没一圈地绕着缰绳。他十二岁就跟着父亲和爷爷在战场跑，今年也算打了个小小的胜仗，今上感少年骁勇，御封他为狼明小将军以示鼓励，虽则有职无权，但到底是有个名号的，古今鲜见，在同龄人中已是出类拔萃的少年郎了。
　　这是在对比沈玉烟的年纪尚小，至今在军营里还是无名小卒。
　　“呵。”沈玉烟耸耸右肩，偏头接住旋下来的鹰，理理它略显紫色的羽毛，看眼萧冀来的方向，“萧世子这又是打哪来？”紫露亲昵地偏头蹭蹭沈玉烟的脸颊，滴溜溜地转着黑亮的眼珠打量萧冀。
　　“好地方。”萧冀在马上俯下身，挠挠紫露的脑袋，看着沈玉烟的眼，唇角笑意忽深，“怎么，二小姐不高兴我去？还是二小姐也感兴趣？那下次我带二小姐一起啊。”
　　“不必了，没兴趣。”沈玉烟嗤笑一声，“萧世子的兴致，体会不来。”
　　“唉，二小姐。”萧冀好像注意到什么，看看手中直戳在地上的长枪，又看看旁边的沈玉烟。
　　沈玉烟和肩上的紫露跟着转头……
　　萧冀弯唇轻笑一声，扯紧缰绳横枪拍马就走。
　　可恶，竟敢嘲笑她只有枪一半来高！沈玉烟一恼，抿着唇提剑就追。肩上的紫露惊得振翅飞起，落到沈玉烟后面的云信肩上。看戏的云信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身子一沉险些跪倒，勉强稳住身形。
　　云信、方虎：“……”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无奈叹口气，动身去追自家主子。
　　萧冀在国子监门口翻身下了马，回头看眼追过来的沈玉烟，拍拍踏雪的脖子，穿过国子监的长道与台阶。
　　夫子蒋醇已经开始了今晨的第一堂课，萧冀熟门熟路地趁他背过身三两步跃入座位坐好。沈玉烟就没那么幸运了，闯进来时蒋醇刚好转身，一眼就看到了她。
　　“沈二小姐今日怎么得空来学堂了？”蒋醇一脸慈祥，和蔼道，“来者是客，沈二小姐既然来了，若不介意，留下来听堂课再走吧。”
　　这倒奇了，国子监从未有过女孩儿，那些小姐大多是请了先生在家学，蒋醇留她干嘛？一时屋内的男孩们都回头好奇地打量她。
　　“沈二小姐？哪个沈二小姐？”
　　“你看她手提长剑，身着戎装，还能是哪个沈二小姐？京都七大世家之首沈家的沈二小姐沈玉烟啊。”
　　“听闻沈二小姐气质若霜，清冷如月，姿容皎然，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原来是她，怪不得。不过沈二小姐的师傅不是曾经的一代名将齐修茗么，就算可以，以前也从未来过学堂，今日怎会突然来国子监？”
　　“沈家与萧家向来交好，沈二小姐与萧世子亦是青梅竹马。这是追着萧世子来的吧。”
　　沈玉烟：“……”
　　蒋夫子和爹爹是故交，待她也好，不便拂了他的面子，况且……
　　角落里的临禹会、封淼一群人兴奋地伸长手臂偷偷冲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坐，沈玉烟冷冷地扫一眼萧冀，收了剑，扯个蒲团坐到临禹会旁边：“我哥呢？”
　　“嗐，沈公子聪明伶俐，哪能和我们这些混日子的在一起呢。”封淼拿书遮着脸，背靠着临禹会的桌子接话。
　　“沈公子去年和今年考校都往上升了，沈二小姐要找他，下了这堂课我带你去。”临禹会往一边挪了挪给沈玉烟让出位子，把书推到两人中间，小声道，“难得一见啊沈二小姐。萧世子又怎么惹你了？追着他来了学堂。”
　　“他笑我矮。”沈玉烟面无表情道。
　　“没事没事，小豆丁会有长高的一天。”临禹会伸手拍拍她的脑袋，笑嘻嘻的。沈玉烟用剑柄戳他一下：“滚。”
　　骤然“砰”的一声，打断了蒋醇的授课，沈玉烟几个也随众人一起看向声音来源。
　　“抱歉，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我去处理一下。”萧冀淡然开口，拎着沾了一大团墨的衣摆起身，得了蒋醇的应允后往外走去。经过封凌这边时，凉嗖嗖地刮了他一眼。
　　等他出去了，临禹会莫名其妙地问沈玉烟：“萧世子瞪我做甚？又不是我弄翻的砚台。”
　　封淼：“哟，难道是你与萧世子有仇？那你完喽，小心萧世子一枪把你穿成糖葫芦。唉，小玉儿，下课了我带你溜出去买糖葫芦吃怎么样？”
　　临禹会打个寒颤，还真仔细想了想：“我记得……没有吧……”
　　“他有病。”沈玉烟言简意赅地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