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帝王书》渡清舟

1、决别

　　" 陛下,宣室殿内清早寒凉,老奴为您备了汤婆子。"待侍婢将玄色锦袍上最后一丝褶皱扶平,霁因姑姑递来了手炉。

　　手炉外套了墨色祥云锦锻,丝丝缕缕的薄烟泄出，转而又化作虚无。

　　霁因姑姑是宫中的老人,曾经是母后的贴身婢女,后来江山易主,坤宁宫大火,她陪朕走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如今,也成了宫中官职最高的女官。

　　" 不用,朕无妨。”

　　霁因姑姑"喏"了一声,跟在朕身后,随朕迈入宣室殿。

　　霁因姑姑说得没错,宣室殿里到底是寒凉了些。但此刻众大臣云集殿中,朕又怎可抱着汤婆子上朝?

　　外头飘起了雪粒子,白茫茫的一片,殿门口处落着许多凌乱而又小心翼翼的脚印,是朝臣们踩过外头积雪后带入的水渍。

　　众大臣见朕进来后纷纷站好行礼,整个宣室殿刹时寂静无声。

　　朕看向那个时常空出的位置,低声问霁因姑姑:"楚大人何故不上朝?"

　　" 陛下,楚大人称旧疾复发,告假了。"

　　朕心中一哂,楚岫远身体一向康健,何来旧疾。

　　楚寻端,字岫远,是当朝的中书舍人,也曾是朕心中那一块不可触碰的柔软。

　　“陛下,允许女子科举的告示已经拟好了,请您过目。"上奏的是朕近年来扶持的新贵,王勉。

　　“陛下,万万不可啊!告示一发,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士子们……"

　　刘治话未说完,朕便打断了他:"此前女子学堂开放,反响甚好,朕依刘卿之见,循序渐进,如今时机成熟,允许女子入仕，有何不可?"

　　“但……”

　　“ 此事不必再议,朕意已决。王卿,便按你说的办,来年开春,便可让女子科举。"

　　议完早朝,外头雪已经停了。

　　霁因姑姑扶着朕进了御书房。奏折堆得很高了,可朕心中却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奏折上晦涩难懂的文字更是一句也看不进去。

　　朕不由地又想到了楚岫远,这些深奥的策论,倒还是他一步步教朕看懂的。

　　“陛下,楚家的牌子递进来了。"

　　"是楚大人?"

　　"不是,是楚姑娘。她在宫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 快宣!"

　　楚嘉儿,是楚岫远的胞妹,亦是朕曾经的……友人。

　　宫道复杂,嘉儿弯弯绕绕,进入御书房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她进来时,身上还裹着未散的寒风的味道。她面色苍白,形容削瘦,一身毫无杂色的雪白裘衣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更显憔悴。

　　她曾经,不是这样的。

　　她原是个跳脱的姑娘,很爱笑,笑起来还有甜甜的梨涡,见到朕,总是"姐姐、姐姐"地叫。

　　而如今……哪有半分当年的样子。只剩下一脸病态。

　　"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儿,快平身。赐坐。"

　　霁因姑姑瞧见了朕的眼神,为嘉儿奉上了热茶。

　　茶盏上不断的有氤氲的水汽弥漫,竟一时隐去了嘉儿的神情。

　　" 陛下,臣女本不该来的,但是有件事,臣女想说,陛下您……也应该想听。"

　　窗外又下起了雪,朕没有应她。雪粒子落在窗棂上,有些细密而微弱的轻响。

　　"啪"的一声,姑姑走去，将窗子合上。

　　而朕,妄图透过那层薄如蝉翼的水雾看清她的神情,却终是徒劳。

　　她不知是何时变的,从那个灵动天真的姑娘变成如今这副沉默的性子。

　　朕想,或许是因为那个名为"百花园"的庄子一日日萧条罢。

　　百花园……

　　在那儿的那一年，想必是朕此生最快活的日子。

　　“南枝姐姐她……投江了。"

　　她的语调轻轻的,可朕却觉得仿若是千金巨石砸在胸口,那久久不曾出现的悸痛油然而升。

　　"是什么时候？"朕的声音有些哑,却恍若未觉。

　　" 两日前。"

　　天凉,那盏茶的水汽终是散去,朕看到了她那对红红的眼眶。

　　朕也多么想像她那般肆意地哭一场啊!可以不受规矩的束缚,可以为了自己喜欢的事,喜欢的人,随心所欲。

　　但朕不可以。朕如今是天子,朕只能将情绪藏下,让旁人觉得朕无坚不摧。甚至连曾经的好友离世,朕都无法将哀伤显露于形。

　　朕有意将话题叉开:"嘉儿,你如今身子如何?可有好些?朕唤李太医给你瞧瞧?"

　　" 承蒙陛下关心，臣女一切都好。"

　　她看朕几度欲言又止,轻轻笑了笑:"臣女知道陛下想问什么,兄长昨日同臣女说,如今盛世太平,陛下帝位已稳,心愿已了,他不日便会请辞,只愿能远离凡世纷扰,万望陛下今后万寿无疆。"

　　好一个远离凡尘,好一个万寿无疆!

　　"朕知道了。"

　　"哦,还有……"嘉儿还未说完,猛地一阵咳嗽,她拿帕子捂了嘴,咳了一阵,又将帕子藏入袖中。

　　" 这支玉箫坠子,是兄长托臣女还给陛下的。"

　　她手中的坠子呈天青色,没有一杂质。朕示意霁因姑姑接下,问道："他还会来吗?"

　　嘉儿摇了摇头。

　　朕见她面色又白了几分,喉头似乎压抑着咳嗽,顿时揪心起来:"朕让李太医替你看看吧。"

　　"多谢陛下关心,臣女无碍。若无他事,臣女便先行告退了。"嘉儿朝朕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朕知道朕无法强求嘉儿,她瞧着温柔善良,却也是最倔的,她认定的事,从不会轻易改变。

　　霁因姑姑将玉箫坠子递到朕的手上。坠子冰冰凉凉,没有一丝余温。

　　" 姑姑,扶朕出去走走吧。"

　　登基后,朕将庆阁更名为故园,也修成了曾经百花园的样子。亭台水榭,小桥流水,是这座皇城里从未有过的清新雅致。

　　但当时大臣们上书,并不让朕居住其中,故而朕也只能常来看看。

　　故园里有片池塘,里头养了数十条锦鲤。雪停了,天刚放晴,水面平静无波。朕随手撒了把鱼食,鱼儿们争相涌来夺食,原本平静的水面刹时泛起圈圈涟漪。

　　“姑姑,你还不知道朕消失的那一年,到底在做什么吧?"

　　霁因姑姑一怔,禀退了众人:"老奴不知。"

　　成乾十七年冬,朕二十岁,偷偷下山,不幸遇到了两个土匪。当时朕便逃啊,所幸遇到了上山采药的楚嘉儿,她带着的一众家兵吓退了土匪。

　　她问朕,为何孤身一人上山。

　　朕没有告诉她朕前朝公主的身份,谎称家住山中,父母双亡,本想下山寻些吃食,却不慎遇见山匪。

　　当时那个小姑娘啊,便睁着那双不染一丝杂质的眼眸看着朕,脸颊旁笑出了甜甜的梨涡。

　　她说:"我叫楚嘉儿,姐姐叫我嘉儿便好,我的兄长是当今的中书舍人。姐姐若是觉得一人在山上太过孤单,不如随我去百花园吧!这是我自己建的园子,里面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姐姐们,她们在那儿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

　　嘉儿剩下的话朕忘了,不过当时正好合了朕的意,朕便答应了。

　　百花园在铜驼巷,园子极大,入眼便是亭台水榭,小桥流水,还有形形色色的姑娘们。

　　朕看到了有练刀的女子,有在院中抚琴的,半倚着看书卷的,磕着瓜子闲聊的。她们看到了朕,都齐齐地围了过来,问长问短的。

　　练刀的女子叫李晴窗,是李望将军的小女,生了一副英气的面庞,一身红色劲装,恣意张扬,性子大大咧咧的,却也有常人难以觉察的细腻。

　　她最宝贝的,要属她那把青锋刀。

　　她同朕说,她想随父上阵杀敌,她父亲不准；她又想仗剑天涯,她父亲也不准。所以她离家出走,来了百花园。

　　她说起她的梦想时,神采飞扬,眼中像是燃起了雄雄烈火,浇也浇不灭。

　　抚琴的女子叫景烟,是望仙楼的姑娘,她长相美艳而具有攻击性,说话却是温温柔柔的。

　　她好像有些担心朕瞧不起她妓子的身份,眼睛里带着些小心翼翼。

　　看书卷的女子叫崔南枝,刑部尚书家的庶女。她的性子清冷极了,一双眸子深黑却清亮。朕当时觉得,她的心中,一定藏着什么。

　　那两个闲聊的女子,一个是莫岚,是名商女,另一个则叫秦二妞,穿着身粗布衣,是个农妇。

　　还有许许多多的姑娘们,朕如今竟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们那一张张鲜活的脸庞和自心底洋溢的笑意。

　　朕便在百花园住下了。

　　百花园的日子很有趣,朕从未觉得有一天是无聊的。

　　清晨,朕会看着晴窗练刀。她的刀法很巧妙,很灵快,不像旁的刀法那般笨重。

　　日头好时,她便会在院中练。有时不慎斩断了低垂的树枝,她又会对着树儿的伤口低声哀叹。

　　日头不好时,她便在连廊里背着石头跑,跑到雨停了,便又去练刀了。

　　她知道朕每天都会去看她练刀,有时一套动作耍得行云流水,便朝朕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朕喜欢看她那高高束起的乌发。

　　朕看着她,有时会想起霁因姑姑,霁因姑姑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响鞭。当时还在山上,朕还小,姑姑每到日落时分便会练她的鞭子。

　　那时,朕便同江叔和江朝渡一起坐在石阶上看着姑姑。

　　江朝渡有时会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热乎的栗子,又或者是几个红亮亮的甜果子。

　　朕记得,姑姑也是穿着赤色劲装,束着高高的马尾。但同晴窗练刀时明亮而朝气的眼神不同,姑姑的眼里常常覆着悲凉和凄枪。

　　朕知道,姑姑练鞭时分外难受,是因为她会想起朕自焚的母后,而她每日练鞭,也只是为了保护朕这个前朝公主。

　　后来朕同晴窗再熟一些时,她便会抱着朕跃上屋顶。

　　晴窗轻轻摩挲着她的青锋刀问朕:"笙箫,百花园里的姐妹们多多少少都
　　有些怕我,看到我练刀,都躲得远远得,但为什么你不怕啊?”

　　朕撑着粗砾的瓦片,仰头看着天,几缕薄云缠在了月儿腰间:"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小时候同姑姑生活在一起,我姑姑会甩鞭子,可飒了。我看到你练刀,便觉得你顶厉害,未来,说不定会是个女英雄呢!保家卫国或者……当个女侠!"

　　晴窗轻笑了一声:"要是我未来真能做这些就好了,只不过如今,我啥也干不了。"

　　“ 嗯……怎么会什么也干不了呢!要不你教我武功吧！等到时你把我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教会了,说不定会很有成就感呢!"

　　“可以啊!"晴窗很快地应了下来,她又突然想起什么,掏了掏袖囊,递给朕一个小红薯,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自己啃了起来。

　　"不过话说,笙箫,你难道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你看阿岚,她就想成为大魏首富,所以天天贴个假胡子在外面跑,还有二妞,她就想种出那种收成很好的稻子,让天下人都吃得饱饭,我看你天天不是看我练剑,就是帮嘉儿捣药。"晴窗性子率直,说话便也直白。

　　朕笑了笑,轻轻撕下红薯的红衣,"从前也是有的,父母亡故后,每天愁的便是能不能吃饱,不过现在安定下来了,倒也有些无欲无求了。”

　　往后,朕便同晴窗一块儿练武。她说朕功夫底子弱,先用轻巧些的匕首吧,等往后功夫渐长,再教朕用剑,

　　嘉儿看朕和晴窗练的辛苦,便时时送些药膳过来,有时看到一闪而过的寒光,吓得轻呼一声,拍了拍胸脯道："姐姐们，你们真是吓死嘉儿了!"

　　嘉儿手巧,做的药膳很好吃,有药草的清香,却无药的苦涩。朕和晴窗连连称妙。

　　嘉儿撑着下巴,眉眼含笑,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姐姐们,我还新学了鲜花糕,等春天到了,我做给你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