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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病气 ...


  •   群峰过雨涧淙淙,松下扉扃白鹤双。

      疏影摇曳中,禅房幽幽,远处梵音阵阵,带来声声庄严。

      黎渡姝不自觉便多吃了些,直到腹中过胀,她手中银箸才放缓些许。

      这在侯府里是不被许可的,得先让长辈们吃完,爷们用完,才轮到她一个妇人。

      现下用这么多,卫雪酩还有得享用么。

      黎渡姝从袖中摸出帕子,假意抹饭渣,实则悄悄观察。

      说来也奇怪,她吃了不少,可桌案上各类吃食却还剩一半有余。

      黎渡姝从自己面前那道玫瑰酥酪,一直望到离她最远的山药枣泥卷,大多如是。

      不对,她目光不着痕迹在卫雪酩粥碗那里凝固一瞬。

      那碗小米粥几乎没怎么动过,上面结了厚厚粥块,只银制调羹静静卧在里头,和谐不觉突兀。

      瓷碗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抬起,握住调羹,修长指节漫不经心轻轻搅动半冷不热的凝固物。

      黎渡姝下意识往上挪,目光撞进那深沉眼眸中。

      男人未曾闪避,他脊背挺直,好整以暇,好似早就料到她会瞧过来,是以目光有意留在她这边,不曾移动。

      黎渡姝眼帘半垂。

      本意是躲开男人目光,却不料,在接近男人肚腹处,她瞧到了男人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紧紧扣在上腹部,白皙手背上青筋毕露,跟掌骨交错纵横,凸出指根强硬的弧度。

      不待黎渡姝说些什么,江叔便插了话来,“大小姐用完啦?我给您收。”

      面前糕点虽可口,但过量亦不好。

      黎渡姝颔首,默认江叔将碗碟撤去,舌尖却仍在回味那道琥珀核桃糕。

      看起来晶莹剔透,捻一块,入口甜丝丝,一嚼,核桃的酥脆和糕体的黏都恰到好处,无不激起食欲。

      实话实说,黎渡姝看江叔他们带来的每一道吃食,口中唾沫便都会不自觉分泌,眼珠都差点挪不开。

      这也正是黎渡姝疑惑之事。

      这么可口的饭食,缘何卫雪酩一口未动。

      幸好江叔不避着黎渡姝,收完她这边,便低声问卫雪酩。

      “二爷,您还是吃不下?”

      江叔声音虽不高,然而屋内就四人,想听不到都难。

      黎渡姝也是这时才敢偷瞄一眼卫雪酩的面色。

      男人肤色冷,给人以一种不近人情之感,眼底卧蚕处青黑便更加明显,黎渡姝仔细一瞧,不免暗暗心惊。

      她虽不太通医理,却也觉得卫雪酩唇色过暗,那透出的紫黑色好似昭示着不祥。

      江叔本也是随口一叹,卫雪酩用不下饭的时候多了去,他好声好气劝也无果,只得作罢。

      “二爷,”黎渡姝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竟把那道核桃琥珀糕往卫雪酩的方向推,

      “您,用一些罢。”

      男人眸色沉沉,眼底闪过一丝无人可察觉的痛苦之色,极快,随即又被平淡遮掩。

      还是江叔代为应答,“大小姐有心了,可惜二爷身子不好,用不了这甜腻之物。”

      一抹疑惑闪过黎渡姝心头。

      既然卫雪酩不喜欢甜腻之物,那为何桌案上大多是甜口。

      幸好江叔在黎渡姝面前奉行有话直说,干脆利落地解释了,“这些,都是二爷吩咐小厨房给您特意做的,

      “您要是还想吃,尽管让明月姑娘来找我。”

      江叔毫无疑问是好心,那话却好像小石子,在黎渡姝心底激起阵阵波纹。

      外头雨打窗牅,滴答一声脆响,黎渡姝缓缓回过神来,眼前万物才慢慢有形状。

      以往,黎渡姝用过饭后,卫雪酩从不久留。

      可这一回,江叔已经把东西收拾妥当,卫雪酩却还是坐在她对头,一言不发。

      他那条浅色披风几度弯折,多数拢在了肚腹处,压出几条褶皱。

      而黎渡姝一双裁衣的眼,稍稍打量,便把卫雪酩身材摸透了个大概。

      当真是玉树临风,身量颀长,肩宽腰窄,乃不可多得之骨相。

      而黎渡姝视线上移,却在不经意间,看到外头天光照过来时,卫雪酩额上那一抹晶莹。

      深邃眉弓处,卫雪酩两道斜飞入鬓的眉紧锁,那弧度,在看到黎渡姝目光聚拢来时,试图松开。

      “二爷,”江叔是第二个发现卫雪酩状况不佳的,他当即俯身,靠在卫雪酩身侧,

      “您是否要歇歇?”

      卫雪酩惨淡薄唇染上紫绀,玉面隐隐浮上病气,眼帘半阖,呼吸断断续续,好似身上披雪的琉璃子。

      良久,黎渡姝才等到卫雪酩一句轻轻的“麻烦了”。

      外男不好进内室,黎渡姝便把外厅的榻让了出来,她跟明月则是到外边祈福。

      风雨疏疏,喀嚓一声轻响,细小树枝不堪重负,被劈出一道裂痕。

      室内,卫雪酩蓦地睁开眼,幽深凤眸中没有聚焦,缓上好一会儿,瞳眸才凝出这世间的模样。

      与以往枕榻间的清苦药香不同,这一回,在卫雪酩眼前阵阵黑雾,四肢百骸无法调动之时,鼻尖飘来的是一股清香。

      茉莉味,清淡悠扬,好似那无忧无虑的春,带着活力与新生,蹦蹦跳跳从冬的尽头来,点燃希望。

      “二爷?”江叔的声音隔着纱帐传来,颇有些模糊,不过能听出他是欣喜的,

      “您醒了。”

      门间作为阻隔的纱帐掀开,江叔端着药碗走进来,递到卫雪酩面前。

      那股清幽的茉莉香怕人,江叔和药气一来,它便娉婷又害羞地溜走了,一点影子都不剩。

      无端闷痛秃鹫一样,盘旋于胃腹处,卫雪酩几不可察蹙眉。

      他右手曲肘,顶住榻上软垫,斜斜撑起身子。

      不料位置还未变一半,一股钻心痛楚便从上腹部而来,沉闷,势不可挡。

      察觉卫雪酩对它的放任,那股疼震怒,从下往上,一路侵袭到胸口处。

      江叔手上的药卫雪酩不陌生,他喝过很多次,是宫里头太医所开的方子。

      然而,这药虽有效,却极苦,怕苦涩之人嗅到气味,便有种满腔难过无处诉之感。

      此时,那股闷而恹恹的气味传来,实在叫人难以下咽。

      云纹交叠领上,卫雪酩喉结滚动,先是一下,随后幅度更大了些。

      下一刻,卫雪酩掀开身上所盖绒毯,皱眉忍过一阵眩晕,便手撑住桌案,伏在痰盂上方,闷闷干呕了好几声。

      “二爷!”江叔低呼,手中案盘忙放到一边。

      他抬起手来,眉心紧锁,举在空中的手却久久没有拍下去。

      之前他不小心帮卫雪酩拍了一下后背,他发誓只是一下,还很轻结果,江叔拍完之后,一抬眼,对上寒气森森的眼眸。

      “谁让你拍的。”

      卫雪酩那双含红血丝的眸子紧紧盯住江叔,上位者气息尽显,释出厚重威压。

      结果是江叔讪讪请罪,主动挨了好几十军棍,龇牙咧嘴了快半个月,是以江叔不敢忘。

      外头风声呼呼,好似更大了些。

      在一片迷蒙中,卫雪酩听到女孩略带焦急的软嗓。

      “二爷,您怎么了?”

      女孩一向是冷静的。

      卫雪酩此前,见卫渡嫣手上银针扎进黎渡姝肘窝处,还一边放话威胁,黎渡姝除了脸色白一些之外,并未有半分焦急。

      她好似总如此淡定,合该多情的桃花眼淡漠无比,可能是被这世道磋磨,早已没有了大的心绪起伏。

      “无……碍。”

      口中铁锈气蔓延,卫雪酩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接过江叔递来的清水,勉力漱一下,唇角暗红一闪而过,好像人的错觉。

      江叔也着实被卫雪酩惊了一跳。

      他倒不至于吓坏。

      毕竟,卫雪酩在北域打仗那几年,出现的状况,要比这惊险得多了去。

      要是卫雪酩每次出事,江叔都如此担惊受怕,他那颗心早就要受不住了。

      只是黎渡姝在,江叔未免就啰嗦了些。

      “大小姐,二爷经常这般,所以问题倒也不算大,您先安心。”

      看江叔面上有些关切,黎渡姝方觉自己失态了。

      “江叔所言有理,”黎渡姝深吸一口气,屏住,再缓缓吐气出来,面上又恢复自然,

      “是我太过心急了。”

      莫妈妈曾经也有一段身体不好的日子,夜夜咳嗽,她却总跟黎渡姝说没事。

      有一回,黎渡姝偶然撞破莫妈妈咳血,吓得哇一声哭出来,莫妈妈才不得已,坦白她劳累成疾一事。

      “大小姐,老奴的病不重要,”黎渡姝现今都记得莫妈妈的手放在她头上沉甸甸的重量,莫妈妈的怀抱也有药香,闷而苦,

      “只要大小姐能平安长大,老奴受苦受累也值得了。”

      自从那事过后,黎渡姝便对咳嗽声有了莫名关注。

      寂静夜里,外头的一声轻微咳嗽,都能轻而易举将她惊醒,睁开茫然的双眼,跟纱帐顶面面相觑。

      良久,素白月光照进来,将纱帐上流苏的模样倒映在一旁,黎渡姝才缓缓翻身。

      莫妈妈不在了,不需要她半夜起来给服侍了。

      “抱歉,”黎渡姝屈膝,微微福身,眼帘一垂,叫人看不清眼底神色,

      “二爷,妾失礼了。”

      一只手背青紫交错的手掌伸过来,停在距黎渡姝半个指头的地方,没再向前。

      “起来。”他终究是虚扶了她一下。

      滴滴答答的声音渐渐停歇,卫雪酩服过药,起身预备辞行。

      “多谢大小姐愿意留二爷歇一会儿,”江叔面对黎渡姝时,他的话总是特别密,

      “不然二爷难受起来,在这山上缺医少药的,还不知得怎样。”

      男人站在江叔旁边,丹凤眼被半遮住,瞧不见神色。

      黎渡姝对江叔的赞誉自然是不敢当,便轻轻摇头,“二爷和江叔今日替妾解围,妾该感激不尽才是。”

      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

      山寺的清晨总是雾蒙蒙,今日却莫名来了风,凉风带着丝丝寒意,吹过人们面庞,顺便通过袖口处这点缝隙,往人的身上钻。

      黎渡姝缓缓跟在众人后边下山。

      上山时,觉得很长的台阶,此刻往下一望,不仅不短,还挺陡。

      “三奶奶,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耳边传来明月怯怯提问。

      “并未,”黎渡姝转头一笑,示意明月宽心,

      “只今晨多吃了两块琥珀核桃糕,得需走动走动克化。”

      明月舒一口气,又不禁笑起来,偷偷凑到黎渡姝旁边打趣。

      “小姐好福气,二爷这些天,日日都送吃食过来,生怕小姐饿着呢。”

      三奶奶,是当着侯府之人面才叫的称呼。

      私底下,黎渡姝和明月都更偏向叫小姐。

      不知道是衣裳保暖效果太好,还是初秋的风不够凉,黎渡姝面上有些热。

      “莫要胡说,只不过我跟将军府表面上还有关系,二爷关照一下罢了。”

      前边杂乱脚步声越来越近,黎渡姝抬眸,正好看到唐清舒停下来,向后望。

      她看的,正好是黎渡姝所在的位置。

      “三奶奶姐姐,”唐清舒一张小脸总是没血色,她眼眸含水,看上去毫不无辜,

      “你在怨惜哥哥没给你送去餐食,得旁人代劳么?”

      赵惜跟在唐清舒旁边,闻言脸黑了。

      他原本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只当是黎渡姝跟卫雪酩有私交,倒也正常。

      明月欲开口,黎渡姝抬起手,缓缓制止。

      她睫羽轻轻落下,脚步不停,仪态万千,下颚微收,一步一步,稳稳走下台阶。

      唐清舒闻到一股转瞬即逝的茉莉香气,才猛的瞪大眼睛,转头诧异看向黎渡姝背影,脸上一阵红。

      黎渡姝,竟是将她完全无视了。

      “惜哥哥!”
      发现赵惜也在看黎渡姝的方向,唐清舒心头一颤,忙喊他。

      赵惜被叫回神,腮帮僵硬一瞬,他偏过头去,舌尖顶了顶内脸。

      怪了,今日黎渡姝一句话也没跟他讲,可他竟是觉得,她风姿绰约,挺有风范的。

      深吸一口气,赵惜揽住唐清舒肩头,面上的笑多了几分假意,“舒儿,旁人不重要,我们走。”

      山脚。

      “大小姐,请上来罢。”

      江叔笑眯眯杵在华贵马车边,原本没动静,一看到黎渡姝,他便伸出手,欲掀开车帘。

      赵惜等已经从后边赶来,他看向卫国公那挂着入宫令牌的马车,皱皱眉,只觉得碍眼。

      唐清舒觑赵惜脸色,咬咬牙,故作大度道,“三奶奶姐姐,侯府的马车在这边,三爷还等着你呢。”

      转头一看,一架才有七分卫国公马车那般大,看上去平凡许多的马车静静候在那里,车夫萎靡不振,眼睛都要睁不开。

      代表了永安侯府的牌子颤颤巍巍悬在马车旁,在寒风中,摇摇晃晃。

      跟卫国公的马车,完全是天上地下,摆在一起,对比明显。

      “大小姐,恐怕这侯府的马车只能坐下表小姐和三爷,”江叔面上的笑在赵惜眼中,怎么瞧怎么碍眼,偏偏江叔还不紧不慢继续道,

      “二爷这边马车大,再说,夫人也在里头,想跟您说说话呢。”

      听到这句话,唐清舒嘴角几乎要压不住。

      她晃晃赵惜胳膊,欲撒娇道一句“惜哥哥,你就让三奶奶姐姐去罢”。

      不料,唐清舒的手刚触到赵惜衣料,便被牢牢制住。

      她抬头一看,赵惜眉头紧锁,呵斥声音不算低,“干什么?”

      多少双眼睛看着,今日将军府众人离寺归府,寺中其他贵人也都在,清舒怎么能这样不知礼数。

      唐清舒一眨眼,不算大的眼眸立刻泪眼迷蒙起来。

      她怀上他的孩子,他就这样给她脸色瞧,再说,这孩子还没出世呢。

      “大小姐,请罢。”

      江叔将那两人之间动作尽收眼底,只冷冷笑一下,看向黎渡姝,他嗓音柔和,脸庞回暖。

      黎渡姝玉步轻移,短短两三步,却一步走得比一步艰辛。

      身后,好似有东西紧紧黏住她,不知道是不是赵惜的眼神。

      微风轻送,黎渡姝耳尖一动,听到一中年妇人和蔼嗓音,“姝儿,认错马车了?你夫君的马车在那边。”

      心头一紧,黎渡姝脚步顿住,脊背僵住。

      这声音,是卫二夫人。

      “对啊姐姐,”卫渡嫣也毫不示弱,又娇又脆的嗓音带着几分讥讽,

      “你在寺里抄经抄昏头了,连自己的夫君都不识得了么?”

      卫二夫人眉心微蹙,屈起指节,敲一下卫渡嫣眉心。

      “她是你长姐。”

      旁边多少双眼睛看着,黎渡姝一天没做出有损于将军府的事,他们就得先留着她。

      为将军府多做些贡献才是,不然,白白养她这么多年么。

      “何素柔,”有卫国公标志的那架马车传来声响,车帘唰一下掀开,露出卫大夫人似笑非笑的脸,

      “我想跟大小姐说说话,这才叫她来,不行么。”

      卫大夫人陈映雪人不如其名,并未有半分书卷气,反倒眉眼间英气毕露,说起话直来直去。

      卫二夫人银牙紧咬,幸亏脸上脂粉盖得多,不然在众贵妇面前,实在有些难遮掩。

      眼见几人言语你来我往,谁也不让,江叔略一皱眉,眉眼又慢慢舒展开,眼尾绽出几条笑纹。

      “几位夫人都言之有理,”这话一出,众人目光都集聚在江叔身上,生怕他说出对自己不利之话来,谁料江叔话锋一转,

      “然而,既然是去留,自然是本人最能决定,不若问问,大小姐是何种看法。”

      这番话看似巧妙,实则大道至简,只不过是回归本源,问一下当事人罢了。

      冷风拂面,黎渡姝盈盈福身,朝众人微微下拜。

      她礼数周全,眉眼平静,教人实在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多谢各位厚爱,私以为,以先来后到之理解决此事,最为合适不过。”

      不仅是卫二夫人微微眯眼,其他人也在兀自思索。

      最终,还是赶过来的赵妍急急叫喊,语气颇有些气急败坏,“你嫁到侯府来,怎有不跟自己夫君回去的理?”

      黎渡姝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左右横扫。

      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一直到角落,她视线定格到赵妍身上,才慢慢停住,好像才发现有她这么个人似的。

      “妍妹妹一口一个出嫁,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小小年纪,

      “便与外男定了终身,恨不得即刻,便追随过去。”

      黎渡姝说话声音不大,她这番话的内容却好像水炸进热油锅,激起众人轻轻低呼。

      有几个好事,平日里看不起永安侯府,却又不敢直言的,此刻声音故意压低,却又让所有人都能听清。

      “诶,要我说,赵大夫人当时,也是年纪轻轻就母凭子贵,嫁到了侯府。”

      “可不是么,有其母,看来必有其女。你说,这赵二小姐,会不会也想抢她姐姐的夫君?”

      “我看是有可能,赵大小姐可得看好喽,免得被有些个妹妹有心撩拨,像她母亲那般抢走夫君……”

      众人的目光再次集聚过去,好似朝阳初升时,缓缓聚拢的光线,越来越清晰。

      察觉到众人目光褒贬不一,这位夫人才“哎呦”一声,举起帕子遮住口鼻,微微低头,很不好意思似的。

      “是妾失言了,那些话,原本只是传闻而已,妾不该轻信。各位最好也以妾为例子,莫要轻信传言。”

      那位夫人明显年轻,吊梢眉高高扬起,眉眼间带着一股天不怕的傲气。

      赵妍大字没识几个。

      但赵妍看众人眼光几度变化,从最初不敢直视,变成怜悯中带几分鄙夷,她本来就薄的脸皮唰一下红了。

      “娘,”赵妍想扯赵大夫人,刚伸出手,她蓦地一抬头,看赵大夫人面阴沉沉,手小心收回去,话也没胆子大声说,只怯怯道,

      “母亲,有人骂我。”

      周遭寂静无声,赵大夫人脸颊腾一下绯红,藏在袖子里的手几度收紧,憋不出一个字。

      她小心翼翼朝赵惜所在方向瞄一眼,只见唐清舒靠在他怀里,两人看样子情投意合,就差你侬我侬了。

      是了,惜儿是她的期盼,她不能让这些流言蜚语影响惜儿的前程。

      深吸一口气,赵大夫人站直身子,语调铿锵。

      “不过是些闲言碎语罢了,你三嫂毕竟不是真将军府出身,礼数上差一些也是常事,

      “不跟她计较便是了。”

      赵大夫人一双眼紧紧盯住黎渡姝,饿狼一般,好似像从她脸上看到一分一毫的恐惧与哀求。

      可,半点没有。

      那张小时候便名动京城的脸已然长开,褪去青涩,在寂静和无人问津的日子里抽条,生枝,开花。

      跟那潋滟桃花眼对视时,赵大夫人首次感到心悸。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眼神,她却觉得,黎渡姝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一贯听话乖顺的人,突然脱离掌控,乖张起来的可怕失控感。

      眼看场面要闹起来,卫二夫人轻咳一声,当做圆场。

      “我将军府在礼数方面自然是不会亏待自家小姐,姝儿不过是性子直了些,赵大夫人莫怪。”

      看着跟自己路数如出一辙,经常楚楚可怜装无辜的卫二夫人,赵大夫人心头火起。

      要不是黎渡姝还有将军府养女的身份,任凭怎么说,都轮不到黎渡姝进他们侯府。

      “哟,将军府教出来的小姐,就是这个品性,”赵大夫人掩唇一笑,

      “说起来没来由让人发笑。”

      反正黎渡姝并非亲生女儿,卫二夫人脸上还绷得住。

      只旁边卫渡嫣的手在一直颤。

      母亲到底知不知道,忠义伯府也来了人,此时正在人堆中伸着脖子,预备看好戏呢。

      可惜,众人翘首以盼的大戏已一道淡淡嗓音的响起收场。

      “上来。”

      那道音色或许有人不熟悉,可那架挂了特殊令牌,能够穿行小半个宫禁的马车却无人不识。

      这样人物,只有一位。

      当今跟前的红人儿,卫国公卫雪酩。

      马车辘辘,车辙轧过烂泥路面,溅起星星泥点,落到一旁的碧色草丛里,晃晃悠悠的群草也不恼,欣然接受。

      雨声已歇,大戏方休。

      “实在抱歉,大夫人、二爷,给二位添麻烦了。”

      无论如何,黎渡姝垂眸,指尖无意识揪住袖子外边一块,贝齿轻咬内唇,那场“戏”,终究是因她而起。

      “嗨哟,”卫大夫人生做女儿身,实际有男儿心,具体表现为不能看到美人在自己面前黯然,她当即虚拢黎渡姝肩头,

      “好孩子,谁会怪你,不过我实在见你便忍不住想怜,你莫怪我。”

      看着那柔软身躯缓缓跟自己母亲贴在一起的卫雪酩:……

      他娘,果然还是喜欢借着任何机会,跟美人亲近。

      想当年,卫大夫人陈映雪双手叉腰,大声质问卫大老爷为何不纳妾:你不想近女色,我还要看看美人们呢!

      卫大老爷只得缩着肩头,双手举起作揖,哀哀求饶,说他此生只心悦映雪一人。

      两口子因着纳妾的事相互怄气,还是小卫雪酩当起信使,给一个院内,两间房来回递纸条——

      两人倒都是懒得写长信。

      再后,陈映雪嫌麻烦,干脆笔都不动,让卫雪酩口述。

      卫大老爷也这样干,狼毫毛笔再没提起来过。

      实在是同在一个屋檐,难能不见,卫大老爷给陈映雪窗台边放一支红梅,翌日,变成两支。

      慢慢地,送到第十支,卫大老爷迎来陈映雪气呼呼的脸,你送来送去的,全府上都知道了,你到底要作甚?

      赔罪。

      卫大老爷上演一出负荆请罪,差点把小卫雪酩看傻眼了。

      原来真的有人寒冬腊月光着膀子,背一堆红梅,缺心眼似的呵呵朝自己夫人笑。

      重要的是,他母亲陈某还就吃这一套。

      你这家伙,负荆请罪都这样别致,不肯纳妾,那就你来当美人罢。

      两人相拥进屋的场景历历在目,现今,卫雪酩只偶尔听江叔说,映雪夫人会在祠堂点上香。

      她屏退旁人,独自喃喃。

      说好的负荆请罪,怎么请罪到地下去了。

      你还是纳妾的好,那样,我也不会这般孤苦,至少你走之后,我还有美人相伴。

      唔,雪酩长开了,跟他娘我很像,颇有姿色,也勉强算美人之一。

      这样絮絮叨叨,通常能持续半天之久。

      卫雪酩修长五指抬起,指节弯曲,轻轻掐眉心。

      该说他娘不愧是一双爱看美人的眼,眼光独到,跟他一样,娘俩的口味不谋而合。

      还是说他娘又饥又渴,心里头难耐,看美人在前,把握不住了。

      “母亲,”清幽如山风的嗓音淡淡响起,悠远而清晰,

      “马车还在走,抱在一块容易急停的时候坐不稳。”

      陈映雪正感慨黎渡姝脸颊之嫩,一双手蠢蠢欲动,准备贴上去,还离鬓角半个指头,她就被这声音吓得一抖。

      她蓦地抬眸,怒目而视,眉心用力皱皱,稍稍偏头:你小子故意的?

      卫雪酩微定住,缓缓垂眸,撩开一半眼睑,带上浓重上位者气息。

      哪儿有,您多想了。

      “无碍,”映雪夫人大手一挥,她柔柔环住黎渡姝肩头,半搂半抱,眼尾都笑弯了,

      “姝儿这么轻,我定能护好。”

      外头阳光正好,随着行驶,马车一晃一晃,盖在车窗外遮光的布帘轻动,时不时有几缕光芒跳进来。

      黎渡姝跟映雪夫人几乎靠在一块,彼此呼吸间都能嗅到香气,相依偎之间,接触的地方暖融融,好似在那块多了好几个暖炉。

      卫雪酩眼睁睁看着他母亲敷了粉的脸,又多了些红,明显是看到美人的激动反应。

      他默默闭眼,拇指和食指相捏着,掐了掐眉心,嘴唇微抿。

      即使心猿意马,映雪夫人也没有忘记问正事儿。

      她一面小心翼翼抚摸黎渡姝如缎子般丝滑的乌发,一面压抑嘴角,一面问,“姝儿,你要去哪儿,回将军府么?”

      话刚问完,映雪夫人便感到怀里的人轻轻僵了一下。

      黎渡姝尚未答话,映雪夫人就有些红了眼角,她也真是的,硬提人家伤心之处,将军府对渡姝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她怎么会愿意回去。

      于是乎,映雪夫人在听到“多谢夫人,姝儿想去松月斋,不知可否”时,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好,就去松月斋。”

      也不知是不是卫雪酩一语成谶,马车经过弯道,意外被石子颠了下,霎时间,整架马车剧烈晃起来。

      桌案上茶水顷刻倾倒。

      瓷杯哗啦一下,正预备撒出来,两根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夹住,无视晃动,缓缓将其归位。

      顺着白玉一般指节向上瞧,一双无波无澜的墨眸深沉。

      男人眼眸里弥漫着雾气,不是清晨朝阳未至的那种雾蒙蒙之感,而是到半山腰,云卷云舒,水汽自然从下边爬升,凝成雨雾。

      黎渡姝呼吸不由放轻了些,随着吸气胸口缓缓扩展,怕惊扰了这暗含锋芒的眉目。

      映雪夫人反应速度也快,“啪”一下,左手铁掌似的压住桌案,右手则牢牢环住黎渡姝,半点不松懈。

      车轮辘辘碾过那块惊险之地,映雪夫人禁锢住黎渡姝的力道才卸下来。

      看着近在咫尺的小脸,映雪夫人怜惜之心大发,话语都夹起来。

      “姝儿,你没事罢?方才是不是我抱你太紧了?”

      话是这样说,映雪夫人的手还在轻颤,并非害怕,只有卫雪酩轻轻闭眼,扭头到一边去,没眼看。

      他娘又开始了,因为能跟美人贴贴,抱紧而喜悦得手足无措。

      黎渡姝仿若完全没感觉到,她略摇一下头,坐起来,挺直脊背,跟映雪夫人稍稍拉开距离。

      “您动作及时,”她语调不紧不慢,轻重缓急皆得当,长睫轻闪,细声细气着实惹人怜,

      “姝儿无碍,还请您放心。”

      “哎,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映雪夫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伸出手拍拍黎渡姝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她嘴角居高不下。

      没料到,黎渡姝下一句话便让那笑容凝固在了映雪夫人嘴边。

      “不过二爷所言有理,在疾驰马车上还是坐得稳些,比较稳妥,方才多谢夫人宽慰。”

      实在不方便行礼,黎渡姝垂下眼帘,双手置于身侧,稍稍弯腰,算作福身了。

      “哎呦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实心眼呢,”映雪夫人是又怜又爱,口中叹息不止,

      “我要是有你做女儿,此生都圆满了。”

      这是一句看起来很明显的玩笑话。

      可世间条条框框太多,有形无形之中,总会束缚人们思想与行为。

      很多人选择闭口不言,怀着遗憾与伤痛,自我炼化,从此留在心中。

      可,当面对一种看似轻松,又感情到了的气氛,人会借此机会,玩笑也罢,诉真情也好,“不小心”吐露真心话。

      闻言,卫雪酩鹰隼一般的眼眸掠过来,沉沉好似黑云压城。

      “母亲说笑,”他宽大手掌握住整只茶杯,那看样子不小的青花瓷盏,在卫雪酩手里也变得乖顺如玩物,盖子与茶盏短暂碰撞之后,他幽幽接上自己话头,

      “大小姐有其亲母,养母也不缺,如何能重新认亲。”

      好似兜头冷水浇下,映雪夫人被戳中心事,双唇紧抿,张了张,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只捉过黎渡姝的手,放在自己膝头,一下一下轻轻抚摸。

      一股芳香袭来,映雪夫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看到那柔顺乌发轻轻依靠在自己肩头,随即,又缓缓收回去了。

      “夫人的恩德姝儿不敢忘,若您不弃,姝儿愿私底下称您一句母亲。”

      咔哒,青花瓷杯瓷盖扣在瓷杯上边的边缘上,发出脆响,像某种警告。

      黎渡姝缓缓抬眸,对上男人平静至极的眼,没来由蕴含一点异样,又快速掠过了,好似流星飞箭,转瞬即逝,无法捉摸。

      映雪夫人倒是嘴角多了几分笑意,她轻轻把黎渡姝鬓发挂到耳后,没忍住,又摸了摸。

      哗,帘子掀开一个角,江叔的声音跟冷风一起灌进来。

      “夫人、二爷、大小姐,前边就是松月斋。”

      临别,映雪夫人撑出一点笑意,嘴角还在向两边撇,可看到那一抹倩影渐行渐远,她嘴角一压,再起不来了。

      “哎哟,”看那一点绯色消失在松月斋小院之后,映雪夫人哀叫一声,手指向卫雪酩旁边的青花瓷盏,

      “怎的你偏偏不是女儿身。”

      那里头的茶水早已凉透,一双青筋纠结的手稳稳端起茶壶,给两个杯子各添上一半。

      那双手白皙修长,一收一放时,青筋跟掌骨纠缠,不自觉间吸引了映雪夫人的注意,她眼珠一转,嚎叫停歇半刻。

      见映雪夫人瞪大眼睛只看手,眼睛亮亮一眨不眨,卫雪酩悠悠开口。

      “母亲喜欢看美人,儿子可以让全京城的头牌都来作陪,

      “想要女儿,儿子自当鼎力相助母亲二嫁。”

      这番话大半说到映雪夫人心坎上了,她刚点头下去,眼珠一凝,急急收回去。

      “你什么意思,”映雪夫人瞪起眼,嗅着鼻尖残存的茉莉花香气息,她自然能联想到这番话跟黎渡姝有关,

      “我喜欢姝儿,你管得着么,人家亲口承认,说愿意叫我娘来着。”

      说到情动,映雪夫人嘴角舒展,眼尾纹路也显得不那么清晰。

      她美滋滋弯起眼角,尚未炫耀,便听到一句沉静的,“绝无可能。”

      映雪夫人怔住,“你不是方才还支持你母亲,你……”

      “她年岁大了,不方便,加之,名义上有这么多个母亲,外人如何想她。”

      母子俩面对而坐,彼此脸上都透出一派沉静。

      映雪夫人虽喜欢在孩子们面前显出一副稚气模样,到底她也会经过大风大浪,不合时宜时,她能够极速收起情绪。

      马车还在辘辘前行,碾过青石路面,外头走卒小贩吆喝声不绝。

      京城的市集仍旧一片繁荣景象,街上人头攒动,热热闹闹将卫国公府的马车几近围住。

      江叔呼喊着开路的声音传来,原本混乱的人们才如梦初醒,纷纷自觉离马车远了些。

      抬起头,他们对卫国公府的马车艳羡里有崇拜,其中不乏有质疑。

      映雪夫人一只手搁在案几,身形随着马车轻轻晃。

      从车帘缝隙中钻进来的灿金光芒映在她面上,映雪夫人却好似苍老了几分。

      “罢了,我年岁已高,不过是看看你们这些孩子成家立业,找人,太晚了。

      “不过,也是该给你定门亲事才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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