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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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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位的年轻人成群结队结婚,姜小海一直单身,去同事婚礼上吃酒的时候,姜小海又碰到领导,和之前不同,领导摘了眼镜,换了一身蓝色的西装,人模人样地坐在席间,虽然人到中年,但靠衣服一修饰,竟彰显出几分文质彬彬的绅士感。
姜小海又拿着酒杯过去了,要拉着领导喝酒。
领导显得克制又恰到好处,“不贪杯,就三盅。”
姜小海也说定:“就三杯,三杯喝完就了。”
结果推杯换盏,姜小海拉着领导喝了几十盅,晚上回去,领导要送,姜小海挥手拒绝:“不,我家离这里近,不用送,不用麻烦领导。”
姜小海把拉链拉到下巴,穿着厚实的羽绒服,沿着街边的道沿走。
领导的车从后边驶过来,打着车灯,混在一堆车流里,显得速度极缓,蓄意隐藏,又按捺不住地暴露出目的。
姜小海侧过头,假装看街对面的店铺,余光瞥见那辆黑色的车,车灯极亮,直直打出去,光线蔓延到街边,本来黑沉沉的道沿底,被车头的灯渗进一半,散出暖黄色的光晕,晕染着姜小海的羽绒服。
车里的人慢声低语:“应该送送的,一个女孩,一个人走……”
另一个人笑话道:“管得真宽,人家又不稀罕你送……”
姜小海两手揣兜,从一条小道口拐进去,她的家在小道口的尽头。
之后,单位就传出一种奇怪的言论,姜小海无意中听到,说肖乐办公室的女生是精神病。
肖乐办公室只有两个女生,一个是肖乐自己,一个就是姜小海。
姜小海细细思索这句话。
“肖乐办公室的女生是精神病……”
那不就是说姜小海吗?
姜小海忍一肚子怨气,每天上班像和谁有深仇大恨一样,凡是领导布置的活儿,姜小海一律推掉,推不掉的,就让肖乐拿去,去领导面前表现,肖乐也不愿意做的,姜小海就只做一半,或偷工减料地做,仿佛害怕自己做得出色,被领导赏识,要给她加官进爵。
领导像智商倒退了一般,从郁郁的中年一下子倒退到活泼的少年,每天都是西装领结,再不戴眼镜,穿着增高的皮鞋,一有闲就来姜小海办公室转,嘘寒问暖。
“姜小海,吃过饭没?要是没吃,我请你。”
哪有领导请下属的道理?姜小海推掉那么多的活,领导不骂她就是好的,还请她吃饭?
姜小海早就觉察出不对劲的气息,学会闻声变色,一听到领导的皮鞋底,二话不说就往门外钻。
钻了几次,领导恼了,拽住姜小海的胳膊,还叫了另外几个女同事,非要和姜小海吃顿饭。
“活儿布置给你,你不做,吃顿饭总是可以的吧,我也顺便了解一下你对我是什么意见?”领导打着官腔。
“我对你没意见。”姜小海回道。
“那你就是对这几个女同事有意见,女同事来劝你一趟,想和你一起去沟通沟通感情,你不卖人家面子,以后怎么相处?”领导把姜小海赶到架子上,非要她松口不可。
姜小海在几个女同事的劝说下,勉为其难地出去吃了顿饭,并暗自发誓,这是最后一顿,下回她不会待在办公室了,林场就是她的家,她要做林区的动物,栖息在山上。
这顿饭吃得简简单单,都是些土家小菜,领导让菜馆老板取了一瓶酒,要和姜小海喝个痛快。
“我不喝。”姜小海趁酒未送上桌,就开始提醒领导。
“做自己,大大方方的。”领导一边说着,一边开酒瓶盖子。
“我不喝。”姜小海第二次强调。
“好好好,你不喝我喝。”领导取了空杯子,对影自酌。
姜小海和其他几个女同事吃菜,菜吃的差不多了,领导喝上脸,把自己灌醉了。
“那什么……姜小海你……我得和你握个手……”领导站起来,冲姜小海伸出手。
姜小海犹豫了一秒,把手伸出去,和领导握了一下,领导像仇恨她一样,巴掌两边的骨头快被领导的手劲捏碎了,姜小海手疼,要抽手,领导还死死握住,姜小海咬紧牙关,猛力一抽,从领导手里滑出来。
“嘿,手真滑,我还握不住……”领导醉醺醺地坐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面瘫一样。
几个女同事和姜小海站一边,先和姜小海开车走了,留领导一人独自坐在桌边,抓着半瓶酒,面前只放着一杯酒盏。
车上有个稍微上点年纪的,一副聪明的长相,脸微微笑着,旁敲侧击:“我之前认识一女孩,和领导喝酒,酒里下了药,女孩失了身,被同行的好友拍了裸照,后来醒来,女孩吃避孕药避了一下,无事发生,但我就劝她,别喝酒,女孩子家家的,喝酒伤身……”
姜小海听着,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可连起来就像听天书一样……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如果是可能发生的,那只可能是发生在她身上的那次……
那天她在酒局上昏了过去,回到办公室,被肖乐看着服下一片“醒酒药”,后来就一切如常……
姜小海心弦来回震动,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车上再没人接话,都仿佛心照不宣地闭紧嘴巴,无人闻问。
姜小海自己不敢问,好希望有人问一句,那个女孩是谁,叫什么名字。
姜小海被同事送回去,脑海里回想了一万遍那天醉酒发生的事,真是一丁点也想不起来,有时候想起来,身子骨就冷不丁颤一下,像浸泡在寒泉里,浑身都蔓延着逼人的寒气。
肖乐出差回来,坐在自己工位上,像以前那般,手指灵活地敲着键盘,眼睛一刻不松懈地盯着电脑屏幕。
姜小海观察了肖乐许久,察觉不出什么异样,肖乐还是那个肖乐,办公时像机器人附身一样,能一动不动坐一下午。
趁肖乐起身接水的时候,姜小海试探了一句:“你听见单位最近议论有个精神病的事没?”
肖乐举着杯子,刚要喝,被姜小海一问,杯子悬在半空,眉头皱了一下,眼珠瞥向眼角,嘴巴“啧”了一声,“管他呢,我没听到,那帮人没事干,今天议论这个,明天议论那个,咱副领导姓朱,刚才站在门口和门卫的小孩打招呼,小孩亲切地唤了一声朱奶奶,那帮人里的一个恬不知耻地接了一句‘两排’。”
姜小海顷刻笑得脸拧成麻花。
朱奶奶,两排……
这个笑话怕是够姜小海笑一年的。
“低俗。”肖乐唾弃道,伸出手指,指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姜小海,“亏你还笑得出来。”
姜小海接受批评,不笑了,在位置上坐直。
肖乐这人没毛病,哪儿看哪儿顺眼,姜小海是一百分的信任,就连肖乐提出的意见姜小海也会比别人更放在心上。
姜小海从此以后不笑了,对待那群低俗的人不能笑,要骂,当面骂,背后也骂,怎么骂得痛快怎么来,要败坏他们的名声。
不。
是“匡正”他们的名声。
“匡正”他们本就低劣的名声。
朴水的一座小学要修校舍,领导把任务交给肖乐,肖乐说自己一人忙不过来,要带姜小海一起去。
肖乐开车,姜小海负责享受,坐在车上看最新的设计杂志,杂志扉页是一副水彩画,一株“富贵竹”,用马赛克一样的小方格堆砌起来,最后拼接成一副远看是“富贵竹”,近看是一堆麻点的图。
熟悉的绘画技巧。
小学时有一幅梵高的《向日葵》,也是用这种方法画的,美术老师还分小组布置任务,每一组分几百个格子,最后拼接起来,贴在黑板上,形成一幅“只可远观”的《向日葵》。
那一章讲点线面,点汇成线,线汇成面,没一种元素都能用来画图,美术书上还有一笔勾勒的庖丁解牛,以及多面体拼接成的人物画像,是出自毕加索的手笔。
姜小海忆起小学时,有一个学期,校门口卖人工编织的手串,是手工艺人用棉线一点点编织的,结尾用牙齿咬住线头打结,每个结上都沾着手工艺人的口水。
离卖手串的摊位不远,有一面墙,那面墙以前是放垃圾桶的,后来垃圾桶变成垃圾池,下嵌到地面更深的地方,那面墙空出来,每天坐一个捡拾破烂的老奶奶。
老奶□□发一半白一半灰,扛着四五只麻袋,麻袋里是回收的塑料品和纸箱,老奶奶把麻袋搁在墙下,穿一身捡拾的破烂衣裳,靠墙做着,从衣服内侧掏出一只白色的本子,另一只手攥笔。
老奶奶是左撇子,用的笔是弹簧笔,用之前都会按压一下,笔头出来后,老奶奶开始在本子上画线条,蓝色的线条一圈圈画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但几个小时过后,线条就会勾成一条金鱼,细细看去,连金鱼的骨架都条条分明。
姜小海是凑热闹,和一大堆同学挤在一起看,没看出个名堂,只有最后形态显现,一只鱼,或一束花时,姜小海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用乱糟糟的线堆这么个东西出来。
姜小海对美术浅尝辄止,只能远观一些画作,但要离得近了,看其细腻的纹理、生动的笔触,姜小海就差强人意,一看到那么繁琐的东西,姜小海头就大。
去了学校,肖乐和姜小海了解了学校的情况,学校要扩成综合体,从幼儿园到高中一站式就读,所以新修校舍和新增教学楼排布要合理布局,不然不同年级之间就会打架。
姜小海插眼一瞥,看见学校“回”型楼中间摆了几排画板,展示学生的绘画作品,两面平行的楼之间拉了一条横幅:“我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画板上贴着不同风格的画,还有拍摄的实景照片。
姜小海远远站着,看见其中一幅画,画上是跨河大桥,桥头上坐了一个人,捧着图纸和绘图板,在漫天的晚霞下低头绘图,霞光光芒万丈,水天一色,孤鹜齐飞,衬得桥头上的人小小一个。
姜小海会心一笑,她都不知道自己坐桥头那么久,背后会有人悄悄记录她的影子。
那个人会是谁,多高,什么身材,男孩女孩,坐在哪个位置?
姜小海记在心上,想着那人是何方神圣,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侵犯了她的肖像权,准确地说,是侵犯了她的“剪影权”,这么好的作品摆在这里,姜小海好说歹说也是参与人之一,怎么能不明所以就被人占了便宜。
下班后,姜小海站在桥头,转身,往回看,看见一座福音堂,还有一侧的美术馆,另一侧是吊塔,下边重重叠叠堆起新楼宇的框架,外围罩着绿网。
姜小海瞅好方向,沿着直线走过去,按照那人画她背影时的朝向,应该在福音楼的方位,按照高度,应该在福音楼的天台。
姜小海踏着福音楼侧边的旋转楼梯,一步步走上去,看见一个戴着宽帽檐的女生躺在长椅上,一旁的桌上摆着果盘,女生背影俏丽,脖颈细长,从脖颈处露出的皮肤看,白皙光滑,头发染过色,橘黄色,头上戴的遮阳帽也是橘黄色。
姜小海挪着步子,朝侧边走了几步,女生脸部的轮廓逐渐显现,清晰的颌面,芭比娃娃似的精致五官,枫叶般的红唇,手指斜握着笔,在纸上来回描摹,手腕纤细,用食指和拇指就能攥住,手指修长,指节分明。
是她。
顾一一。
姜小海看清楚后,是想走的,被顾一一喊住。
“姜小海。”
顾一一的声线没变,但语气稳重了很多,叫姜小海时,显出万分的迫切。
姜小海面朝楼梯口,已经做好要下楼的准备,被顾一一这么一喊,昔日的羞耻和尴尬沿着脸上的晕红遍布开来,她想逃走,还在想逃走时的动作和神态,顾一一肯定会抓住她的手臂,或滑到她指尖,要牢牢抓住她,不让她走。
姜小海尝试着跨出一只脚,踏在第一层台阶上。
顾一一没做任何反应。
第二层……
顾一一还是没反应。
那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
一直转过第一个弯角,顾一一还是没有反应,没有喊她,也没有伸手挽留。
姜小海停下脚步,侧过身,从转角处朝上看。
顾一一站在那里,橘色的头发垂在背后,宽大的帽檐在风中抬了一下又一下,突然,帽子一角被风抬起,顺风刮走,顾一一回头伸手,够了一下,没够到。
姜小海快步跑上去,盯着帽子被风吹的方向,在风中上下翻飞,转了几圈,飘进河里。
河水泛着波光,推着那只帽子向前走,风激起水浪,水拍起来,把帽子拍到水下,像气球升到很高的空中,突然有一秒会消失不见。
姜小海回过头,想说:“帽子掉水里了,捡不回来了。”但看到顾一一洇湿的眼眶的那一刻,姜小海的话从喉头落下去,她向前跨出一步,紧紧拥住顾一一的身体,支起一只手,作势拍了一下顾一一的后背。
和肖乐学的,不该笑的时候不能笑,不能说的真心话要打碎牙吞进肚子里。
姜小海左右为难,索性道:“我就是想安慰一下你,帽子没了可以再买……”
顾一一趴在耳畔,对姜小海说:“我就要那一个。”
热滚滚的气息在耳廓吹着,湿润的,咸味的,吹得姜小海心尖被狐狸尾巴挠了一下,某人的帽子丢了,还哭鼻子要让人给找回来,姜小海勾了勾唇角:“那我给你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