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赞美》mantis

20、第 20 章

　　到家后，我发现余箴情这家伙还没回来，顺手帮她整理了厨房，又换了身衣服。

　　等正式走进她们屋子时，已经是一小时之后了。给我开门的依然是林曦西，她几乎是立刻就拿出了我的鞋子，我才发现鞋架上多了两双拖鞋，应该是我和余箴情的。

　　“这么贴心呀。”

　　“嗯，”林曦西爽快地承认，“多买了两双，正好给你们。”

　　哪里是多买，我笑着忖道，这家伙居然也会口是心非。

　　“栩然在画室，你知道在哪，直接进去就可以。”她指了指内间。

　　“你不去吗？”

　　她摇摇头，“我见过那幅画了。”又对我嘱咐道：“我去厨房榨蔬果汁，聊完记得一起出来喝。”

　　好吧，还是那个无比健康的林曦西，天塌了也每天两杯蔬果汁的林曦西。

　　.

　　打开那扇熟悉的门，目之所及终于不是躺着的睡美人了。

　　林栩然正坐在画架边上看书，我想看的那幅画正被画布轻轻遮着，她看见我进门，冲我笑道：

　　“你来啦。”

　　我“嗯”了一声，快步走到她面前，看她缓缓揭开眼前的幕布。

　　先前我向林栩然描述的这片海洋并不是具体的，更多的是一种感觉，它在我的脑海中是神秘且静谧的。

　　但眼前的不一样，画作主人在我给出的灵感上增加了自己的诠释——这是沸腾的绿海。

　　不是温和的流动，而是近乎咆哮着的深翠与苍青，层层浪花飞溅中又透出翡翠般的璀璨，深处是墨色的暗涌，画面里的狂暴与宁静在诡异地共生。

　　而这片动荡的绿海上，是我熟悉的那个太阳，无数细碎的金绿光芒交错，渗入海面的光芒仿佛要将这片绿海点燃。

　　安宁又疯狂，它似乎是二者之间最为震撼人心的交点。

　　.

　　“这不完全是我的绿海。”我直觉道。

　　林栩然点头，抬手将头发挽至脑后，走到我跟前，“最开始，我按照你的想法继续想象，但想到最后我却控制不住了，它成了我们共同的理解。”

　　“是，我也没想到，”眼前的一切太过震撼，林栩然又是个擅长将色彩运用到极致的人，我竟有些晕眩，“我也没想到能这样......疯狂。”我斟酌着用词，还是给出了这个答案，这不是属于我的疯狂，而是眼前这个人的。

　　“嗯，”林栩然也看向这幅画，“是不是很惊讶，不像我以往的风格，对吧？”

　　林栩然喜欢恢宏的、明艳的，一切令人眼前一亮的作画，而不是眼前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

　　我点头，“这是你早期作品的风格。”

　　“是，”林栩然轻抚着干涸的颜料，细密的睫毛一眨一眨，似是在抖落沉重的灰，“小时候我喜欢躲在房间画画，我爸看见一次就会撕一次，他觉得这是不务正业。”

　　“我那时生气极了，但只要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得到的就是一顿打，所以后来我就一直笑，边笑边瞪着他。”

　　我想起林栩然常常挂在嘴边的笑，那种笑更像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

　　“你妈妈呢？她当时也默许了吗？”

　　林栩然点头，“她最初和我差不多，也被控制打压着。不过嘛，她后来走了，比我早几年离开，我很庆幸她跑得早，不然就没有现在的她了。”

　　“无法拯救他人时，先自救也是一种选择。”我感慨道。

　　“嗯，所以我不恨她，”她似是想起什么，浅笑道，“有人教过我，恨也是要花力气的，所以我更希望我们都好。”

　　我看着林栩然，心里想起那个永远敏锐淡然的朋友，也忍不住笑了。

　　“后来呢？后来你也逃了吗？”

　　“后来？还没有这么快呢，”她伸了个懒腰，和我卖起了关子，“后来我遇见了小孟。”

　　小孟？孟老师吗？原来她们这么早就认识了。

　　“她是我班里最好的朋友，很有正义感也很会照顾人，她们家开了个花店，于是每天我都能收到她送我的鲜花。”

　　“孟老师现在也很喜欢花。”

　　“嗯，她喜欢一切生机的感受，”林栩然看着我，认真道，“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们很像，但接触过后，我又发现你们完全不一样。”

　　“那时小孟送了我一本速写本，但后来被我爸发现，也被没收了，我想去要回来，结果他当着我的面撕掉了——就像对待我曾经的画一样。”

　　我看着林栩然，她明明面对着我，却没有和我对视，只静静地回忆着。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小孟送我的花带回家了，他看到第一眼就露出那种鄙夷的眼神，说——你平时交的都是什么朋友。”

　　“我努力地去抢那朵花，他给了我一巴掌，又把它扯碎扔掉了，我那时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否定我、控制我’，他说凭他生我养我，我离不开他。”

　　“所以那天我就跑了，断绝了所有联系关系，带着自己存的几百块钱跑出去了。”

　　说到这，眼前人的眼神突然亮了，上扬的嘴角昭示着她此刻的激动。

　　“他憎恨的一定是自己的生活，但却一直让你觉得自己不值得，他享受打压你的成就感，想让你为之羞耻、愧疚。”我严肃地对林栩然道。

　　“对，”林栩然看着我，粲然一笑，“但我永远不会任由打压，我永远相信自己全天下最值得，有毒的是他，不是我。”

　　“逃离后最开始过的日子简直是昏天暗地，我每天找日结的兼职，帮人摆过摊，帮人刷过盘子，最难熬的时候一天吃不上东西。”

　　我想起之前余箴情说的，林栩然的肠胃不太好，应该是那时候熬出来的。

　　“但我觉得很开心、很幸福，我有手有脚，我还能劳动，因为已经一无所有，所以失去什么都不难过，”她似是想起什么，惋惜道，“唯一可惜的是，那时跑得太快，和小孟彻底失去了联系，等我多年后再回去寻找时，已经找不到了。”

　　“栩然姐有过撑不下去的时候吗？”

　　“有过，”她坦诚地点头，“那时候没钱付房租，天气又冷，睡在外边会冻晕过去，是我工作餐馆的老板给我垫付了房租。”

　　“思想最靠近‘死’的时候，她给了我希望，那时我突然明白，人不能向死，要向生。”

　　于是求生意志像野草般拔地而起，肆意铺满内心。

　　“我要活下去，我要继续创造自己。”

　　心中五味杂陈，我不由自主道：“你不仅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活得很棒。”

　　“是呀，”林栩然转头看向那幅绿海，继续道，“那段时间我一有空闲，就是打工或画画，那时的痛苦和幸福交织，就有了这些创作。”

　　“幸好你没有被摧毁。”

　　“不，”林栩然摇头，“我被摧毁了，我自己摧毁了自己，于是重新生根发芽了。”

　　她并不恐惧毁灭，因为她打从心底相信，毁灭有时候也是一种转变——当然，这份毁灭不是指放弃生命，如果打从心底地厌恶自己，便永远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死去”的过程中，她们会杀掉环境灌输给你的错误，杀掉被塑造出的那个自我，然后重新长出自我，回归自然之态。

　　“最开始画这幅画的时候，我还能跟着你的想法走，”林栩然眯着眼睛，再次触碰眼前的画，“但出事那天我看到了小孟，那些被我放在一边的回忆又翻了出来，所以流露出的感情也变了。”

　　“所以你满意这幅画吗？”我好奇地问。

　　“在你来之前我并不满意，”她扬起那张明艳的脸，再次露出我熟悉的笑容，“但跟你讲完这些故事后，我接受了，我会永远接受自己的那一部分，也会永远告诉自己——我正在热烈地活着，我很开心。”

　　“但这幅画我还是会重画，”她轻取下眼前的画纸，放到一边，“你眼中的绿海是向生的，现在我能画出它了，我一定会让你看到。”

　　我好笑地看着她，眼角却沁出泪来：“干什么？我是什么灵感制造机吗？”

　　在画架上重新覆上白纸，她见我潸然欲泣的样子，连忙给我抽了张纸，温声安慰道：

　　“叫你来只是想解开一些东西，本意可不是想看你哭呀。”

　　“不是，我只是很开心，”我咧开嘴角，朝眼前人笑着，“不是同情你，也不是怜惜你，只是单纯觉得很开心。”

　　“这么开心吗......”她喃喃着，突然抱住我，“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她一贯懒散狡黠，此刻却温柔得像一滩水，“也谢谢小西，谢谢你们没有同情我。”

　　“我明白你不需要这个。”

　　我也环住她的臂膀，看着轻薄的身躯，实际是如此坚固。

　　“是，我不需要自上而下的同情，也不需要眼泪来见证什么，无下限的包容何尝不是在抹杀我——”

　　她的声音在我耳边环绕，像是一种高昂的宣言，不可侵犯。

　　“与其花力气为我落泪，不如看见我、赞美我，和我一起战斗。”

　　.

　　走出画室，我看见林曦西一个人坐在藤椅上，专心地盯着脚边不知名的植物。

　　“林栩然呢？”她抬眼，见我独自出来，轻声问道。

　　我走到她身边，拿起她倒好的果汁，“她现在很有灵感，要过一会儿再出来。”

　　“好。”她看着并不惊讶。

　　“你早就知道她要重新画。”

　　“嗯，我知道。”她平静道，“很多东西我都知道，林阿姨收养我时就和我说了很多事，但栩然不知道。”

　　她最初听到这些东西时反应是怎样的呢？我忍不住想。

　　但我并不打算细想，因为眼前人正转头看向我，我看见她瞳孔中的自己，于是和自己对视。

　　“林曦西，”我轻轻环住她，靠在她的身上，“我真开心看见你。”

　　纸张上的植株生机勃勃，一如怀中人的内心。

　　林曦西放下手中的画本，也牵起我的手臂，轻声低语道：“我也一样。”

　　在寻觅自己的道路上，我遇见这些同行者，我看见她们，也看见那个全世界最值得的自己。

　　要尊严而活，要向上而活，要自由而活。

　　至于其他的，我们自己会去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