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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再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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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北离开的日子在酷暑时节。
那天的阳光扎得人眼睛酸疼,酸得宁西隔许多年都记得。
平日最欢脱的家伙埋在她胸口哭了好久,任谁来哄都不肯撒手。
耳边的蝉鸣愈发大声,周围的人在努力地劝说与诱哄,宁北的啜泣声淹没其间几不可闻。
福利院的老师们忙着劝导和解释,来接宁北的那对伴侣看着儒雅随和,在安抚过宁北后,表示再多给孩子一些时间告别。
四周声音嗡嗡地响,宁西却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原来就算在心里做一万次准备,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还是显得很不真实。
像预演过几十次一样,她重复着那个最熟悉,也最令自己安心的动作,想要开口。
但被宁北打断了。
“我知道小西要说什么,”她用力吸着鼻子,眼神用力地好像在控诉一样,“那些话......小西说的那些话,我早就听太多了。”
是了,其实她都明白,宁西无奈咧嘴,不情愿的动作怎么看都十分别扭。
于是她收回托着对方的手臂,松开的瞬间,那密密麻麻的酸胀感又攀上她的手,马上就要去挤压心脏。
不可以这样,宁西想。
“宁北。”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用那么严肃的口吻说话,对象还是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有点......新奇的感觉。
她清了清嗓,重新调整好语气,一如过往几年的温和,“小北,我很喜欢你,所以......”
所以,我想你好。
“你最喜欢和我们玩探索世界的游戏,最喜欢指着地图说要去看更多有趣的东西,你不是要做环游世界的船长吗。”
“所以,你不能停在这里,这里没有你喜欢的自由。”
也没有我喜欢的,她想。
宁北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直愣愣地看着她。
“小西,我有很多想和你说的,”她揉着湿漉漉的眼睛,勉强抬着嘴角道,“其实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的......”
“但我刚刚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小西撒娇了,就想着,再麻烦一次吧。”
“对不起啊小西,我好像总是这样,又贪心又坏脾气。”
她重新抱住宁西,怀抱轻得像是羽毛拂过。
宁西哽住了,她突然发现,不是她绑住了宁北,一直以来,原来是对方在温柔地缚着她。
现在被主动解开了。
“我们还能再见吗?”宁北问。
被提问的人本能地想点头,但脑袋似乎有千斤重一般。
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了。
宁北似乎也没打算得到答案,她只是依偎在眼前人的怀里,用力地吸着气。
“我要走啦,姐姐。”是一贯的柔软声音,但又有些不同。
“嗯,该走了。”宁西轻抚着她的身体,仿佛这样自己也会更平静一些。
宁北牵起她的手,似是想起什么道:“小西,你还记得刚刚说的探索世界吗?”
“嗯,记得。你总喜欢做船长跑在前面,我们都是你的水手。”宁西笑了笑,回忆起那些趣事。
她的手被宁北紧握着,燥热的天气使手心沁出汗,但两个人都没有松开。
“小西,你不要当水手了。”宁北盯着她,语气认真。
“我希望小西也去做船长,去自己的世界,等到我们汇合的那一天,就可以交换宝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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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西最近迷上了画树叶。
茂密的,枯黄的,稀疏的,翠绿的,生机勃勃的。
最初,面对这本空白速写本,她踌躇得下不了笔。她不明白那个叫林栩然的人为何能这么笃定,更不明白自己想画什么。
她是喜欢那些画的,也清楚自己并不是在排斥什么,可每到落笔时,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直到宁北离开的那日,本子上出现了第一片叶子。自那后,她每天都在那棵树下用画笔记录看到的树叶。
她想画下所有见到的叶子,不论季节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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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林栩然是五个月后。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她趴在那棵树底下专心地画着,身下铺着老师给的小垫子。
福利院的老师先前留心过宁西,担心她太过安静不能融入集体,但她向来听话又从不闯祸,索性也不多在意了。
天气已经转冷,好在今天阳光很好,温暖又不刺眼。
姿势保持太久,手臂被压得有些酸,她轻轻揉着胳膊翻身。每当画累时她就会这样抬眼看头顶的树叶,身边的朋友来来去去,这棵四季常青的老树倒是从来没变过。
眼前是大片翻涌的绿海,似乎要将瘦小的她吞没。宁西喜欢这种被包裹的感觉,她定定地看着,抬起左手挡在眼前,开合的手掌似是想抓住树影间倾泻的光。
但她没能抓住光,因为手被人握住了。
宁西转了转眼珠,看着面前这个挡住头顶光线的,熟悉的脸。
真是突然,她想,这个人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眼前的女孩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林栩然似是被这画面逗乐了,腾出另一只手掐她的脸。
“好久不见呀。”跪坐在宁西身边,林栩然微微倾身,彼此目光很自然地相接。微卷的长发顺着脖颈垂下,不经意拂过底下人的脸颊,带来些微的痒意。
下意识搓了搓脸,宁西回过神,“好久不见。”其实也不算很久。
没合页的速写本还摊在身上,林栩然也注意到了,她很自然地向它伸手,又顿住,笑意盈盈地低头问:“我想看,可以看吗?”
她的眼神专注极了,明明是轻快随意的语气,却让人难以拒绝。
宁西点头,心中暗自吃惊。眼前这个人明明只有两面之缘,论交集也只有那几句短暂的交谈,但相处起来竟超乎意料得自在。
林栩然没有关注她的放空,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本快要被画满的本子。画本上的纸张密密麻麻地铺满黑白树叶,作画的人没有上色,笔触也没有多余的技巧,只是用笔勾着浅淡不一的线条。
这个人似乎只有在专注于什么的时候,永远扬起的嘴角才会放下。
就像现在这样。
宁西没有起身,安静躺在跪坐着的人的身侧,她喜欢这样的感受,不需要任何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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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未完成的最后一页,林栩然并不打算合上画本,重新低头看向宁西。
“为什么是树叶呢?”她问。
宁西睁开眼,入眼依然是那光影间翻涌的绿海。
似是被迷了眼一般,她揉了揉眼角道:“因为想记住。”
林栩然又笑了,像是听故事的孩子样,歪着头等她继续说。
于是宁西继续道:
“每一片都不一样,但却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我想,它们的一生也是在这个地方,从出生到回归土地,永远陪着这棵树。”
“但是,明明是不一样的。”
她们是不一样的。
林栩然接过她的话,肯定道:“是,你们是不一样的。”
她望着宁西,不知是想到什么,轻声喃喃:
“但也是一样的。”
声音太过轻细,宁西听得不太清楚,她感觉到眼前的林栩然变得不像那个熟悉的她,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样认真的神情。
但也只是一瞬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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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栩然将画本递还给她,像是随口般,问道:“小宁西是什么时候来这的?”
接过画本,宁西愣住,似乎没料到话题变得这么快,道:“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
“嗯。”眼前的人点头,又问:“那这些年有想过你的母父吗?”
“什么?”
意识到问的太直接,林栩然懊恼地拍手,用更轻松的语气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有想过那些.....有血缘联系的人吗?比如,想过其他的可能。”
她总是能很轻巧地说出各种奇怪问题,宁西感叹,但自己也总是很自然地接受。
思考了一会儿,她点头,算是给出肯定的答复,又补充道:“但也只是想过。”
“我有想过他们可能是怎样的人,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停顿了一下,她继续道,“是不是可以拥有另一种人生。”
林栩然静静地立在她身侧,像无声的示意。
“但不管怎样,我都无法改变什么,所以,后来就不想了,是爱是恨都没关系,这不是我该承受的东西。”
因为我只是我。
“恨一个人是要花力气的,恨两个人就是双份的力气,这太累了,所以我现在不想了。”
以后也不会想。
头顶的树梢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低语交织,回应着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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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宁西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们已经待了这么久。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不同的声音,快到集合的时候了。她起身拾起散落在身边的笔,身旁的人还是没动。
“我该走了。”拿起画本,宁西重新把它揣进怀里。
林栩然盯着她怀里的本子,突然笑了。
宁西见过这样的神情,每次玩捉迷藏,宁北找到她时都会露出这样的笑。
远处的声音越来越大,宁西却听不大清了,眼前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她说,其实你还可以想。
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一样,四周风势渐强,地上的树叶被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
林栩然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继续道:“我上次说过你会知道的,不是吗?”她走上前,重新牵起宁西的手,“你知道的。”
就像你知道恨的沉重,那怎会不知其他。
又回来了,她又成为了那个笃定的林栩然。
压在身体里那片翻腾的绿海似乎着急地往心上涌,宁西默了会儿,轻声问:“你觉得我要想什么?”
眼前人想也没想便答:“你。”
“我?”
“是,”林栩然点头,“你可以继续想,想自己就可以了,你还有很多时间去想。”
“所以,想和我一起自由行走吗?”
依然是如此轻快的语气,不管是什么大问题,经她之口都显得无比轻巧。
但宁西知道,这不是个随便的问题。
“我们要去哪里呢?”她以提问作答。
“哪里都可以,”林栩然眯着眼,看着愉快极了,“不过我最近想去榕城,那边的景色很好,我喜欢漂亮的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像一片羽毛飘然而落,伴随着海浪的声音。
“我觉得很不错,就去那吧。”仿佛是计划着一场短途旅行般,宁西也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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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婆娑,光影斑驳。
风渐渐停了,四周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为什么呢?”宁西问。
“什么为什么?”林栩然突然装听不懂。
宁西不打算让她糊弄过去,继续道:“为什么会找我?”
她无数次地觉得,这是场像梦一样的,不真切的相识。
“因为好奇。”林栩然叹了口气。
“好奇就能这样吗?”虽然只有为数两次短暂的见面,但她一直都看不懂这个人。
“还因为......”眼前这个看不懂的女人伸出手,将自己被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你不是观念的造物。”
她还是不懂。
看她一脸迷茫的样子,林栩然又被逗乐了。
“没关系,你以后会知道的。”她摸了摸宁西的头,不带任何压迫感,像给雏鸟顺毛一般。
“对了,”林栩然猛地拍手,扬起嘴角看她,“你有什么喜欢的名字吗?”
“嗯?”宁西纳闷。
“新的生活应该全都焕然一新,不过嘛我觉得小西就很好听了,还是叫小西吧。”
林栩然滔滔不绝地念叨着,已经开始规划起之后的旅行。
她又想起初见她的那天,树影间倾泄下的阳光,腿上那幅热烈张扬的画。仿佛被唤醒了什么,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强烈的,无穷无尽的,想要打破什么的。
那片绿海还在翻涌,她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
“曦,”她抬头,认真地注视着林栩然,“晨曦的曦,我喜欢这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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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有个朋友问林曦西,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呢,太阳不都是从东边升起吗?
她摇头笑道,可能因为我是逆流而上的那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