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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长琴楼(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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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泠鹤。
自幼天资聪颖,不过十岁便精通五音,百种乐器触之即会,行曲颇有仙乐之风。长琴楼中得此一人,大喜过望,皆道此子定是乐神再世,凤仙临凡,将来定大有作为,为裴氏争光耀祖。
然而裴泠鹤自知远不及此。
师尊教导他清心,他便除却曲乐再无别心。教他谦仁,他便时刻待人以礼、自居不才。
可即便如此,他却仍旧比不过他那沉默寡言、深居简出的师弟。
“泠鹤。”
那是有一天,他的师尊领回来一个同他年纪相仿,不过小上两三岁的孩子。
“他叫李言清,以后便是你的师弟。”
那孩子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海蓝的眼睛也没什么光彩,只是站在男人身后。裴泠鹤便放下膝上的琴,起身行过一礼,快步走去,牵起那双有些冰冰凉凉的手,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我可以叫你言清吗?”
*
他那师弟本是天择殿的三少主。
天生魂魄不全,虽能提剑习武,却法力空平。又自幼带有顽疾,时常浑噩卧床、面如死色,便只能学些音律稳固心神。
虽与他同龄,却少了许多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总是沉默寡言的。裴泠鹤不练琴时常常看见,那比他单薄许多的身影就这么呆坐在靠海环廊上,眼睛望着海里,也不知在看着什么。直到他走近了,才会慢慢回过头来,小声唤上一句师兄。
“海里有什么吗?”裴泠鹤便常常同这个小师弟坐在一起,陪着看那空空荡荡的海。
他原想也许是本家深居内陆又不常出门,所以李言清才总要在这看海。可每当他问及时,李言清都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双本该像沧海一样的眸子始终是黯淡的,没什么生气。有时只要再过一会,李言清就会模模糊糊地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呼吸微弱得快听不见。那张稚嫩的脸上总是没什么血色,眉头也很不安稳地皱着。
他便经常忍不住想,他的师弟好像那飘忽的海浪一样,支离破碎的。那双眼睛仿佛有一天闭上了,就不会再睁开了。
“言清,还会头晕吗?”
小心扶着人在床上安顿好后,裴泠鹤担忧地守在床边,紧紧握着从被褥里探出来的手。李言清躺在被子里,额前盖着叠得整齐的毛巾,闻言也没有答话,只摇了摇头。
裴泠鹤便伸手将毛巾取下,在床边盛好的热水中洗得温热,再细细地叠好了,贴回李言清额前,重新握上那只发凉的手。
他记得师尊着重叮嘱过的,一定要仔细照顾好他的师弟。所以他要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至少让他的师弟睁眼时还能看见他。
“那就是先生们说的李家三少爷?”
此时却从门外传来一阵交头接耳。
“听说经脉半残不残,走不了几步路,基本不出闲云居。就算偶尔去课上,也常常突然就倒了。”
“天择殿殿主不也据说患有旧疾,该不会是遗传下来了?”
“唉,挺惨的,年纪轻轻就短命……”
“也不知青鸾曲师看上什么,居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楼里好多人求着拜他为师,他一个字都不搭理……”
即便那几人极力压低了声音,但裴泠鹤精通音律,耳朵自然也能把这些闲言碎语听得一清二楚。
“少楼主也是,好端端的名门子弟不交往,成天守着个连本家都不要的……”
裴泠鹤快步过去打开了门。
凑在门外的是几个比他年长些的乐师,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纷纷聚在门边往里窥看着。一见门被打开,那几人便都慌了,急忙退开几步,低头尊称一声少楼主。
“楼中不可非议同门。”裴泠鹤强压下心头怒气,尚且青涩的声音也压得沉了,“师尊今日不在闲云居,若要请教音律,还是改日再来吧。”
那几人被抓了现行便都不敢再多说,皆应着声行上一礼,匆匆走远。
“……摆什么架子,不就是楼主的独生子吗。”
“我看什么乐神再世凤仙临凡,都是那些老头子要巴结楼主才想出来的。”
“真拿自己当神仙了,除了青鸾曲师谁都不放眼里,早晚要吃亏。”
裴泠鹤缓缓深吸一口气,握了握拳,不再去管那些人走远后仍能传入他耳中的抱怨。他紧接揉了揉脸颊,换上一副亲切的笑,转身将门带上,轻着脚步走回床边去。
“吵到你了吗?”裴泠鹤重新握起那只手,又想了一想,干脆把被角掀开一些,小心着不让寒气漏进去,而后自己也躺进被褥,把人抱进怀里。
他学着师父哄他时的手法,轻轻地在李言清背后拍着,缓声道:“困了就睡吧,有我在呢。”
“……师兄。”
李言清的声音十分虚弱,但裴泠鹤能听得清楚。
“谢谢你……”
裴泠鹤便笑了笑,摸了摸李言清的头顶。
“因为我是你师兄呀。”
直到李言清沉沉睡去,而他也有些惺忪,随着一阵翅膀扑扇的声音,有人缓缓走入了屋中。一双更为宽大的手分别覆上二人头顶,轻轻抚摸着,再像宽厚羽翼一样将他们拢进怀里。
那声音也是温和而清亮的,哄着他们入睡。
“做的很好。”
*
裴泠鹤起先心生同情,对李言清无微不至百般关照,还借自己少楼主的身份,为其挡下了不少流言蜚语。
一来二去,李言清也多少对他有所依赖,在他面前不再是那般沉闷阴郁,多少有了些同龄人的样子。至少他们已经能依靠在一起,手把手地拨弄同一把琴弦,或是牵着手小心翼翼地,去不那么远的草地上看新开的凤仙花。
即便李言清仍不见好转,即便他这羸弱的师弟真的会如外人所说一般短命,裴泠鹤也不在乎。那他便尽自己所能让这个孤单的孩子能过得更好,能得到更多关爱,能露出更多笑容。
因为那是他的师弟,也是他师尊最喜爱的徒弟。
然而不出多久,明明此前从未碰过音律、乃至刚来时都分不清箫笛之别的李言清,竟以一曲琴音轰动了整座长琴楼。
闻者无一不为其恸哭涕泪,心生悲悯,久久难以平息。
“这——这怎可能——”
“他分明才来一年有余,怎么——”
惊呼声中皆是诧异与惊恐。李言清被一众乐师围在中间,手还放在那朴素的丝桐琴上,勾着弦。瘦小的身板端坐在琴室正中,却又低着头,有些不太稳似的摇摇晃晃。
“此等乐律老夫从未听过,何止是深入心神,简直是勾人心魄……”
“震慑人心,有如妖曲……”
长琴楼从古至今,千万年来,唯有一人能奏出此等深入心魂之音。
“莫非是妖琴师转世……”
裴肃。
裴泠鹤听着传言匆匆赶到时,只听到了这一个名字。
“言清!”
但他顾不得更多,只是努力挤过人群,上前把那个快要再次倒下去的孩子抱紧了,护在身后,仿佛这样便能挡住接连不断的议论。
“这……要不去通知楼主?”
“得快些召集各堂商议如何处置……”
“都住口!”
裴泠鹤再也沉不下气,朝众人喝道。
“非议同门,闲言碎语,丝毫没有怜悯之心!自古以乐音渡心的长琴楼何时成了这般模样?!”
此话出自那一个青涩少年口中,却没有人再敢出声了。
“千年下来本就难得英才,何苦要因一番巧合就将人判成妖师转世?!只因为一句无根无底的传闻,便要罔顾长琴乐神留下的教诲?!”
他当然知道裴肃,皆道是闻名中原的妖琴师,遗臭万年,让妄海裴氏颜面尽失。但他不在乎这传闻究竟是真是假,也不在乎他人如何辩驳,李言清便是李言清,是他的师弟,不会是其他任何人。
“诸位。”
一阵羽翼掠过的声音。
那个身披青羽的白发人缓缓走过人群,来到他们面前,高大挺直的身躯正将两个孩子挡在后面。
人群中彻底鸦雀无声了。
“我愿以青鸾曲师的名声和性命担保,这孩子绝不会毁坏长琴楼的名誉。”
*
有青鸾曲师亲自出面,流言很快就平息下去。
只是自此之后,本该属于裴泠鹤的赞美簇拥,也渐渐转向了别处。
天择殿是何处,数千年间稳居五家之首,名齐仙云,谁也不敢轻易得罪。此事若传回李家,那这个小少爷自然也会被迎接回去,重新住进高门大院。
于是楼中不知从何而传,道是少楼主表面袒护,看上去正义凛然,实则何尝不是早有预谋,巴结权贵。而传谣之人恐怕亦是如此,对李言清百般称赞奉承。几乎一夜之间,整座长琴楼都开始关照起这个起先无人瞧得起的天生残废,如获至宝,纷纷往闲云居挤破了头。
裴泠鹤自认资质不如李言清,便不去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他父亲稀里糊涂养了一帮闲散鼠辈,他迟早要清理门户。师尊教导过清心谦仁,他也从不自视甚高。师弟就是他的师弟,他不该因此心生妒忌。
何况师尊待他二人并未因此有所偏爱,他又有何所求呢。
整个长琴楼中只有他的师尊是真正清明之人。只要师尊还在,他绝不能误入歧途,有损青鸾曲师的名号。
*
李言清很快就被接回去了。
据说天择殿用尽办法为他寻医问药,仿佛尤为珍重。据说他本重病危在旦夕,却一夜之间奇迹般康复痊愈,有如上天怜悯英才,降下保佑。
他们再见面时,那个瘦弱的孩子已经摆脱病痛之苦,一改过去郁郁寡欢的模样,身板也稍微结实了些。能同裴泠鹤坐在一起叙旧调笑,时而是凤仙花又开得喜人,时而是幼时看过的琴谱已经纸页发黄。
能满不在乎一般说出那句话。
“其实……我不喜欢弹琴。”
李言清挠着头说。
“比起这个,还是出去玩有意思!能亲眼去看那些话本里写的地方,能去走那些出名的人走过的路,还能吃好多好吃的——”
那是裴泠鹤生平第一次感到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