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花照夜》浊淮

100、无相城（8）

　　“谷主？！他算什么狗屁谷主！”

　　封念却突然愤恨一捶桌面，震得茶盘都歪了一寸，紧接又惊觉失态，慌忙收回手，怕被责怪似的低下头：“这、您别误会，不是冒犯您的意思……”

　　洛凕倒没想到某人居然如此招人恨，反而提起些好奇来，便宽慰道：“无事，继续说。”

　　封念搓了搓手，收敛起来，继续道：“这人十年前来的谷里，会点小把式，在最下头做脏活。我看要不是运气好叫老谷主相中了皮相，现在人指不定在哪条阴沟里烂着呢……”

　　“皮相？”洛凕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听得不太认真，“你们不是都戴着面具？”

　　不得不说，柳时确实生了一张好脸。洛凕记得他刚捡到人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小姑娘，谁曾想，后来能长得这么牛高马大，还净惹人生厌。

　　封念似是想起来乐子，一下笑开了，拍着大腿说：“因为他是做那活计的！人都被掐着脖子了，自然是老谷主叫他摘！他就得摘！”

　　洛凕动作一顿，沉默一会才另外问道：“听上去老谷主更合你胃口？”

　　“老谷主！对！老谷主！”封念那张傩面下应是乐开了花，兴奋得手都拍起了桌子，“我们都喜欢老谷主！”

　　“老谷主神通广大只手遮天！我们谁都想尝一口他的肉！”封念的面具下随之淌下些透明的液体，滴在桌上，“辰泽！那遭天杀的姬家！那叫岳丛荫的女的！白莲桥，还有断罪宫那老宫主！都是他干的！太厉害了！”

　　啪嚓。

　　一声清脆异响。

　　封念一下收了声，看向洛凕：“什么声音？”

　　“骨头有点松，掰了一下。”洛凕笑着扯句谎，不动声色地把茶杯转个面，将裂痕藏起，“你刚才说的那些，老谷主同他们有恩怨？”

　　“何止是恩怨！”封念便没多在意，只继续说了下去，很是打抱不平，“我们都知道老谷主姓姬！还是断罪宫出来的！他们干的事！死都算便宜！”

　　老谷主姓姬，名远问。

　　姬家本为辰泽商贾，名青莲阁，素来奉行公平诚信，美名颇多。而老谷主年轻时，因诈人钱财犯了家法，被逐出家门，剥去姬姓。他本想寻去同为问月舫名下亲族的白莲桥以求收留，谁料关家知晓此事亦将他拒之门外，不念情面。

　　最终几经辗转，他独自流落到南疆，有幸被断罪宫收留，成了一名平平弟子。

　　他自始至终对自己的本家怀恨在心，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回去复仇雪恨，于是自此潜心苦修功法。倒也有几分天分，不出五年，便和师兄并为下一任宫主候选人。

　　然而修成复仇在即，他本该比人技高一筹，老宫主却转而选了他那废物师兄。不仅如此，还以心术不正为由将他逐出师门，不许再踏入断罪宫半步。

　　心灰意冷之际，他来到了坠龙谷。

　　凭着所精通的巫蛊之术，他轻松杀掉了当时的谷主，抢来了位置。而他当上谷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去将姬家灭门。

　　男丁全部堆尸在院里，女人都卖去黑窑子。不仅如此，还把姬家最小的一对孩子养在坠龙谷名下的青楼里，等着养大了亲自凌辱解恨。

　　“您说，老谷主是不是有手段！”说到此处，封念几乎笑得合不拢嘴，撑在桌上前后摇晃，兴奋得像个孩子，“太狠了！太狠了！我那叫一个羡慕啊！太解恨了！”

　　洛凕把面具扶正了，笑着问道：“后来呢？”

　　“遭人救走咯！”封念泄愤似的一拍大腿，“就那个叫岳丛荫的！还什么岳女侠岳仙姑的！我看就是个让那些正道追在后面舔屁股的臭婊——”

　　“封念。”洛凕叫道。

　　封念闻声一顿，乱晃的脑袋停了下来。再看向洛凕时，他那傩面下发出了莫名的咯咯声，像是牙齿不断撞在一起。整个人也僵在原地，似出于恐惧不敢再多动分毫。

　　洛凕挥袖掸去身边溢散的红烟，笑着再问了一遍：“后来呢？”

　　“后、后来……”封念放在桌上的手还在打颤，便慌忙藏进袖里，唯唯诺诺地继续下去，“后来老谷主先将弃他无义的关家一并灭了门，又还是气不过，便再设法给岳丛荫下了血蛊，叫她见人便想饮血，逢人就动杀念……”

　　传闻是如此说的。

　　岳丛荫有一日性情大变，杀人喋血。江湖皆道是修炼之时走火入魔，失了神智。

　　洛凕深知并非如此。

　　如枫当时找遍了整个中原，乃至去过南疆和北漠，拜访了几乎所有医修门派，结果就连断罪宫也对此束手无策。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岳丛荫慢慢失神，日渐癫狂，偶有清明之时也恍惚如同将死之人。

　　最后的结果便是如今所见，街巷间皆道如枫手刃亲师后自刎而去，整个辰泽再无此二人的消息。就像红枫终会落下枝头埋入泥土，一切就此不了了之。

　　这也是洛凕亲口问得的。

　　“老谷主当然还不解恨了！”封念这会缓了过来，语气又开始得意，“还有断罪宫呢！这个做的更绝！”

　　老谷主一直认为是师兄使了手段，抢了他宫主的位置，害他被逐出师门。虽心中不平，然而他奈何不了断罪宫，更摸不到他师兄一根头发。

　　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

　　虽然借他人之手不够解恨，但只要叫他那师兄后悔莫及，那也无妨。

　　他从坠龙谷里挑出来一个资质不错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叫小柳儿。他便再好心地给了这年轻人一个名字，叫柳时。

　　生不逢时的时。

　　他教这个年轻人断罪宫的功法，指点修习，当做亲徒弟一样对待。一直到断罪宫历年招收弟子的日子到了，他将柳时送了进去。也如他所料，这个棋子较同门万般优秀，很快就得到了当时的宫主、他那师兄的青睐。

　　柳时有他在暗中指点，进步宛若飞升。一路平步青云，不出三年便内定成了宫主候选人，远超其他弟子，甚至比老谷主当年还要出彩。

　　于是老谷主又给了柳时一把淬毒的匕首，一壶毒酒。

　　去请你敬爱的师尊喝上一杯，就当庆祝你要继任宫主了。慈眉善目的老谷主对柳时说。

　　“老谷主哪都好！手段一绝！心狠手辣！就是可惜，不太会养狗！”

　　封念说着拍起手来，开心极了。

　　“他没想到那毒酒敬出去！但匕首带回来了！”

　　“惨啊！惨啊！”封念捶胸顿足道，“被废了手脚！拉到桥上！一刀刀剜下来的肉，同骨血一块不落都分给咱们啦！”

　　口水又从那傩面下头滴出来，随着动作甩得到处都是。

　　“味道好极了——！”

　　却话音刚落，那张眯眼笑着的傩面猝然从中一分为二。

　　洛凕微微侧过头，只见在洞中昏暗灯光下，一根细到微不可察的蛛丝从他肩头越过，穿透了封念的眉心。而那面具下哪是听上去那样朝气蓬勃的少年，只有一个布满皱纹和黑斑的秃眉老者，嘴角挂满发黄的口水。

　　“上回去尹府没抓到现形被他跑脱，这下总算解决了。”

　　声音自身后传来。但洛凕毫不意外似的，一眼也没多看对面突然噤声的封念，只伸手捻了捻那根丝线。

　　扑通一声，封念往后栽倒下去。

　　原本围在周围的白衣人也宛如脱线木偶般纷纷倒在地上，自他们口中抽出几缕白烟，往洞口的方向飘散。

　　“鼎不是你们给出去的？”洛凕挑眉。

　　听这意思，某人恰好会去尹府，居然也是去收鼎。他原以为萃灵鼎是青瑛送出去的，没想到那事从头到尾就拜封念所赐。眼下看来，蔽日教竟不过只是趁机横插了一脚。

　　来人不答，声音只带了些笑意：“您还有探人底细的爱好？”

　　“有人要害我，我还不能查他的底细？”洛凕起身拍拍衣服，又颇为嫌弃地掸掸袖子，才回过身，看向站在后面的柳时，语气平淡，“你都知道，做什么还要问我？”

　　“知道什么？”柳时摆出副无辜模样，歪了歪头。

　　“姬家有一对双子，灭门后被养在坠龙谷名下的青楼，后来被岳丛荫救走。”洛凕轻描淡写道，“岳丛荫为避免姬远问找上门，便教他们把姬姓藏起来，两个孩子共用一个名字，叫如枫。”

　　柳时笑而不语，就这么站在原地。

　　洛凕接着问道：“救你的那个是男相还是女相？执扇还是执剑？”

　　传闻之中，如枫此人，时而执扇，时而执剑。执扇时红影如火，飘忽而顷刻燎原般灼炽；执剑时又如旭日高照，强韧且锋芒致命。

　　又有传闻称，此人是一芊芊女子，频笑带媚。亦有传闻称，此人是一翩翩公子，眉眼清朗。

　　而姬家当年那对双子，其名之意，寓为瑾瑶。

　　男为瑾，女为瑶。

　　“这不是想多听听嘛。”柳时只仍旧笑着。

　　“是吗？”洛凕盯着柳时，并不相信。

　　那张银兰面具下的眼睛如同长夜繁星，目光与他对视许久，一时沉默，笑意也终是慢慢沉了下去。

　　“……也许我在这待久了，的确也疯了。见到他只叫我觉得，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小柳儿说。

　　“我希望他看着我，亲口认出我。”

　　——

　　高出屋檐的枫树被白莲簇拥着，立在莲池旁，用宽阔枝叶遮去了冬日寒雪，洒下火般的红叶。

　　“我当然知道。”青衣人伸手接住一片飘至伞下的枫叶，又放它随风落进莲池，视线一并转去，“他找了我十几年，翻遍辰泽，游遍中原，从南疆一直找到北漠，只为认我一面。”

　　“你这又是何苦。”洛凕轻声询问道。

　　“何苦？”

　　姬瑾只叹笑着摇了摇头。

　　“因为我深知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说，“我告诉他一个用以遮掩的名字，不希望他找到我。但他还是追了上来，用那双眼睛看着我。”

　　“我不记得其他救过的人，但我唯独记得他的眼睛。”

　　星海灿烂，深邃而沉静。

　　可从他放下那只捻着树枝比剑的手、将伪名告诉给小柳儿开始，他就再也配不上这十几年的苦苦追寻，配不上让人记在心头的那抹火红，配不上那片自始至终如星空一般注视着他的深紫。

　　“如枫已经死了，和岳丛荫一起埋在这棵树下。”

　　姬瑾望着不断离开枝头的枫叶，望着它们落到荷叶间，落到洁白的花瓣上，落入池中沉了底。

　　“我去找您时，把离枝枫放在凕川了。”

　　他再看向洛凕时，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就当给他留个念想吧。”

　　——

　　“话说回来，我还想顺便提醒您来着。不要随便吃这里人给的东西，万一给迷晕了抓去割肉剜骨……”

　　柳时一转恢复往常的嬉皮笑脸，迈着稍显刻意的步子绕过洛凕往石桌上看去。见洛凕坐的那一侧杯子已经空了，他惊呼一声：“哎呀。”

　　而那茶杯紧接着就啪嚓碎开，散了一桌。

　　好像还是有点嫌弃似的，洛凕把手搓得簌簌响，平淡道：“没喝，撒了。”

　　“哎，那就好，不然我没法跟人交代了。”柳时松口气了，拍拍胸口。

　　洛凕终于停下搓手的动作，淡淡瞧人一眼，随口道：“我还当是什么让谷主亲自来寻我呢。”

　　只听柳时突然大叹一声，忧心地说：“实不相瞒，有人放心不下让您一个人待在这，硬要见您一面。我说您出门了暂时不在，结果他差点把整座无相城都给点了……”

　　洛凕：“……”

　　倒还有个麻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