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邤刈

7、他的暑假工（3）

　　亦白首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收款屏的蓝光映得瞳孔发蓝。凌晨四点的咖啡店像浸在冰水里的玻璃罐，他呵出的白气撞在冷柜上，凝成细小的冰晶，沿着冷柜旁，拿出了做拿铁咖啡和其他咖啡的食材。
　　“这些一共50.9元，给您抹个零50。”他的声音裹着清晨的冷硬。
　　穿貂皮大衣的女人皱着眉递来信用卡，铂金戒指在扫码枪红光下闪过冷芒。亦白首接过卡片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她腕间的翡翠玉镯子——那抹幽绿让他想起妹妹课本里夹的那片绿叶，昨天帮她整理书包时，那片叶子正从《心里犯罪》里滑落，叶脉间还凝着前年盛夏的阳光。
　　“小亦，过来搬货。”店长的声音从仓库传来，混杂着纸箱摩擦的刺啦声。
　　投放硬币时，硬币罐在抽屉里发出清脆的响，亦白首数着昨夜的营业款，金属凉意从指尖渗进血管。记账本上的字迹早已被汗水洇开的暑期工第52天，累计收入5012元。
　　他摸出支钢笔，在“预计支出”栏写下：
　　- 妹妹的学费：2000块
　　- 自己的学费：1500块
　　- 还剩余：1512块
　　笔尖在用红笔写的“手机”二字上顿了顿，划去原先写的“1500块”，改成1512元——这样刚好能凑整，像咖啡店把临近十二点的食材做成咖啡写上“打六折”便宜出售。
　　深夜十一点，员工休息区的日光灯管发出电流嗡鸣。亦白首摊开手掌，五毛、一块、五块的硬币在掌心堆成小山，混着薯片碎屑与咖啡渍的气息，像极了同事离职那天塞给他的游戏币——此刻正躺在硬币堆最底层，背面的便利店logo被磨得发亮。
　　“还在算钱？”店长的声音惊动了停在硬币上的小虫子，随后飞走了。
　　亦白首慌忙合拢手掌，金属碰撞声里，看见店长手里拎着袋关东煮，海带结在汤汁里浮沉，热气氤氲中飘来熟悉的酸辣味。他接过时，触到塑料袋上贴着的便利贴：鱼丸多煮5分钟，免费加萝卜。
　　“学费快凑齐了？”店长撕开辣油包，红色汁〡液在汤里晕开，像滴落在雪地上面的血，“看你最近总在核对小数点。”
　　亦白首咬下一口鱼丸，滚烫的汤汁烫得舌尖发麻。他想起父亲逝世的前一天说的话“如果我遇到什么事，一定要照顾好你妹妹知道吗？”，喉结滚动着咽下咸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闷在关东煮的热气里：“妹妹的学费够了，我的也够了，谢谢店长姐姐的关心......”
　　店长沉默了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张卡片拍在桌上。白色卡片印着数码城logo，背面用马克笔写着员工内购：手机直降300块，字迹力透纸背，在灯光下投出硬朗的影子。
　　八月三十一日，暴雨如注。
　　亦白首站在数码城玻璃门前，手里的旧手机像块浸透水的砖。雨水顺着遮阳棚边缘滴落，在地面砸出细碎的水花，远处便利店的招牌在雨幕中若隐若现，“24小时营业”的字样被雨水冲刷得模糊，像极了他打工时总对不准的收银屏上小数点。
　　“这款旧机回收价200块。”导购员的笑容甜得发腻，指尖在平板上划出优美的弧线，“加上您的预算，1512+200+300（内购优惠）=2012块，完全可以拿下这款手机的哦”
　　亦白首盯着屏幕上的手机图片，蓝色机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咖啡店冷柜里的蓝色包装的咖啡豆。他摸出记账本，在“手机”栏画了个勾，墨水被雨水洇成温柔的蓝，像妹妹课本里那片绿叶的脉络。
　　“哥！”妹妹亦瑶涵的声音穿透过雨幕，她举着刚从便利店买的透明雨伞跑过来，裤脚上粘满泥点，“给你带了杯热可可！”
　　纸杯在掌心里发烫，亦白首隔着油纸摸到杯壁上的冷凝水，忽然想起便利店早班时，店里的清洁工张姨总把热豆浆放在收银台角落，等他忙完才说“小心烫”。妹妹手腕上缠着他初中时的红绳，绳结处混着几根白发——这便是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买了吗？”妹妹仰头看他，睫毛上挂着雨珠，“别心疼钱，你的手机都用有几年了。”
　　亦白首笑了，指尖拂过她被雨水打湿的刘海：“买了，还剩12块，够给你买棉花糖。”
　　妹妹的抗议声混着雨声:“算了算了，12块攒着吧。”，亦白首忽然觉得，那些在收银台总是算错的小数点，在仓库搬总是错的货物，总是被顾客抱怨的深夜，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而温暖。就像暴雨中的咖啡店灯光，永远为晚归的人亮着。
　　九月一号，报道当天的阳光撕开云层，在教学楼台阶上泼洒出金色的碎片。
　　亦白首的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妹妹发来的消息：哥，学费交了！老师夸我字写得好看又工整。附带了一张照片——她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攥着便利店积分换的笔记本，封面上的樱花图案被阳光晒得发亮。他笑着回复，抬头时，正看见林晓杰抱着相机从走廊转角冲出来，白色运动鞋差点踩碎他脚边的梧桐叶。
　　“亦！白！首！”林晓杰的喊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相机挂绳在胸前晃出凌厉的弧线，“你他妈看见我了怎么不给我打招呼？”
　　阳光穿过林人晓杰新染的银灰色头发，在他耳钉上碎成星芒。亦白首弯腰捡他撞掉的《摄影构图学》，触到书脊上凹凸的便利贴痕迹——那是高二时他们上课传纸条的地方，用铅笔写着“小心老班在后头”“借我一下橡皮马上还”。
　　“你不是打算不读高三，辍学去学摄影吗？”亦白首拍掉书上的灰尘，看见扉页贴着张便利店收据，日期是2025年7月15日，购买物品是“冰可乐、电池、创可贴”。
　　“别提了，”林晓杰抓了抓头发，银灰色发丝沾着定型水的柠檬香，“我妈说‘先把学习学好’，但我还是偷偷……”他突然压低声音，掀开相机包露出半台复古胶片机，“看！用我攒的压岁钱买的，花了3000大洋！”
　　胶片机在阳光下闪着铜色光泽，亦白首注意到镜头盖用便利店包装绳缠着，绳结处挂着枚游戏币——正是亦白首送杰哥的那一款。
　　记忆突然翻涌：高一期末考完那会，他们在便利店买了通宵的零食，把游戏币投进门口的扭蛋机，换来了两颗恐龙造型的橡皮。
　　午餐时的麻辣烫窗口前，林晓杰正和老板激烈争论：“鱼丸明明就是素的！海带也是素的！为什么不能算素食套餐？”
　　亦白首看着他在那手舞足蹈的样子，新手机壳上的咖啡店店员贴纸被蹭得发亮——那是他从旧手机上撕下来的，贴纸边缘还留着收银台的咖啡渍。
　　“给你，”林晓杰把碗推过来，里面堆着小山般的鱼丸，“我用‘三寸不烂之舌’给你多骗了五颗。”
　　“下次少骗人。”
　　芝麻酱在汤里画出褐色的螺旋，亦白首咬断一根海带，忽然想起咖啡店的监控画面——那些被镜头记录的瞬间，每个顾客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就像林晓杰碗里的鱼丸一样，看似相同，却藏着不同的温度。
　　“知道吗？”林晓杰忽然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个信封，“给你的，别问来源。”
　　牛皮信封上印着“摄影大赛奖金”字样，亦白首拆开时，看见里面整齐码着1500元纸币，还有张便利贴：借你的肩膀当三脚架，利息哥给你免了。
　　“杰哥......谢谢你”他的声音梗在喉间，指尖触到纸币上的温度，那是便利店收银台的温度，是暴雨中送货员的体温，是晓杰拍了整夜毕业照的汗水。
　　“拿着！”林晓杰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上次你帮我修相机镜头，这是劳务费。”
　　亦白首望着信封里的数字，忽然明白为什么便利店的营收总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因为生活从不是整数，那些零头里藏着的，是店长多给的半颗糖、阿远少算的五毛钱、杰哥不说出口的关心。
　　傍晚的天台吹着咸涩的风，林晓杰支起三脚架，镜头对准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
　　“站到光里去，”他调整光圈，夕阳在取景器里化作液态的金，“对，侧身一点，让新手机露出来。”
　　亦白首靠着生锈的栏杆，背后是漫天晚霞，新手机在口袋里微微发烫，屏幕映着远处咖啡店的灯牌——“24小时营业”的字样跳动着，像他打工时每天核对的营收数字。林晓杰忽然放下相机，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送你的，开学礼物。”
　　盒子里躺着枚银色的镜头盖吊坠，上面刻着便利店的logo和一行小字：5000元=2000+1500+1500，余数：爱。
　　“什么意思？”亦白首捏着吊坠，金属凉意渗进掌心。
　　“数学白痴，”林晓杰笑着拍他膀膀，“5000元分成三份爱，给家人，给自己，给恋人，余数是溢出的爱，懂了吗？”其实这句话是故意说给亦白首听的。
　　亦白首这个直男望着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却想起便利店的收款屏、妹妹的学费单、杰哥的相机镜头，忽然懂得：数字从来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爱的载体。就像发下来的5000块工资，最终变成了妹妹的午餐、自己的未来、朋友的镜头盖，还有此刻天台上，两个相识两年的少年共享的晚霞。
　　深夜十二点，亦白首坐在床上，新手机屏幕亮如白昼。
　　林晓杰发来的照片里，他站在天台上，背后是燃烧的晚霞，左手插在口袋里，指尖露出吊坠的银色边缘，右手比出“V”字手势——那是高二时他们约定的“胜利手势”，每次月考后都会在教学楼顶比给对方看。
　　照片备注写着：《五千元的星光》——每一笔支出，都是星光的轨迹。
　　亦白首笑了，翻开记账本，在最后一页写下：
　　“今天终于算清了最完美的等式：5000（工资）-2000（妹妹）-1500（自己）=1500（手机），余数12块买了两根烤肠，和林晓杰坐在天台吃完。
　　原来数字会说谎，比如便利店的‘3.9元’其实是‘4元不到’，而生活不会——5000元是52天的汗水，是凌晨五点的星光，是暴雨中递出的伞，是朋友不言自明的懂。
　　妹妹发来消息说，她用剩下的学费给我买了手机壳，上面印着‘加油打工人’。亦白首摸着林晓杰送的吊坠，忽然明白，本以为他突然开窍了，想的却是：钱不是攒出来的，是流动的河，从我的掌心，流向妹妹的课本、好朋友的相机、陌生人的温暖，最终又带着星光，回到自己心里。
　　窗外的便利店还亮着灯，新手机屏幕映照出了我的影子——比三个月前黑了些，也挺拔了些。那些在收银台算过的小数点，终将在某个清晨，连成通往星空的桥。”
　　凌晨五点，亦白首被手机闹铃唤醒。
　　屏幕上显示“5:00”，整数的时间像便利店新摆的牛奶盒，整齐而温暖。他摸出枕头下的吊坠，对着晨光转动，忽然看见背面刻着的小字：所有余数，都是爱溢出的形状。
　　宿舍窗外，晨光正温柔地漫过教学楼顶。亦白首又想起咖啡店里的监控记录——那些被镜头捕捉的瞬间，张姨放糖的手、阿远递鱿鱼丝的手、店长递员工卡的手、林晓杰递信封的手，此刻都在晨光中重叠在了一起，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网遮住了整个夏天的星光。
　　他打开手机相册，翻到第一张照片：便利店的收银台，阳光透过玻璃，在记账本上投出光斑，页面上的“5012元”被圈起来，旁边写着：余数12，是留给未来的甜。
　　亦白首笑了，把吊坠挂在新手机上。远处的便利店传来“叮”的开门声，像某个夏天的清晨，某个少年接过水果糖时，糖纸发出的清脆声响——那是生活的余数，都是爱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