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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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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流如注。皇帝静静盘腿坐在床边,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这时候有一个太监捧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面放着红色的衬布,布上一只金晃晃冒着热气的小炉子。他颇为殷勤的捧着这东西走到皇帝床边,跪下道。
“皇上,今日的仙丹好了。”
另有贴身老太监小心翼翼的用金钩掀开盖子。
镂花的内里放着一枚金灿灿冒着白烟的丹药。
他虔诚地拿着银筷子取了金丹,放入雕花银盘奉到皇帝跟前,服侍皇帝咽了下去。
“皇上可觉着好些了?”老太监殷切地问。
皇上猛的睁开眼睛,眼中散发着异样的明亮和灼热。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想说话又张不开口,而后一口血喷出来,那太监惊恐的脸上溅满血滴。
“皇上!!”
太医匆匆赶到,皇帝换了衣服躺在塌上,阖着眼睛,眼皮子略动了一下。胸口起伏着,呼吸声很大。
太医放下药箱诊脉,眉头越来越紧。
皇帝慢慢开口,“叫阿澈来。”
有人忙忙去唤,二皇子,如今的太子刚下朝,此刻与母亲贵妃娘娘急急忙忙赶来。
太子行过礼后凑到跟前,见皇帝神色,不由得眼眶泛红。皇帝咳嗽几声,像拉风箱一般。他动了动身子,伸手握住太子的手。
“其他人都下去罢。”
寝殿内只剩下二人,安静极了。
皇帝勉力睁开眼睛,觉得眼皮子重如千钧。他慢慢开口。
“阿澈,我知道你怪我。”
他说话说的很累,“阿昭…肯定也是很怪我的。她…恐怕很想杀了朕。”
慕容澈悲从心来,眼眶发烫,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说一个“阿爹。”出来。
“你是好孩子。”
“阿昭赤诚,她心善和她爹一样。是我造的孽…她…她必定不会怪到你身上。孩子,你不怕。”
他说话说的有些颠三倒四。眼睛睁一会儿闭一会儿。
慕容澈的眼泪早已流下来。他握着父亲的手。
“你如今上朝,和你母亲一道理些政事,已经很有些样子了。”
“父皇…父皇相信,将来即便你一个人,也都能处理的很好。”
他气息微弱,强撑着将一方温润的玉玺按在慕容澈手中。另一只手枯瘦如鹰爪,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你谨记。社稷之重,万民为本。春耕秋收,国本脉息。轻徭薄赋,使民有时。”
他说得断断续续,好像很累。缓了口气,眼神却锐利起来,“然,民亦如水,需堤防疏导。遇刁顽煽乱,当断则断,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先镇北将军…其勇烈无双,功在社稷。然…其势过盛,其心难测,军中只知将军,不知天子!”
他闭上眼睛,头发近乎白了大半。慕容澈想起小时候永远萧萧肃肃,风姿不乱的父亲,嘴唇颤抖起来,到底是不忍说出反驳的话。
窗外风瑟瑟,一地梧桐落叶。
———
拓跋昭进京那一日。昙京的雪下得正紧。这东南腹地,四季向来温和,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竟在年关前落了下来。
天刚擦黑,雪光映着将熄未熄的天色。拓跋昭和江时越踏着厚厚的积雪进了城。年关近了,城里处处透着暖意。人们裹得严实,大人牵着孩子出来看这稀罕景。孩子们小脸冻得通红,叽叽喳喳,兴奋地踩雪,笑声脆生生的。
空气里混着好闻的味道。路边摊子的蒸笼冒着白气,是包子馄饨的香气。天冷,酒楼门前支起了摊子,卖热腾腾的饮子,梨汤、苹果汤、蜂蜜水……东市更是热闹,卖春联的,卖炮仗的,一派忙年的光景。
江时越把一个小小的竹筒塞进拓跋昭手里,筒壁温热。“蜂蜜饮子,暖暖。”他说。
拓跋昭低头,看着那竹筒。她粗糙冰凉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温热的竹筒壁,有些怔忡。隔着竹筒冒出的白气,她望着眼前这熙攘祥和的街市,人来人往。
而腰间的短刀硬邦邦地硌着她。
街上这些人,他们知道她要杀的人吗?他们过得这样安稳,脸上带着过节的喜气,大概没几个会像她一样,恨那个人吧?
她越想越觉得苦涩。她想大吼出声,想在所有人面前揭开那人的真面目。可张口灌进几片雪花,在温热的唇齿间冰冷的融化。而后滑到她心脏的地方,冰冷彻骨。
也许,他们没人在乎。
拓跋昭见到皇帝的时候,距离第一次入京,已经过了七年。
宫中下着雪,寝殿里却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皇上膝盖上盖着厚厚的裘袍,抱着手炉,很苍白消瘦。
他枯瘦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着板眼,闭着眼,哼唱些什么,戏词似的:
【…当年匹马护山河。今朝孤灯照雪多。
非是昔年恩情断,
九重难容…日月灼…】
拓跋昭按着腰间短刀,站在阶下。江南的雪比塞北还要冷,雪花落在脸上手上,冰冷噬骨。
拓跋昭看着皇帝的侧脸,隔着雾气飘雪,感觉愈发像那个人。
皇帝睁开眼,眼中毫无惧怕或是伤感,他只是浅浅弯了眉眼,招呼两个人。
“阿昭,临风,你们终于来了,这一路不好走吧?”
小泥炉上煨着茶壶,水汽氤氲,清冽的松雾银针香气弥漫开来。
那是阿爹最爱的茶。
拓跋昭紧咬牙关,两步上前。短刀出鞘,几乎要抵在皇帝脖子上。冰冷的一扫,几乎就要刮过他的鼻尖。
“为什么!”
“为什么杀我爹?!”
她的声音很急,有点颤抖。
“阿昭,你憔悴了很多。”
“你少废话!”
拓跋昭大喊。
江时越将她拉住。
“阿昭,你说要过来跟他谈一谈的。”
皇帝的脖子被冰冷的刀尖划破,迅速渗出血珠。他却神色自若。
“阿昭,或许你想听我讲个故事么?”
御书房外白雪映灯笼,不仅好看,还让人看着有种幸福的幻觉。
皇帝盯着外面的雪。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很久以前,有个开国的皇帝。他出身微末,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打天下,需要借力。开国皇后,便是他借的最大的力。她出身煊赫,两人婚后,也算举案齐眉。皇后母族倾力相助,江山渐稳。”
“可这皇帝心里,藏着另一个人。他扶持那女子的家族,使其能与皇后母族抗衡。他甚至想休妻另娶。只是皇后根基太深,朝野反对声浪太大,他只能作罢。后来,在皇后周旋下,那女子嫁给了皇后的表哥。”
“再后来,皇后有孕了。孕期与皇帝屡生龃龉,早产生下一个男婴。因着母族的势力,这男婴一落地,便被立为太子。可皇帝心里,是不愿意的。”
“两年后,皇帝心尖上的女子,也生下一个男婴。说来也巧,这孩子半岁时,皇后忽然暴病而亡。同年,皇后的表哥,也战死沙场。皇后的母族,如秋叶般,无声凋零了。”
“皇帝碍于悠悠众口,没有立刻废掉太子。他以抚恤忠烈之名,将心爱女子所生的男婴接进宫中,赐名‘珩’,与太子一同教养。
太子幼年丧母,母族式微,自记事起便在东宫战战兢兢,日子煎熬,如履薄冰。
他天生早产,身子虚弱,而皇上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因而对他很不满意。
两个男孩儿放在一起教养,太子擅文章,擅谋略。而珩天生神力,骑射武艺,无出其二。
皇上铁血手段,将后宫管的很严。因此没人敢乱说什么,太子只以为母亲去世是意外,母族衰败是僭越,那时候,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父亲和珩。
珩虽然武艺高强,身手绝代。却不骄不纵,谦谦如玉,他作为太子伴读,从小和他同吃同睡,陪他练武,和他习字,他们一起在御花园蹴鞠,射箭,摔跤。
他们,就像亲兄弟一般。”
皇帝陷入回忆,唇角那抹笑意真切了些,眼角的红晕也更明显,却衬得脸色愈发灰败。
“太子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父皇严厉,对他总不满意,他想,不过是严父望子成龙罢了。父皇对珩温柔,对珩夸赞,那又如何?珩是伴读,是自家人。他只要更努力些,好好读书习武,总有一天,父皇也会对他那样笑的。他那时,是真心这么以为。”
直到那一天。
午后是例行的功课考校。太子在近日写的大字里挑了又挑,选出两张最满意的,小心藏在袖中,早早去了御书房。父皇还未下朝,他紧张地一遍遍默诵功课,不知不觉,竟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醒来,听见父皇的声音。他心中一喜,赶忙坐起整理衣冠,刚要开口,却听见父皇在对别人说话。”
“月儿,别气了,近日实在朝政繁忙,人都累瘦了,你还舍得搓磨我。”
“我哪里敢搓磨你,又不是你正头娘子,哪里敢呢。”
“太子浑身的血都凉了。那是珩的母亲,月夫人的声音!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阵耳鬓厮磨,桌上太子放着的砚台和大字都被扫落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月夫人啼哭起来,父皇不住地哄她,惹的美人哭一阵笑一阵。
“别哭了,这么漂亮的小脸,哭花了可叫朕心疼。”
“你放心,朕君无戏言。”
“太医说了,珣儿病弱,恐活不到成年。待珣儿事了,我扶阿珩继位,你我做正头夫妻,岂不妥当?”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轰轰隆隆的打雷,太子蹲在屏风后面不知道蹲了多久,出来时膝盖都要折断。
外面月光闪烁,雷鸣不已。他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可桌子上躺着被揉皱的他的大字,上面沾的脂粉却又不是假的。那胭脂像烧红的烙铁,烧穿了他所有的侥幸。”
“他在偏殿待到深夜。他多希望父皇能想起来,能来看看他准备好的功课。但父皇,显然是忘了。”
“最后,是珩浑身湿透地冲进来。”
“‘殿下!你在这儿!让我好找!’珩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惊喜。”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黑暗,照亮了珩的脸庞。太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那双飞扬的眉眼,与父皇年轻时,何其相似……”
皇帝的声音停顿了,仿佛被那段记忆掐住了喉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许久,他才续上,语气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七年过去。太子十六岁,珩十四岁。朝野流言渐起。太子愈发沉默,只埋首书卷。”
“太子十七岁那年,皇帝秋狩,坠马而亡。同年,珩的母亲削发为尼,青灯古佛。”
“新帝登基。他封珩为金吾卫统领,掌宫禁宿卫。”
又过了一年,边疆流乱,已经是皇帝的太子封珩为镇北将军。
他问他。
“阿珩,你能帮朕夺回落日塞么?”
“珩跪倒在他面前,“臣定不辱使命,不破不还!””
一道闪电劈下,劈开黑暗,照亮病骨支离的皇帝的苍白的脸。
这是一双含烟罩雾的哀伤的眼睛。
很像一位故人。
皇帝喃喃开口。
“他到死不知道,他是我的亲弟弟。”
“不知道好啊,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不堪重负了。
“阿昭,你问我。为什么杀他?那么,我问你。如果你是我,你会杀他么?”
“我的母亲,我的母族,就不无辜么。”
“我夜夜梦魇,都是我母亲流着血泪问我为人子女,怎么还不替她讨个公道?”
“坐在这摇摇欲坠的龙椅上,每时每刻头上都悬着一把剑。不杀他,我又怎样活下去呢?”
“父皇真的很会看人,他说阿珩不同凡响,果真如此,他即便去了边疆,也仍然是万人景仰称颂的大将军王。这样的大将军王,若再加上天子的血脉。”
“阿昭啊。你要我如何自处呢?”
他说到后面,双目猩红,却笑出来了。
拓跋昭攥着拳头,骨节青白,她眼中雾气凝结。
良久,慢慢摇头,开口,声音喑哑的像是烙铁上蒸发的水汽声。
“你母亲和你的家族,是你父亲造的孽债。”
“你不该怪在我阿爹头上。”
“我如今才懂。因为你知道他是你弟弟,所以你要他死。”
拓跋昭苦笑着摇头,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张发黄发皱的血书。
“可他正是因为你是哥哥,才更要拼死护着你和你的江山。”
她将信递给皇帝。
血书字迹缭乱,显然是情急慌乱下所写。
寥寥数字。
【阿昭吾儿,皇上与我,骨肉至亲,务尽忠孝,切记切记。】
也许因为千钧一发,最后一个记字只写了一半。
“你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很聪明的皇帝。”
“我一路艰难险阻,跋涉至此。不过是想来问一句,你知不知道他是你的亲弟弟?”
“我想问,阿爹说你是骨肉至亲。”
“那么,骨肉至亲者,何以至此?”
“我不会杀你。因为阿爹此生最大心愿是保你平安。”
“我也不会领兵攻打你的地盘,因为百姓不该成为我仇恨的牺牲品。”
“但我也不会原谅你。”
她看着皇帝,一字一句。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
拓跋昭和江时越出京,返回落日塞后的第二个月。
皇帝驾崩,太子慕容澈即位。
新帝登基,定年号为曙。同年大赦天下。
拓跋昭不久后收到新帝的赏赐,其中有一个经年岁月的锦盒。
打开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里面躺着一卷发黄的画轴。
缓缓展开————是一副蹴鞠少年游。
春日缤纷,落英粲然。两个小小少年,蹴鞠玩耍,欢喜非常。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