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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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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回笼,人已经回到青萍山。
冷风卷起满地雪粒子,顺着没掩实的门缝灌进屋内,吹得枕边熟睡的两颗团子越抱越紧。于霁定定看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什么,没头没脑地笑笑,抖开卷成一团的被子罩在太极图上。
他出了门,依照两个孩子带来的传信上的吩咐,慢吞吞朝高处走。
小蓬莱也静得吓人,只有院里一棵冬青树,不声不响,摇曳婆娑。传闻那树是魔尊龙女授首伏诛那年,芳迟的师父浮闲子为她所手植,数百年星霜荏苒,仍然常青不败,是鹿鸣岭上除了青松之外唯一的植物。
于霁闷头上前,尚未敲门便听见一句:“我不便露面,辛苦你在外头说话了。”
一门之隔,芳迟的声音带着些微病气的余韵,好像游离在半空,轻飘飘地不落地。
他摆摆手,拖过倚在墙根的蒲团——上回来时还不见这坐垫,想来是这两天临时准备的,“窸窸窣窣”地在门前坐定,心虚道:“师父是为了溪山的事。”
急报由白玉京传出,不用想也知道必定事关重大。于霁自觉应对得一塌糊涂,非但没查明真相、找到失联的先头部队,连可以作为污点证人出庭的梅道人也死在混乱之中。一通胡闹,不知要误了多少正事。惹出这泼天大祸,别说训斥几句,就是把他废了再逐出师门,那都算法外开恩。
——等等,逐出师门?
于霁两眼放光,正打算自陈罪状、自我检讨、自请下山,脑中突然响起系统的“忠告”:“请宿主放弃不切实际的妄想,尽快晋升金丹境,取得太玄剑灵的认可。”
蓄势待发的小马达默默熄了火,老老实实改口道:“我犯了大错,您想怎么罚我都行,我绝没有二话。”
芳迟却道:“先不急着领罚,说说溪山之行。可有什么发现?”
于霁一怔,没从话里听出什么问责的意味,倒像要考校些什么。
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他囫囵理了理线团似的记忆,尽量简明扼要地交代过进城后所遇诸事,末了又提起自己搜寻私宅时的猜测:“我本来觉得镖局和导致那些人失踪的元凶是合作关系。后来才发现总镖头死了,剩下主事的女儿也只是一把刀,真正值得留意的是檀教那个妖里妖气的道士。”
说到这儿时他顿了顿,斟酌片刻才继续道:“我怀疑…他想复活被镇压在伏魔阵下的什么东西。”
“为何说是复活,而非释放?”
“如果只是释放,那他要的未免也太多了。按他那个同伙说的,执法使失联是他干的,夜叉部十六个人音讯全无也是他的手笔,还有溪山镇……”
于霁说着,搭在膝头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些,“先不论溪山镇那些人,单说他们一路上收集的信仰,合在一起也称得上是不小的力量。这样的力量用来释放……杀鸡焉用牛刀?”
或许是也陷入了思索当中,门后的人不作回应,映在纸上的影子也未有动作。
两相无言半晌,终于听芳迟沉声:“说下去。”
“跟我同行的和尚找到过一个跟檀教沾边的花纹。”于霁坐正了些,阖上眼一面回忆,一面仔细描述着破布上的纹样,“我看着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到过……只知道这玩意儿大概其跟魔渊脱不了关系。”
“与你同行的人……竟这样得你信任?”
“我知道原则上是该留个心眼,但他不仅没有害我,还救了我一命,说明就算这人有什么不轨之心,我身上一定也有能让他图谋的东西。想取信于我,就得拿出点诚意来,所以这幅图应该不会有假。”
门上的影子微微一动, “说得头头是道,人在局中,你真能有这样的考量?”
于霁“嘿嘿”两声,讪讪道:“您要是不提这茬,我可能也想不到那儿去。”
沉默少顷,房内的人唤了声他名字:“有时自谦太过,反倒容易成了自满。”
又宽慰道:“不必介怀梅道人之死,这并非你的过错。姑且将此事抛诸脑后,回去好好为七元抡魁做准备吧。”
于霁茫然道:“不是说能参加那个的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吗?这里头我恐怕就只跟一个人字沾点儿边吧?”
芳迟笑道:“左右我已托阿月放出消息去,如何令同修信服就是你的事了。”
话甫落,不知何来一阵风,恰似一双手,托起席地而坐的人。于霁心知这是送客之意,不想揣着一肚子疑问离开,正待开口,芳迟竟像窥破他心中所想,说:“檀教与梅道人牵涉甚广,往后的事你不要再插手,只需谨记一点,再遇上那样的玩意儿,立即设法脱身,不要恋战。”
于霁仍然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一口应下,规规矩矩行了礼转身离开。
谁料才出了院门,迎头撞见匆匆而来的元明月。后者两眼往他身上一扫,大约是还牵挂着别的什么事,破天荒没寒暄两句,而是开门见山道:“你见着师尊了?”
于霁被问得不明所以,一五一十解释了“会面”的始末。说到最后,他隐约捉到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忧虑,短暂的迟疑过后,轻着声询问:“师父是生病了么?听她声音好像不太对劲……”
话音未落便被身后遥遥的传声打断:“都是些老毛病,不妨事。你且去吧。”
远处的清心铃再度被敲响。元明月伸出手贴在纹丝不动的门上,沉吟许久,才从微微发紧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师尊”。只是这一声过后,她像是被充塞的疑问绊住脚步,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半晌才道:“宋师叔不是说这回的方子大有成效,怎么反倒更严重了?”
多半是没料到她思前想后竟憋出了这么一个问候不像问候、埋怨又不像埋怨的问题,芳迟先是忍俊不禁,而后劝她宽心:“这次闭门谢客并非旧疾发作、身体抱恙,实在是有些事需得独自一人斟酌。”
与应付于霁时的语焉不详截然不同,她的解释既坦诚又详实,元明月听得无端端耳热,勉强理清了心底的乱麻,一反常态踌躇再三,问:“我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是于霁做得,我却力有不逮的。”
她说着,累极了似的,垂下头轻轻抵在门上。
察觉到额角处传来的轻微震动,元明月如梦初醒,收拾起方才近乎颓唐的神情,重新端起大师姐应有的从容潇洒,“该去太素峰取药了,您好生调养,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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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峰一贯冷清,刚醒时自然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直到磨磨蹭蹭到了秉烛斋销假,于霁才从同修的口中得知,溪山的任务结束后,自己又在停云阁当了整三天的尸体。
负责巡堂点卯的教习是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鼻梁上架着副单片眼镜,学究气十足。在桌案上的文山书海中翻翻找找半晌,捡出块刻着他名字的象笏,一只手在上头一通写写画画,另一只手则是按在个算盘样式的木质方盘上,拨弄得噼啪作响。盘算半晌,又托着镜片端详了面前人好一阵,继而语重心长道:“可要当心啊,小于。再无故缺席几日,年末的课考你又要不合格啦。”
轻描淡写一个“又”字,把对原主过去不良行径的无奈展示得淋漓尽致。
于霁看看忧心忡忡的教习,再看看笏板上那堆烂摊子,只觉得有苦难言极了。
好说歹说从无尽的唠叨中挣脱,于霁抹了把脸,才迈过门槛,便听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托着长音揶揄道:“于师兄莫不是偷摸去溪山修习幻形之术去了?真是好一张忧国忧民的马脸啊!”
湛芙交代了友人两句,凑上前用肩膀挨了挨对方,“听闻你在这次任务中立功不小,怎么还这么闷闷不乐的?莫不是孤亭君又凶你了?”
于霁干笑两声:“还不如让他凶我两句呢。”
湛芙越过他看向室内伏案的老教习,了然地点点头,抿了半天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好,你好好亡羊补牢,我代你去向大师兄知会一声。”
她口中的大师兄是天禄阁掌事的首徒。商明风一门心思钻研机巧之术,虽说没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地步,处理起宗门庶务来,还是常常一个头两个大。所幸的是他还有个孝顺贤惠、任劳任怨的大徒弟,一手包揽了所有杂事——小到商明风出行时随身的包裹,大到天禄阁每日轮值人手的安排,就连开启青鸾谷的令牌也归他保管。
于霁在问心堂领了为期三个月的值班任务,和这位大师兄有过些生意上的往来,对后者的精打细算、劈两分星记忆犹新。
正回忆间,又听湛芙问:“马上就是小年,丹枫镇这几天热闹着呢。我和文英正要下山,师兄今夜若是无事,可要同行?”
“我正找我师弟呢,就不跟着凑热闹了。”于霁的视线蜻蜓点水似的掠过一旁小幅度踱步的少女,“再说你们姑娘家约着逛夜市,带上我一个男的算怎么个事儿?”
湛芙见他摆摆手就要离开,不禁奇道:“可小兰已经在……合着是要找那位师弟呀?”
于霁点头称是,玩笑几句,问明对方可能的去向便辞别两人,往拂云坪的方向找去。
明照果不其然还在天禄阁。
他身份微妙,不必和其他弟子一样参与年末的考评,约莫也有顾忌自己异于常人的眼睛的缘故,于霁不在门中,左右便鲜少见他在学堂出入。除却晨昏时分在停云阁入定,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被他消磨在了天禄阁里。
于霁找到他的时候,后者捧着厚得能砸死人的册子正读得聚精会神。来借阅典籍的人一向不是很多,他坐在第二层的楼梯上,左右各堆着一摞书,脚边还趴着副极为眼熟的机甲——那个一嗓子把人送进秘境的“天工二号”。
跟面对于霁时的“不假辞色”大相径庭,在小重明王身边的天工二号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安分守己,一大一小待在一处,竟然还有股说不出的和谐。
于霁看得好气又好笑,想说些什么,走得近了才突然察觉这人哪是什么读书读得心无旁骛?
——分明是在全神贯注地跟脚边的天工二号对峙。
顺着脚步声抬起头,明照先唤了声“师兄”,又向人投来带着几分求助意味的目光:“此物不知为何在此盘桓不去,我……”
于霁抿着嘴深吸口气,露出与先前湛芙如出一辙的神情,平复片刻才弯下腰,端起机甲调转方向——有了初次见面时的教训,他再也不敢抱猫似的把这玩意儿抱在半空。
天工二号一溜烟开远了,他看向如释重负的明照,笑道:“这玩意儿脑子笨、不长记性,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手动给他换个方向就行。”
捏了捏依旧残缺着的左袖,又说:“这个……谢谢你。”
虽然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出手相助,可在溪山时,若非那场没头没脑的梦,和左臂突如其来的凉意,恐怕他真要如梅道人所希望的那样,在幻境中毫无知觉地死去了。
明照闻言,双眼微微睁大了些,很意外似的,慢了半拍才回应:“举手之劳,无需挂怀。”
于霁没继续客套,抱起一侧的书正要坐下,头顶不意被一片阴影笼罩。
“劳驾。”
来者是个陌生的消瘦青年,腰佩三枚用五色绳系着的铜币,居高临下晲着侧身的于霁良久,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用肩膀重重撞开眼前的人:“恶人配恶妖,还真是人以群分。”
话音方落,于霁面色一沉,收回投去的一瞥,拍拍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谁家狗没栓绳子跑出来了,扰不扰民啊?”
紫衣青年脚步一顿,露出嫌恶的神情,却出人意表的没有逞一时口舌之快,只摇摇头:“原以为你只是不堪大用,如今竟还与这畜生混在一处。我可真替剑尊蒙羞。”
于霁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闪身挡住对方的去路。
“嘴巴放干净点儿,我师弟可是明明白白过了正路的,命灯就供在□□塔,有意见找宗主说去,跟我们这儿逞什么威风?”他说着,灵气不自觉地四溢而出,沉甸甸地箍着出言不逊的青年,“道歉。”
“你们也配?”
话不投机,于霁冷笑:“多说无益,还是剑下见真章吧。”
青年扬眉,像是听见什么令人发笑的东西,极尽敷衍地拱一拱手,讥讽道:“于霁师兄若有此意,天心崖谭守声,随时恭候。”
在值守弟子警惕目光的注视下拉着明照走出老远,于霁脚步渐慢,强压着心火问:“你经常碰见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吗?”
明照盯着他半晌,不置可否,宽慰他:“他人言语于我无碍,师兄不必为了我惹上一身麻烦。”
“呆子,”于霁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好心态不是这么用的。”
心头涌上一丝茫然,明照微微歪着头,迟疑着要开口询问,对方竟像猜中他的心思,抬手在他头顶轻轻一按:“放宽心,我要揍他也不全是为了你。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玩霸凌这一套,不好好教训他一顿他都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不及反应,脑中冷不丁响起停云阁那夜他曾听过的怪异声响:“宿主冲动了。天心崖是扶闲子一脉亲传的法修,主攻符箓和阵法,刚才那人是天心崖主的得意门生,实力和谢知兰不相上下。”
那声音没有说下去,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眼前人摩拳擦掌的动作登时一僵:“反正这件事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我就当没发生过,应该也没、没什么关系吧?”
于霁说着,飞快撇了一眼不明所以的师弟,立志整肃青萍山不正之风的气势在无尽的沉默中化为了乌有。
“晚了。”回应他的是系统无情的嘲笑。
下一刻,袖中的玉符荧光闪烁,简直像在为他的话作证。
当今玄门的传讯玉符大都出自以炼器扬名的六齐坊,除去传递消息、验证身份之外,还有着类似匿名论坛的新奇玩法。
眼见白玉之上墨痕刷新如流水,放出狠话的人只觉得生无可恋,死又何哀。
“听说了吗,停云阁那位,又出幺蛾子啦!要跟天心崖的老幺约战月圆之夜天心崖顶一决胜负呢!”
——你听谁说的?转发超过五百次我可以告你诽谤的啊。
“天心崖不是法修么?我还以为那位大彻大悟,青萍山总算能过几天消停日子呢。原来是把手伸到旁人那儿去了。”
——说来你可能不信,是对方先动的手。
“剑修之耻要打我们天心崖的小师弟?我怎么会做这么离奇的梦。”
——你多冒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