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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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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简单检查了有过痕迹的几个房间,枕头、椅子、甚至架子上搭着的衣服,两头余出的宽窄都是固定的。”于霁用手指比划出一个大致的距离,“但是屋里到处都是灰,整座宅子别说打斗痕迹,就连灵力残留都少见。这至少能说明两件事。”
借宿雒家别院这帮穷讲究的人,显然不是因为遭遇了突发事件消失的。
他捻着手指沉吟片刻,突然转身,由门外慢慢踱进正堂。在主位落座后,伸手向身侧一抓,虚握成一个半弧。
“他们到达这里的时候,天色应该已经开始变暗。一部分人上楼安置,剩下的来到这个正堂,可能是喝茶、聊天、会客,也可能是别的。”
“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人……”他放下手里并不真实存在的茶杯,小指垫在座旁的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突然就从这栋房子里消失了。”
“你如何断定他们是在入夜后到达?”芳衡挑眉,“又为何不说离去,而是消失?”
于霁刚要指向烛台上残余的白蜡,不知想起什么,动作稍顿,扭头清清嗓子,改口道:“也可能是天还没亮,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怀疑镖局那个女孩儿对咱们说谎了。她说她爹接待了失踪的这伙人以后才出门去押的镖,可是师叔你留意过门口的脚印没有,只进不出。这意味着什么?”
眼前人在房中来回走动,看上去正说得兴起,一副恨不能凭空变出块黑板呐喊“这是送分题啊送分题”的架势。然而两道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芳衡意识到对方实则并不像他看上去那样慷慨激昂。恰恰相反,那双乌瞳眼既冷又沉,仿佛太冥海底无言的金玉,只一个照面也能将人冻伤。他和青年眼底几乎是厌倦的东西短兵相接,腕上如同被烛焰燎伤,无端端刺痛起来。
另一厢,于霁原本打算再卖上一会儿关子,谁知落在身上的目光眼见就快凝成实质,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小心道:“师叔…有什么要补充的?”
周身霎时冰消雪融。芳衡放开紧紧按在左腕的手,不置可否,只道:“说下去。”
于霁只得收拾起玩笑的心思,老老实实道:“我只想到三种可能。一种是她没撒谎,但是她们一家子不是人,她爹长着翅膀从这儿飞走了,所以才没留下出去的脚印。第二种也是她没撒谎,是这房子里藏了一条通到外面的密道。最后一种嘛…是那女孩儿确实撒谎了,因为那帮人的失踪,和隆昌镖局脱不了干系。”
环抱在胸前的手指不自觉地搓了搓,芳衡回身,有意忽视对方满怀期待的目光,目不斜视地走过。
期望落空,于霁舔舔后槽牙,老大不情愿地跟上对方的脚步。
路过天井时,他忍不住又看向那两棵树。午后的雒宅平静无风,枝头稀疏的黄叶却如同被什么有形的东西拂过,向树下人招起手来。
于霁悚然,心里大呼一声“卧槽”,夸张地耸耸肩甩掉一身鸡皮疙瘩,大步流星赶上门外的芳衡,不死心地又追问:“所以我的猜测到底对是不对?”
直到这个时候,他对整件事的起因经过仍然知之不详,只从来时途中芳衡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些零碎信息——溪山镇内沉寂了百十来年的大阵突然出现异动,前来打探消息的先遣小队一去不返,只好派来更重量级的人物再探再报。至于为什么不起眼如溪山会在城中设有伏魔阵、先遣小队里都有哪些人、一家子麻瓜的隆昌镖局在这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对他而言都是未知数。
芳衡转眼看向满脸疑问的年轻人,思索片刻,难得赞许道:“你分析的有些道理。只是有一点。”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此次前来探查,为首者乃是夜叉部主事原碧城。此人行事一向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刚明。上行下效,他麾下的夜叉部……”
多半是不会有闲工夫喝茶聊天会客的。
空气又一次凝固了。
于霁摇摆在“他这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吗”和“信息不对等不能怪我吧”之间,终于选择怒不可遏地质问系统:“你就这么眼睁睁地听我瞎白话半天?”
系统理直气壮:“首先,我没有眼睛,谈不上眼睁睁。其次,我提醒过宿主的。”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系统回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于霁:“……我以为那是房间里有老鼠。”
一人一统不约而同陷入沉默之中,谁也没再开腔。
芳衡用余光打量着身后忽然开始放空的年轻人,左手食指不经意似的,轻轻擦过拇指指腹——这是孤亭君思考时惯爱做的小动作。
一个半月前,溪山执法使向璇霄丹阙递来最后一则消息后突然失去了音讯。为查明原委,夜叉部主事即刻带领几个心腹亲身前往,哪成想也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原碧城曾是叱咤太冥海的大妖,七百年前为如今的仙尊所感化,自愿镇守白玉京南渊,受执月仙尊驱策,九死无悔。他的本事不小。执月座下共有四个修为在行六虚境之上的应春秋大能,原碧城正是其中之一。甚至还有传闻说此人绝不仅仅是应春秋境这么简单,而是半步逍遥游。地位非凡,更有精深修为傍身,这样手眼通天的人物,实在很难想象会受制于什么样的对手。
如此看来,不论对目标缺乏了解造成误会这样的细枝末节,于霁的猜测几乎与现状完全吻合。
这并不是一个飞扬跋扈、不学无术的二世祖该有的眼力。
想到这儿,他唇边细微的弧度不自觉地落回到了原处。
于霁并没有察觉身边人转瞬即逝的变化,两手抄在纱袖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也搓动着。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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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下榻的地方远在溪山另一头。心里揣着事,脚下自然沉重非常,因而到达客栈门口时,日头已然微微西斜。
进门前,于霁的注意力被匾额上熠熠生辉的徽记吸引,下意识叫住前头的芳衡,指指头顶问道:“师叔,这到底是个什么标记?刚刚在镖局好像也看见了。”
芳衡不着痕迹地拂他一眼,后者也在系统一叠声的提醒中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忙干笑两声:“跑了一天没消停,脑子都成浆糊了。”
又有些刻意地找补道:“怎么哪儿都是白玉京的产业。”
不止溪山一处,整个中州都有很多这样刻有标识的铺子,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玄门的产业。知道些内情的,便头头是道地介绍,这是当地某某老爷送自家儿孙入门派时,顺手捐出的什么店铺。这些铺子经营的通常是些大生意,布庄、客栈、当铺,收益多是三七分成,也有些对半开的。而宗门得了好处,自当庇佑一方,这些印记即是用来昭告三界,这里是万仙盟罩着的,妖魔鬼怪休得造次。
除了璇霄丹阙的金徽,还有名剑山庄的飞剑、离幻仙宫的鸾鸟,就连素来以浊世清流自居的观涛书院也开有不少书局一类的档口用来创收。
“和尚清心寡欲、不染俗世因果我能理解,青萍山又是为什么不跟着创业?”于霁大为不解。
系统的语气也十分迟疑:“大概是剑修一脉相承的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那你怎么解释拂云坪那个财大气粗的赛博图书馆?”
系统沉默了一下。
“合着经费都用在刀刃上了是吧,再穷不能穷教育?”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低头间,他察觉到芳衡落在身上的视线,亮得如同审讯室里雪白的灯,照得人无所遁形。不过好在对方似乎并无意追究,很快便转向上前招呼的伙计,要了两间房。
寒冬腊月,天黑得总是很快,上楼的工夫,长街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已渐渐汇成河。于霁推开窗,蒸腾而上的浓郁白雾里掺杂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双手撑在窗台上探出小半个身子,楼下的老翁恰好也抬起头来,冲他喊道:“天寒地冻的,小真人不来喝碗馄饨吗?”
被无孔不入的香勾得馋虫横生,于霁笑眯眯地应一声是,回身正要去和人打个招呼,房门冷不丁“叩叩”响了两下。
一门之隔,芳衡换了身黑衣裳,随身的佩剑也不知被收去了哪里,把手上的东西丢给于霁,三言两语交代道:“今夜我再走一趟镖局,你留在客栈,不要随意走动。”
他来得突然,去得更突然。留下于霁掂掂不轻的钱袋,只觉得自己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于霁满腹狐疑道:“你确定芳衡真的看不上原主?”
他现在怀疑这人根本就是看上原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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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呼于霁下楼的老头姓许,在溪山卖了近十年的馄饨。他家的馄饨个个皮薄馅大,煮扁食的底也是前一宿就吊上的高汤。出锅前再撒上一把葱花,汤清、肉红、葱绿,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因此即便只是个小摊,溪山人也很爱光顾。尤其是冬天的早晨,来上一碗热乎乎的馄饨,再唠上两句东家长西家短,实为人生一大美事。
老许是个健谈的人,给自己也打了碗汤,拉出塞在桌底的条凳坐下,向客人搭讪:“小真人可是师从青萍山的神仙?”
见对方面露惊奇,不由得露出几分得色,指指年轻人身上的纱衣:“青罗衫、白纱衣,青萍山门人的装扮。老许我别的不敢说,见多识广可是这溪山镇上出了名的。别看我这摊子不起眼,小真人去街上打听打听,溪山人是不是都爱到这里来听上两段故事?哪一个听了我老许的大名,不叫上一声百晓生?”
于霁正吸溜着鸡汤,闻言“嘿嘿”一笑,打趣道:“百不百晓生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您这生意……可属实是有点儿不怎么样。”
“还不是叫那劳什子檀教闹的?”老许吹胡子瞪眼,怨念颇深的样子,“都赶着去沾一沾菩萨的仙气,哪还有闲心思来我听老头子说闲话?”
檀教?
于霁捕捉到似曾相识的字眼,奇道:“万仙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这檀教是什么来头,您给说道说道?”
老许仰头灌下最后一口热汤,把碗往桌上重重一磕,没好气道:“说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依我看哪,就是一帮江湖骗子!”
他口中的檀教是百年前发迹于西凉州的教派,教名为梵语“布施”之意,旨在广施善缘,向世人宣说如来正法,好教闻者皆能得法乐,行善积德以自娱。和中州释教的避世苦修不尽相同,檀教的信众多是西凉当地的富庶人家,因而行旅途中常有施粥发粮等善举,在各地都很有名望。
“听铁家的伢子说,那群人半月前出了凉州,今晚就要进溪山了。现在满城上下都聚在北边的通津门,正等着接驾呢。怎么,小真人也对那檀教感兴趣?”
于霁闻言环顾四下,这才发觉周遭确如老许所说没什么人声,就连一旁本该热火朝天的酒楼也是门庭冷落。进城以来便一直萦绕心头的异样感在此时到达顶峰,他垂目掩住眼底闪动的情绪,摆摆手:“没有的事儿,我一个修道的,去看一帮和尚游行,成何体统?”
老许夸张地大笑两声,猛然收了笑模样,“谁说不是呢?一个道士,竟成了和尚们的座上宾,成何体统?简直是不成体统!”
于霁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瞪着他半晌,平静地把嘴里的汤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