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淮枕

61、第 61 章

　　6号上午最后一节课是空自习，上了一半，莫以文从睡梦中醒来，似乎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睫毛上还挂着泪。
　　接过肖炎递过来的水杯灌了一大口，莫以文揉揉脑袋，视线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李琦钰身上。
　　他问：“李琦钰来了？”
　　听到肖炎的肯定回答后又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上节课快下课吧，我瞌睡了，没太注意，应该是这个点。”肖炎说。
　　莫以文“嗯”了一声，低头想了一阵子，随后撕下一张便利贴，在上面写了什么，写罢后拿起来看了看，最后皱上眉头，将便利贴揉成团扔到了垃圾桶里。
　　肖炎看看他，想说些什么，突然桌兜里一阵震动，肖炎知道有未读消息了，于是先拿出手机查看。
　　是张启的微信。
　　-炎哥，打听到了。
　　-你中午有没有时间，这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肖炎回复。
　　-可以
　　-哪儿
　　聊天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一会儿，张启的消息发了过来。
　　-老地方吧。
　　肖炎看了消息，长出口气，退出微信后按下了待机键。
　　扭头看看莫以文，他面前展着一张数学卷子，一道题也没写，此时他皱着眉头，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莫以文。”肖炎叫他的名字。
　　“嗯？”莫以文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皱起的眉头微微舒展。
　　“我中午有点事，不和你一起了，你一个人……能行吗？”肖炎开口。
　　莫以文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你去吧，我可以。”
　　肖炎点点头，看了看窗外，除了阳光化不掉的白之外再无其他，没什么好看的，肖炎收回视线，随意的一瞥，却是落在了李琦钰身上。
　　他盯着李琦钰看了好久，此时她正伏在桌子上听殷乐乐讲题，不知怎的，肖炎鬼使神差的说：
　　“中午你和李琦钰一起回去吧，路上有个伴，不至于那么冷清，而且，她情绪有些不对。”
　　莫以文闻言再一次抬头，看着肖炎的眼神有些复杂，肖炎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有些心虚，他尬咳两声，移开了视线。
　　不久，肖炎听到同桌叹口气，“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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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很快，莫以文坐在位置上没有动，肖炎收拾好书包后拍拍他的肩膀便走了。
　　莫以文又坐了一会儿，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随便拿了两本书塞到书包里，之后挎起书包，向李琦钰的位置走去。
　　“病好些了？”
　　当这个声音在李琦钰耳朵边响起时，她愣了一下，收拾书包的手停下来，然后抬头，看到莫以文笑着看她的那一瞬间，鼻尖有些酸。
　　她笑着“嗯”了一声，发出了奇怪的呜咽。
　　“怎么了？”莫以文听出不对，问道。
　　“啊没事儿，可能是喉咙有些不对。”李琦钰随口说着。
　　莫以文没再说什么，他背着书包靠在讲台旁边，静静的看着李琦钰收拾书包。
　　过了好一阵子李琦钰再次抬头，看着一直没走的莫以文，眼神里是疑惑。
　　莫以文对上了她询问的眼睛，尴尬的开口：“那什么，待会儿一起吧。”
　　李琦钰以为自己听错了，一直到和莫以文并肩走在了回家路上，她才猛然反应过来。
　　算起来，他们快一年没有一起回家了。
　　冬天阳光很好，只是不暖和，风吹在脸上甚至有些疼，地上的雪被压的很实，走在上边有一种走在滑雪场里的感觉，但两人稳稳的迈着步子，谁都没有滑上两步的想法。
　　李琦钰不止一次转头偷偷看向莫以文，他的侧脸被阳光勾勒出一个很好的形状，白雾从他口中吐出，随风飘向身后。这让李琦钰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三年前，他们也是这样肩并肩走在雪地里，她的余光和冬日的阳光一起偏到他的身上。
　　一路无言，快到小区门口时，李琦钰开口。
　　“抱歉……”声音很低，像是鼓足了勇气。
　　莫以文愣了一秒，反应过来她是指什么，于是开口：“没事，不怪你。”
　　李琦钰转头，看着他的侧脸，阳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那是属于光的金黄。
　　“就当做了一个挺悲伤的梦，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个家……之前不就是我一个人吗？”
　　李琦钰指尖微微颤抖，好奇怪啊，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明明有那么多的悲伤想要倾诉，可到头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两人的距离不过一两步，但此刻在她眼里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她伸出手想拍拍莫以文肩膀，举起又放下，总觉的自己手上沾着什么，不想带到莫以文的身上。
　　李琦钰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内心挣扎着走完最后一段路，到楼下时挥了挥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深处。
　　叹口气，向自己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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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两人依旧是一起上学，路上很冷，两人都没说几句话，唯一有的交谈是关于元旦晚会的。
　　“元旦……”
　　“啊没事，我一个人也行。”李琦钰听到他的声音后，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可能是在惧怕那个夜晚，也可能是害怕莫以文说出那两个字。
　　她觉得那两个字只要说出口了，他们的关系就真的淡了。
　　莫以文愣了愣，开口：“视频我看了，跳的真的很好，可惜我不在。”
　　李琦钰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跟了一路，李琦钰不时转过头看莫以文的脸，他目视前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到校时人正多，李琦钰没有像上午一样害怕见到人，相反，因为莫以文的存在让她可以坦然的走进学校，没有低头，是和莫以文一样目视前方。
　　刚踏入校园，她就觉得不对劲，她发觉自己周围的人都有意无意的向这边看，她感到身上仿佛聚集了无数眼线，前面的人回头，左右的人扭头，后面的人即使跑到前面也要将她看个清楚，一时间，恐惧和害怕再一次涌了上来，双腿已经不自觉的发抖。
　　众人的视线将她逼的抬不起头，可是她并没有什么错。
　　有人窃窃私语，李琦钰不想听，可尽收耳底。
　　“是她吧？”
　　“应该是吧，看着像啊。”
　　“那她真可怜，长得这么漂亮，怎么就……唉。”
　　“旁边那男的呢，不会是她对象吧？”
　　“哎还真有个男的，你要这么说那男的才是最惨的呢。”
　　“啧啧……”
　　莫以文听见了，他缓缓扭头，向说话的人投出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说话人看到莫以文看过来后立马闭上了嘴，加快步伐向远处。
　　莫以文感到身旁有个娇小的身影在瑟瑟发抖，扭头便看到了低着头，面色惨白的李琦钰。
　　“李琦钰……你……”
　　李琦钰被吓到般的猛的一个哆嗦，抬眼看向莫以文，此时她的眼里汲满泪水，仿佛下一秒就会带着恐惧和不安冲出眼眶。
　　“啊？”李琦钰开口，胡乱抹了抹眼睛。“我没事，我得去趟卫生间，先走了。”
　　说罢，她加快步伐，几乎是用跑的，迅速远离莫以文。
　　莫以文看着李琦钰远去的身影愣了一秒，随后不安，焦急，不祥的预感在内心升起。
　　她太反常了。
　　李琦钰淹入人海的前一刻，莫以文抬腿，在满是人的校园里掀起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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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点上课，两点四十教室里还没有多少人，李琦钰是一口气跑上来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一路都低着头，没有注意路上到底有多少人在看她，殷乐乐还没来，她放下书包，不敢看任何人，因此也没有注意到教室里几个奇怪的眼神。
　　没一会儿，她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哎李琦钰，你来看看这个。”
　　李琦钰慌张转头，发现叫她的是一个女生，这个女生平时性格开朗，交友广泛，李琦钰和她不怎么熟，但是对她的印象还不错，此时她抓着手机，向她晃了晃。
　　“怎，怎么了？”李琦钰问着，一边起身，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看起来正常。
　　她向那女生的位置走过去，走近过后那女生将手机递了过来，是一条视频。
　　“你看看这个，这不是你吧？”
　　李琦钰点击播放键的同时，莫以文破门而入。
　　“李琦钰你……呼呼，跑什么。”莫以文站在门口，看到她不在座位，在教室里找了一圈，最后在那女生的位置旁边找到了她。
　　他看到李琦钰眼里粉饰的平静全部破碎，恐惧绝望几乎全部渗透出来，双手触电般，她扔下手机，忍不住的一步一步后退，一直到抵在身后的桌子上，泪水溢出眼眶，她的嘴唇微张，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李琦……”
　　没等莫以文说完，李琦钰突然疯了一般拔腿向外跑，莫以文追出教室，可视线里已经没有她的身影，折返回来，视线落在那个被李琦钰扔在桌子上的手机。
　　那女生见莫以文视线看了过来，已经想要将手机收回，莫以文一个箭步闪了过去，抢先一步抓起手机，随后狠狠瞪了那个女生一眼。
　　视频没有暂停，继续播放着，里边一个女孩趴在地上，演出服被撕成破烂，那副绝望的流着眼泪的面孔，赫然是李琦钰的模样。
　　已经不是震惊这么简单了，莫以文拿着手机愣在原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的击中了胸膛，他喘不过气，抓着手机的手骤然紧缩，几乎要将那个小盒子捏成粉碎，最后，他哑着嗓子，咽气般的嘶吼：
　　“你给她看了什么！”
　　似是地狱的声音。
　　“不是我……视频是有人匿名发到群里的，我以为是什么ai换脸，我不知道是她，我就是确……”
　　莫以没等她把话说完，将手机扔在桌子上，他没有犹豫，冲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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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琦钰忘了哭，心里结痂的伤口被人猛的撕开，疼的令人窒息，此时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复那天晚上的情景，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落入泥沼的天鹅，无论怎么挣扎，也逃不了被污染成恶臭的这个事实。
　　她几乎是不要命的跑着，跑到喉咙干涩疼痛，跑到四肢麻木。
　　最后她停在语文办公室门前，看着紧锁的房门，突然腿一软，跪了下来。
　　也许就在一瞬间，希望“啪嗒”一声熄灭，那些粉饰太平的表象在众人的目光下被碾得粉碎，李琦钰没有力气，刚才拼命的奔跑已经耗尽她所有的力气，此时她跪在一扇不会打开的门前，过街老鼠精疲力尽般惊慌失措。
　　她听的见脚步声，看的见来来往往的影子，那些影子会在她面前停留许久，然后离去，她已经能想象到那些路人眼里究竟是怎样的厌恶和嫌弃，那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的嘴里，吐出的又是怎样的讥讽和唏嘘。
　　“哎你看这个女的。”
　　“是不是就是那个……”
　　“就是她啊，你看脸。”
　　“这是李琦钰吧，不是有人发出来……她跪在这儿干嘛？”
　　“肯定是没脸见人了呗。”
　　“啧啧，这下人尽皆知了。”
　　她不想听……她不想听！
　　李琦钰捂上耳朵，张大嘴，发出了一声厉鬼般的尖叫，惨绝人寰。
　　路人当然听不出绝望，他们只觉得跪在这里的这个女孩疯了，他们只会加快脚步，远离瘟神般的远离她。
　　李琦钰垂眼，流不出一滴泪，她想起身，失败了好几次，撑到一半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生生的疼。
　　终于站了起来，四肢麻木，她扶着墙喘息，没多久，迈出第一步，接着第二步，第三步。
　　没有目的地，她只知道她不想呆在这儿了，她要离开，哪儿都好，她要离开。
　　双眼无法对焦，她一步一步的走着，学校很大，她没有可以扶的东西，走两步歇一步，阳光很好啊，照在人身上，可冷依旧是冷。
　　她隐约记得有个人和她说，跟着光就好了。
　　隐约记得有个人和她说，要好好的。
　　她试过了，跟着光，可是光离她好远，咫尺天涯的远。
　　她也想好好的，好好的生活，好好的上学，可是闲言碎语将她那脆弱的好久才包裹起来的铠甲砍成渣滓，他们撕裂她的伤口，然后嫌弃血液的污浊。
　　李琦钰继续走着，不觉间来到了揽胜阁楼下，她抬起头，这座建筑高耸入云，“揽胜阁”三个大字闪着金色的光。
　　隐约记得，在揽胜阁的天台，和光一起看过一场流星雨。
　　她想去看看。
　　李琦钰的身影没入揽胜阁深处时，不远处教学楼的楼梯口冲下来一个人，他目光焦急，在人海中左顾右盼，应该是在找什么人。
　　莫以文眼神慌张，步伐混乱，在人群中跌跌撞撞，整栋教学楼都找遍了也没有见李琦钰的影子，学校很大，他在这里掀起一阵又一阵风。
　　没有追上任何有关李琦钰的事物，脚步慢了下来，莫以文呆呆的站在学校中间，看着陆陆续续走进学校的人发呆。
　　“卧槽，揽胜阁天台上有人！”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我去真的啊，不会是要跳楼吧？”
　　莫以文回头，视线穿过渐渐围起来的人群，揽胜阁天台上站着一个女孩，身影单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有风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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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琦钰知道，压死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她想离开了。
　　她站在天台边缘，围栏挡住她少半个身子，从这里向下望可以看到整个一中，碎银铺地，金光初开，冬天的学校美得一塌糊涂，可惜，这一切都将与她无关。
　　“李琦钰！”
　　有人叫她。
　　这个声音无论什么时候听，都会让她安心许多，但现在，她却慌了，转身，莫以文站在天台的门口，大口喘着气。
　　“别做傻事，快过来！”
　　他一步一步向那边走去，李琦钰一步一步后退，她看着莫以文的眼神里是惊恐和绝望，甚至是羞耻。
　　原本应该流干的眼泪此时又一次涌上眼眶，泪水模糊眼前，她面向莫以文，拼了命的摇头。
　　“李琦钰，你听我的，快过来，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声音焦急，惶恐，听了让人想哭。
　　李琦钰崩溃般的挣扎着后退，浑身上下都在警告莫以文不要靠近，终于后背抵住了栏杆，再无可退的余地，她冲着莫以文大吼：
　　“别过来！”
　　撕心裂肺。
　　莫以文停下，他看见李琦钰的发丝被风吹起，他看见她嘴巴张了张，用微乎极微的声音说：
　　“我身上脏。”
　　心脏骤停，莫以文再说不出话来。
　　是啊，那样的事情，她怎么可能承受的了？
　　那几天没来学校原来不是因为生病吗？
　　她竟然还傻乎乎的给自己道歉，傻姑娘，究竟是谁应该抱歉？
　　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来到学校，才敢面对自己的不堪，那些孤寂和困苦被她死死压在心底，她是带了光来的，可无知的人们夺走了她所有的尊严和活下去的勇气，现在仅存在这个17岁女孩儿身上的，就只剩下绝望了。
　　风送来李琦钰的声音，莫以文听见她说：
　　“再见了。”
　　没有绝望，没有恐惧，这句话平淡的从李琦钰嘴里说出来，很干脆，唯一有些感情的，是对这个世界的那么一丝不舍。
　　说罢，她对莫以文笑了笑，身子后仰，顺着栏杆翻了下去。
　　她看见莫以文在一瞬间拔腿，听见了他那声几乎吼破喉咙的“不要”，也会有一些遗憾和不舍吧，可是这些在几秒钟之后，就会消失的一干二净。
　　不会再有讥讽嫌弃，不会再有绝望痛苦，不会再疼，再伤心，再失望了。
　　莫以文的脸庞出现在栏杆之外，他的手伸的老长，可惜什么都没有抓到。
　　她在下坠。
　　阳光刺眼，这个世界好黑，那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