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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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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023年)
我原本身体也不好,昨天晚上今天早上都没吃饭,中午又因为突发事件之胡乱吃了点小面包,再加上下午一直喝咖啡,打车回家的时候胃已经在隐隐作痛了。
天气还是很冷,下了出租车后我忍着胃里阵痛,又没带伞,被暴风雪裹挟着往家里走。
回了家我直接把包扔在玄关上,虚弱地往沙发上一瘫,从药箱里翻了两颗药吃下去。
本来想给迟子齐打个电话让他来帮我做个皮蛋瘦肉粥的——他只会做那玩意儿,还是他小时候我妈教他的——但是天色晚了,路上也滑,我也没有力气应付迟少温柔的关心——即使他真的很有分寸感。我想了想还是没打。
微信界面仍然一片雪白,没有人给我发消息。
我从上往下刷着列表,没有一个我可以说说话的人。
雪又下大了。
头昏昏沉沉的,身上也发冷,胃里不适感倒是减轻了些。我关了客厅灯回了房间,实在是累了,安眠药都没吃,澡也没气力洗,裹上毯子倒头就睡。
梦里仍然乱七八糟的,除了乔星就是乔小瑶。
雪白的乔小瑶奄奄一息,乔星站在灰色中,冷漠地看着我,面孔模糊。
我隐隐约约觉得身上时而发冷时而发热,又像被什么东西困在了梦境里醒不过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疼的,我忽然就像站在悬崖边上,眼前一片猩红,我吓得尖叫,恍惚间是梦又不是梦,心跳剧烈加速,头痛欲裂。
我好像看见迷雾间我妈在向我招手,我想我妈了,我向她慢慢走过去。
“楚瑶!”
我猛然惊醒,全身冷汗,眼睛酸涩胀痛,一见有人反手就想一个擒拿,不料手上肌肉酸软抬不起来,再定睛一看,迟子齐帅气的五官慢慢从昏暗中浮现,他在擦拭我的额头。
“你在发烧......我送你去医院。”
“迟子齐......”我攥住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流眼泪,“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没事了。你别哭。”他神色关切又复杂,擦去我不受控制的泪,很有力地抱了我一下,熟悉的气息传过来,我才找到一点呼吸。
坐在迟子齐的车上,全身肌肉酸软,听着他的车载音乐我慢慢从梦魇中缓过神来,但是因为发烧而昏昏沉沉的,只把头贴着冰冷的窗。
迟子齐一路提醒我,别睡,小瑶,别睡,努力醒着。
我也不敢睡,我怕我一做梦梦里全是乔星。
到了医院我坐在急诊室里看着迟子齐帮我跑前跑后,忽然觉得迟子齐这人真是怪好的。
我没力气他扶着我上楼,我怕扎针他捂着我眼睛,我挂水他陪我聊天。
“你今天没去咨询,消息也没一个,乔星问了我,正巧我很久没来看过你了,所以来看看。”迟子齐淡色的眼睛满是深深的关心,提到乔星时尤其小心翼翼地留意着我的神色,“小瑶你想想,你一个人住出这么大事儿,多危险啊。”
纨绔迟少怎么从个上房揭瓦的捣蛋鬼变成暖男了,救命。
我沉默着,想着要不要把那个梦告诉迟子齐。
可是门开了,我最不想见人的好整以暇地提着包走进来。
我忽然后悔出门没带化妆品。
我知道我现在气色很差,她却那么精致漂亮,我不要把我这么狼狈的一面展现给乔星,我不要她得意,不要她看见我没她过得一塌糊涂,梦里还全是她。
即使这就是事实。
好在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就看向迟子齐:“怎么一回事?你给我发完定位后一直不回我微信。”
迟子齐站起来,把她轻轻往外带,意思是出去说。
没了迟子齐这个话痨,耳边终于安静了。
连续运作又得不到休息,现在还生着病的身体早已无法支持,我却前所未有地害怕睡着,害怕做梦。
我用没打针的左手掐大腿,保持清醒,努力想一些能让我振奋的事情,可是还是怕什么来什么,我不可避免地昏睡过去。
这次没做噩梦,因为没过一会儿我的胃病大犯,生疼,给我疼醒了。
捏妈,出门时候什么都没带,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只好等到乔星走掉以后腆着脸再求迟子齐帮忙了。
可是进来的是乔星。
“迟子齐公司有事,先走了。”她坐在我身边,声音温和,少年时的冷漠锋利似乎已经被包裹起来,“和我加个微信吧,这样我下次就不用大费周折地通过迟子齐找你。”
我想反驳说你没必要找我,可是我只是点了点头,众所周知,人在忍痛时是没有力气辩论的。右手挂着水,我左手调出微信,把二维码展示给她。
每一次见乔星怎么我都如此狼狈而仓皇,以至于无法戴上面具,套上精致的文质彬彬的皮囊,而把那个真实的血淋淋的堕落的我暴露在天光之下。
我正竭力忍痛,她忽然认真地偏过头问我:“又没好好吃饭?”
我呼吸一滞。她的眼睛好美,我差一点又陷进我的十八岁的不谙世事的爱慕里。
好在我已经二十三了,一个不再疯狂地随意沦陷又随意进攻的年纪。
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拿着药和一个饭盒。
我沉默地看着她给我兑了温水,把药送到我嘴边。我没有力气反抗,乖乖地吞下去,她手指的触感长久地留在我湿润的嘴唇上,凉的,柔软的,有分寸的,充满了暧昧与疏离。
我五年来魂牵梦萦的女孩,坐在我的身边,熟悉的气息令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心安,我终于陷入无梦的睡眠。
意识消失以前,我听见她叹息一声,她的手指轻触我额头,拨开了我额前微微汗湿的碎发。
我醒来的时候乔星已经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水换了一瓶,她的长风衣盖在我身上。
我恨她与我的牵连若有若无又缠绵不休,恨她冷漠,理性又绝情,偏生对我拖泥带水,却口嫌体正直地嗅着她的气息。
翻开手机就是她给我发的微信,她说她还有工作先走了,粥给我留着,如果冷了就带回去热一下吃。
我沉默片刻,打字。
-今天的药和粥多少钱,我转你。
她回得很快,给我报了价,我把钱转过去。
其实我心里下意识期待着她能再和我说两句。我在心里骂自己贱。
当过了五分钟我发现我一直在那个页面停留时我向自己屈服了。
我想,我只发这一次消息给她。我把我想问的问了出去。
我其实并不擅长单刀直入,可我害怕我在日复一日的纠缠,挣扎和痛苦中发疯。发出这条消息就像自己把藤蔓种进大脑,带来无穷无尽精神内耗,我害怕答案,又期待答案。
我颤抖着打字。
-乔星,你这样对我,是出于同窗情谊,还是医者仁心,还是你多管闲事?
这次“对方正在输入”了很久。
可笑吧,从前无所不能的乔老师,我有一天也能难倒你。
我的心脏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
可我守了很久,她最终没回。
我很难形容在那场漫长的等待里是什么心情。有一瞬间我像回到了被她丢下时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种无边的绝望。
我下定决心,把备注从“乔”改回了“乔星”,想想不解气,改成了“心理咨询-乔医生”。
乔星,我不要爱你了,你爱不爱,你都去死吧。
10(2023年)
回家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飞扑去照镜子。
可能是因为生病,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泛起不健康的潮红,眼睛下面顶着大黑圈,清丽的容颜和漂亮的眼型也掩不去病态。
很遗憾以这种方式重新见你,乔医生。
我给领导打了电话好说歹说,提交病历单请了三天的病假,打算先把身体养回来再继续画画。
可是失眠和焦虑仍然很严重,而且只比一周前有增无减。
我病假休息的第一夜有一半时间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另一半妄图克制自己胡思乱想。
我克制不住想起少年时美好的时光,我们看过的雪,分享过的书,共处的时光,擦枪走火的爱欲。重逢后我才发现,原来和她分开时那种扯去心脏的一部分的长久的隐痛仍然啃噬着我,在夜晚尤其明显。
眼泪常常不由自主地就往下掉。
完全睡不着。
乔星那件风衣我是一到家就塞进了杂物箱里打算让它发霉的,可是我第二天半夜翻来覆去,吃了安眠药又不敢睡着,又不能再不睡了,把自己掐醒的时候想起了医院睡的那两小时好觉,和自己斗争失败了,半夜下床把那件风衣盖在我身上。
乔星身上的味道包围着我,安全感从心底漫上来,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
什么抗抑郁,抗焦虑,安眠药,胃药,都是治标不治本。乔星,你才是我的解药,你知道吗。
可惜,那个人早就走了,孑然一身地,孤独地,冷漠地,毫无牵挂地离开我的世界。
一夜好眠。
我想,从此以后我每天都抱着她的衣服睡觉,除却思念,至少能进入梦乡。
没关系,只要她不知道,我就不是那个没出息的小瑶。
10(2023年)
我一觉睡醒时差不多正午,太阳最烈,冬天的阳光透过没拉好的窗帘照进来,落在我的被子上。
明明正处寒冬,恍然间我好像处于北欧的盛夏。烈阳穿过绿荫,斑驳的光斑跳动闪烁着浓浓淡淡的喜悦。
睡得好加上天气好,我心情难得的不错。
我伸了个懒腰,翻开手机一看,好家伙,大忙人楚天舒居然给我打电话。
我连忙拨回去。
电话通了。
“楚天舒,”我开门见山,“这次回来几天?”
对面一声尬笑:“哎呀,差不多有一周....”
是这样的,楚天舒不是回来了要我去接就是出了事要我收拾残局就是有个什么朋友要我应付,这不我一猜就猜中。
“但是我已经在路上了,刚才打你电话没打通嘛。小瑶,等着我来了你给我开门啊。”
他语气有三分落寞,毕竟我亲手把我公寓密码换了,我记得那时我说,我不要和他一样颠沛流离。
没一会儿他就到了,我打开门,楚天舒穿着黑色棉衣,上面染着颜料,五彩缤纷的,下面是一条同样五彩缤纷的长裤,一头灰白的乱发,墨镜遮住英俊的五官。
“小瑶!”他的神色欣喜,给了我一个拥抱,半年没见也不显生疏。我回抱住他,他的胸脯宽阔而厚实,身上带着他惯常有的浓重的酒味,我把头埋在他身上听他心跳,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被保护感。
“这半年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他松开我,摘了墨镜上下打量着我,“晚上我给你做饭。”
我点点头,告诉他我前两天在生病,又把他扯过来看我最近的画。
“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他翻着我的画夹,忽然问我。
“啊?”我猝不及防,有些心虚地愣了一下。
“或者只是你喜欢用黑白灰了?你小时候最喜欢彩色,什么颜色都往上涂。“
“而且你真的瘦了好多。”
我哑然失笑。
楚天舒大幅度地缺席我成长的过程,倒是对我的画印象深刻。眼前那一幅街景,确是昏暗又寂寥,雪是灰的,房屋是黑的,明明灭灭颇为黯淡。
“雪景本来就是单调的嘛。”我随口辩解,匆匆揭过那幅画,陪着楚天舒看到他回他和我妈家里休息。
他离开后我仔细打量着那幅画,我觉得他说得对,画面太暗了。
我思索着,然而我色调灰败暗淡的生命,却找不出一抹亮色。
我想起妈妈还在的时光,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往另一个方向。下意识的,心微微一疼,然而乔就那样蛮不讲理地闯进我的脑海。
在那一瞬间,封锁的记忆与澎湃的灵感一起喷涌而出。
仿佛被命运攥住心跳,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于是被促使着,拿起画笔开始调色。
11(2018年)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七日。
那天是我生日。
没有祝福,没有礼物,平凡的一天,雪下得一如既往。
楚天舒答应了我,那一天要给我打电话的。可是他没有。我从清晨等到下午,等到晚自习开始。
我如果说习惯没有人管,喜欢自由那确实,但是没有人在意的小孩,总是很容易难过。
我那天就很难过。
我难过的时候不学习,有灵感画画没灵感发呆或者睡觉,但是那天我烦躁得坐立不安,加之冻得手脚冰凉,我想着转移注意力,于是直接溜出了教室去小树林找乔小瑶。
它见了我很高兴地从我们俩给它搭的窝棚里扑过来,蹭了蹭我的鞋,对我叫了一声。
那一瞬间无人关心的委屈伤心爆发,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我随随便便地坐在雪地里,紧紧抱着乔小瑶,月色掩映下,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只有滚烫的眼泪把雪烤化。
我以为我会和以前一样,平静地度过一个孤独的低谷期,然后擦干泪水,在人前装得若无其事,以维护我那高傲得不可一世的自尊。
乔星站在我背后时,光被挡住了。我隐约意识到,她好像很喜欢站在我身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把眼泪在袖子上蹭干,再回过头,悄声问她怎么了。
那时候我们关系甚至已经称得上还行了,见面时她会对我点点头,我对她微微一笑。
可是没有到如胶似漆的地步啊!!而且乔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我怕你迫害乔小瑶。”她回答得理不直气也壮,“这不,人猫毛都快湿透了,不知道是谁的眼泪蹭在上面。”
丢人。
真丢人。给她发现了。
“可是.......明明今天是我生日.....”我还是没忍住,声音微微地哑了。后半句对委屈的控诉也因此无法继续下去。
但乔星应该懂了。
月光下乔星的脸被照亮了半边,我从她的微表情里读出一点意外,她漂亮的眼睛里光影跳跃闪烁着,我看出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她在我身边坐下,和我挨得很近,我能看到她呼吸喷出来的白气。
她没看我,但是很平静地说:“没事的,别哭。”
那一瞬间似乎我也陪着她宁静下来。一个人孤独久了,我第一次意识到乔星是温暖的,可以依靠的人类。
她伸出手指挠了挠乔小瑶:“小瑶,想不想出去吃夜宵?”
妈呀,早知道不给小瑶取名叫小瑶了,我总觉得乔星在叫我,尤其是她悠悠地拖着ao的音节,颇有些娇媚和暧昧。
“楚瑶,它说想。我们出校去吃夜宵吧,给它带点。”
“啊?”我有些转不过来,不是因为这个提议,而是因为乔星。
年纪第一常驻的冰山面瘫姐,第一次交锋就拿小刀划我手,剪碎我平安符的学霸和校霸,我被迫出卖小瑶才换来平安的小魔头,乔星,对着一只猫,灵异地交谈着一桩违禁事。
“走,操场后面的矮墙,我守着你先出去,然后你在外面接应我。”
和乔星认识这么久从来没见她说过这么连贯的这么多话,我吸吸鼻子,搓搓冻僵的手,乖乖跟在乔星后面。
到了矮墙她眼一挑示意我,我轻盈地一弹一撑一掀一跳翻了出去。
我在外面按她说的话守着,拉上卫衣帽子,避免被人认出。那会儿雪已经停了,学校外面的商铺零星亮着灯。
这行为好大胆,我当时像身处一场突如其来的梦境。
我等了半天不见乔星出来,试探着喊她,没动静,我于是小心地翻了回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结果是乔星翻不上墙。
她急得满脸泛起粉色,无奈就是无法驯服自己的四肢,看得我笑了八百年。
“楚瑶,”她瞪我,可惜特别没有威慑力,“想出去就帮个忙。”
“笑死我了姐,你也有今天。”我走过去却不知从何帮起,想了半天,托住了她的腰。
我:女人,好软,好东西,妈呀。
她尖叫一声好痒,然后跑了,跌跌撞撞地跳下去喘气。
最后是我抱着她腿把她送上去的。
她坐在围墙上晃着小腿,手随意地搭在灰乎乎的矮墙上,脸色红扑扑,眼睛亮得狡黠,微微垂头看着同样呼哧带喘的我,嘴角勾起。暮色落在她端庄的脸上都被融化,她像画里走出来的人,由平面单调的美而骤然地生动鲜活起来。
抱过她的手莫名有些发暖,那一刻,我恍若举头撞入神明的眼。
那个冬天啊,相比这座南方小城应有的水平,下了太多太多的雪。
12(2023年)
于是我在那幅灰扑扑的街景里补上了记忆鲜明的矮墙和敞着衣领的少女,熟练得仿佛描摹过千万遍。
那个十八岁的女孩一点点跃然纸上。明亮的鹅黄色卫衣帽子,蓝色校裤和小白鞋,以及胸口闪闪发光的校徽。
然而,唯独她那双眼睛,那双生动的,带着笑的,风流的眨动着的眼睛,太鲜活太神圣以至于我无法落笔。
我不敢,我怕一笔下去毁了那个骄傲烂漫的女孩的灵魂。
一转眼已经天黑了。我很久没有如此专注地画过一幅画。
一时间精神状态因为成就感好了一些。
可是我无法落笔把它画完了。
只是出于想把画画完的冲动,我鬼使神差从柜子里翻出我五年前的画册来。
明明那段日子的好多细节都已经被我淡忘。明明我已经竭力地压抑着不让我的生活变质。明明已经答应自己,不越雷池一步。明明说过,这辈子都不原谅。
那是我不敢揭的伤口,不愿提的梦魇,无可救药的病,刻骨铭心的疤,是满满一本真实的乔,我眼里的乔。
翻开每一页,价值连城的回忆穿过光阴奔涌而来,在我的眼前摇晃,模糊,退却,一波又一波,掀起惊涛骇浪,打翻了我的理智。她的长发,她的眼睛,她敞着领子的校服,她躺在草地里放声大笑,她靠在我的肩上,眼睛眯起来,怀里抱着乔小瑶,她拥抱我,在那个雪天。
十八岁的我灵气逼人,随便调一个黑就把她的神采定格永恒,可是二十三岁的我看她却再无法再比拟年少时那般纯粹干净热烈汹涌冲破万难的爱意,相反,我觉察我的情绪带着无法克制的疏离,夹杂着心虚,恐慌和焦躁。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但有一点我意识到了,我画不出乔星了,至少不是像年少时那样。
我像被关在了一个黑色的笼子里,就像乔星十八那年关的禁闭,提起时固然轻描淡写,实际上影响却深远得无法磨灭。
13(2018年)
坐在夜宵店里我们俩各点了一份炒面。学校附近没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是油烟气很重的小餐馆和形形色色的奶茶店。不高的女服务员穿着略带有油渍的围裙把我们的面端上来,挡住我面前的昏暗灯光。
我们俩安静地吃,我后知后觉地感到眼睛有些酸胀,可能是因为哭过了。
“乔星,”我打破有些令人难堪的沉默,“谢谢你陪我出来。”
她摇摇头表示没事,并没有抬眼。
“我想我之前可能很对不起你,”天色昏暗,窗外人烟稀少,一种神秘的力量促使我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就是那次考试,我不该撕你答卷,我很抱歉。”
“没关系,我错在先。”她终于抬起头,轻轻拨开额前的头发,乌黑的眼睛认真而理性地看着我。
“很难说谁错在先。”我扫过手上那道疤。
她笑了笑,没再接茬。
我有些害怕沉默,一方面出于对乔星的感激,毕竟今晚她捞了我一把,一方面我也不愿显得被动。
“那......之前迟子齐和我说你被关了禁闭?”
乔星手上吃面的动作一滞,我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我只是好奇.....你不用说。”
然而她抬手撩了一下头发,显得满不在乎。
“我爸妈希望我毫无纰漏地活着。你知道,他们都是大学教授,高级知识分子,而我是他们的独女。”她勾起一个毫不在意的笑,“他们有点儿苛刻,并且坚信体罚。”
我想她大抵是害怕的,因为她不停地撩着头发,好像那是一个安全区。
“他们会把我关起来,让我没有自由地“独处”,他们称之为反省。”她垂着眼,声音平静,眼睫微微发着抖,“时长取决于我的行为。”
“我应该不是个好女儿。”她自嘲般地说。
“你没有,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脱口而出,甚至大脑都没有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
她愣住了,黑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仿佛不敢相信我的话。我直视着她——也许是美术生的本能——仔细地在脑海中刻下她此刻的神情和她眼角的泪痣,微微泛红的耳根,还有她微张的饱满湿润的嘴唇。
我忽然意识到乔星是非常漂亮耐看的女孩子,从脸型到五官,精致得毫无瑕疵,正如她父母希望的那样。
我想画她,想抚摸她,这个念头忽然蹦出来,像对待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可我什么也不做,安静地埋头吃面。我余光里瞥见她瞧着我若有所思。她看起来像个昏暗而孤独的雕塑。
她拿着筷子撩拨着最后几根面等我吃完,刘海遮住了眼睛。我慢慢吃着,有种宁静从心底里弥漫开来。
“所以你刚才是打算把面汤带给乔小瑶?”看着我们俩空空的碗,我站起身来的同时忍不住礼貌发问。
“不啊,乔小瑶吃的是我们俩的醋。”乔星语气很平常地说,然而听起来多了些许调侃的意味。
我:???
不是啊紫啧,那我们俩有点暧昧了。
14(2023年)
我看着画面上没有眼睛的女孩,静默着,仿佛失去了时间流逝的感觉。
我的潜意识在警告我这是错误的。我不该再打开它。不该重新启封那个禁忌的冬天,那个冲动的怒放的冬天。
我也意识到夹杂着酸楚和甜蜜的想念慢慢从我心里流出,流过重新撕开的伤口,伴随着隐隐的疼痛。
五年了。这五年,我一直在躲避听到她的讯息。我害怕她早已放下我。
楚瑶,和她纠缠没有结果了。
毕竟,她在你最爱她,也是你以为的她最爱你的时候,就可以这么冷漠固执地丢下你。
我自嘲,道理我一遍遍灌输给自己,却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怕她早已不爱我,怕只有我一个人还活在过去,又思念着那些刻骨铭心的,幸福得像不属于我的时光。
一个人的美好要用一生去忘却。
每一次告别都是一次死亡。
我合上画夹,裹着乔星的衣服,吞了一颗药,随便地睡了。
不知道为什么又忽然惊醒。
我的小房间静悄悄的,窗帘紧闭,伸手不见五指。我静静地躺着,一丝绝望漫上心头。
又开始了。难道乔星的味道都没办法保护我了吗。
想到病假告罄,明天要上班,还要补上前两天的画稿,心里更是一滞,几乎喘不上气来。
有一瞬间,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没兴趣的疲惫涌上来,我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我的脸颊冰冷,抬手一抹,果然全是眼泪。梦里具体有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又是关于那次离别。这种下意识的难过到底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没办法解决。
好一会儿,我才能稳定地思考,颤抖着去摸手机,想给楚天舒打个电话。
拨出去,忙音响了半天。楚天舒总是这样。其实我早该知道的。
想给迟子齐打,却想起这个纨绔今天在酒吧花天酒地,一下子没了心情。
莫名地,鬼使神差地,我却把通讯录翻到了底,翻到了乔星的名字。
和乔星断了联系以后,我逃避着,把手机换了,微信换了,也搬了家,可是终究把她的电话存了下来。
一次也没有打过,不知道为什么要留着,可就是留着了,好像留着就像我们还是以前那样,没变过。
哪怕我应该恨她。
看到她的名字时我忽然想,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啊。我们那么美,那么灿烂和快乐的曾经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曾经也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有一天我们会白头,在一个寻常的阳光明媚的午后,相视一笑。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
可能是最近和她的交集太多了,仅仅是看着她的名字,一阵疯狂的,难以压抑的想念就从胃里翻涌起来,在这感性的夜里,像绳索捆住了我,疼得我无意识地掉眼泪。
我意识到又是情绪反扑。这样的事在这五年里发生过无数次,每次发生的时候,在骄傲之下的那个溃烂的挣扎的我,其实真的,很想,很想,很想再拥抱一下乔星。一个活着的,柔软的,温暖的乔星。可我的骄傲是我的面具,把我的脆弱扔给我自己缓慢消化,尖声叫嚣拒绝我求饶。
可我只能撕扯着床单,仿佛要撕碎记忆,忍不住呜咽出声。
“楚瑶?”
我骤然一僵,抬头看手机,心跳剧烈,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手机,把乔星的电话拨出去了。乔星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像是从梦中被吵醒。
人原本就冷的声音更性感了。
那么,她应该听到了。是的,我正陷在脆弱伤心难过的漩涡里。
她会为我难过吗?
应该不会吧。
这个念头使我的眼泪滚落,摔在乔星的名字上碎了。我无声地哭着,像十八岁一个人过生日的那个我,可是没有乔星了,也没有乔小瑶了。
再也没有了。
十八岁的勇气和热烈,十八岁以为会一辈子的挚爱,统统毫不留情地抛弃了我。
我现在只剩一具躯壳,如同木偶,行尸走肉般地扮演着人生的npc,成为他人的背景板,和自己的情绪问题不断做抗争,就这样得过且过。
我拖延着,等着乔星挂电话。可她没有,她哑着嗓子倦倦地问我:“怎么了?”
我压下哭腔,胡乱地编造着,说我头疼。也不算说谎,我最近头疼和背疼的频率比以前高了很多。
对面没说话。
我想起身边萍水相逢的浅交的朋友,早上错过的列车,冰箱里隔夜的饭,远在天涯的父亲,我忽然就无法忍着也不想撑着了。
我趁着这感性的黑夜哭得撕心裂肺。
我想,让我偷偷任性一下。
“乔星......我好糟糕......我好讨厌我的人生......我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啊.......”
我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只是把压抑的痛苦释放出来,抱着被子,咬自己的手,呜咽着,抽泣着,哭到没有力气。我以为乔星早就挂了,迷迷糊糊也快要睡着了,谁知她的声音又从手机里传出来,冷淡而平静,一如既往没什么情绪,语调也没有上扬或下沉。
“起来开门,楚瑶。”
我以为她给我叫了外卖送药,就像她高中为我做的那样,于是竭尽全力找出一点精神,慢慢地从床上起来,忍着害怕穿过黑洞洞的客厅,隔着防盗锁打开了家门,却见乔星,长发及腰,衣冠整齐地站在我面前,熟悉的五官眉眼仍如神明降临一般标致。
“乔星......”我大感意外,喉咙忽然堵住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类似于不舍和留恋的情绪,良久我才如梦初醒般地想关上门,“你滚!你出去!你能不能别再来干涉我的生活了......”
可能是因为刚哭过没力气,我反应还是比乔星慢半拍。她伸手抵住门,被我狠狠地夹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一口气,却成功阻止了我关门。
“楚瑶,你......”
她的声音被我的哭喊淹没了,“你出去.......你别来打扰我......你怎么还没死........你凭什么不辞而别始乱终弃.....”
我把能骂的话都骂了一遍,推着她不让她进门,这五年,日日夜夜的自我勉励和无数次心碎累积成的冰山,仿佛在顷刻崩塌。
可她却执意地挤了进来。我拼命扑打她,想把她赶出门外,却不知道我当年学的散打为什么变得这么无力和漏洞百出,以至于她仍然能不断靠近。
紧接着我就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熟悉的,比她的衣服浓烈一千万倍的气味包裹着我,她的右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微微弯腰,下巴埋在我的颈窝里。我用力想推开她,但可能因为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居然力不从心。
“楚瑶,你到底懂不懂怎么照顾自己。”乔星的声音隐约的似乎带着愤怒。或者又不是。
是关心吗?
她避开我的诘问,反施舍我以怜悯。
可是我好像,不能拒绝了。
隔着松松垮垮的睡衣,我感觉到她的温暖和柔软,她发热的呼吸,她胸口的起伏。所有力气从我身体里被抽离了,我放弃了挣扎,慢慢地靠在她身上,伸手环住了她的腰,眼泪还是止不住,一颗一颗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回去睡吧。我给你泡药。”她哄小孩般地说。我从认识她起就很少听她这样温柔地讲话。
仍然是那种奇特的感觉——乔星比之我十八岁的乔,身上的锋芒藏得更深,不可一世的骄傲和攻击性也慢慢收敛起来。
偷来的幸福感在我心里的地位忽然战胜了骄傲,我干脆把我的面子和形象都扔了,只抱着她不放手。就假装我今天发病了不清醒吧,乔星了解我的。
我最后挂在乔星身上看她给我被自己咬破的手臂消毒上药,往杯子里冲一半热水,加药,冲一半冷水,再乖乖喝下她递给我的杯子里咖啡色的液体。药是什么味道,我几乎没感觉。我只能听见我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乔星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
厨房的灯很昏暗,人影灰灰的映在窗帘。
夜色笼罩。
没关好的水龙头水声滴答,在寂静的房子里形成回响。
我靠在乔星单薄的背上,趁她一门心思研究药片的说明书,感受着她的体温,注视着她眼角泪痣,嘴唇偷偷擦过她侧颈。
好在乔星什么也没有察觉。
我记得后来她说她要走了。
我记得,她跟我说晚安。
我有千般的流连,我多希望她在脚迈出门槛之前再回头跟我说一句话,或者给我个理由,让她陪我到天明。
我小心翼翼地用骄傲掩饰着自己,眼神追随着她的背影。
可是她走了,关上了门,仿佛堵上了我心中好不容易疏通的管道。闷闷的,心脏窒息般一阵阵揪,连着呼吸都没法顺畅到底。
外面好像有点下雨了。我也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冷。
我自我开脱般想,那种揪心的不舍可能是一种下意识的分离焦虑吧。没事的,没事的,楚瑶,睡吧,明天就会和以前平凡的,枯燥的每一天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