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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仙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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衿画是个好女孩。俞倾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她的那天。
那天周六,放学后俞倾直接坐上柏璟的车,谭松明和他两个死党坐在另一辆车,俞倾被临时叫来还不知道为什么,柏璟说:“松明凑的饭局,他失恋想玩儿。”俞倾立即过问,柏璟说:“多余关心他,他恋爱跟过家家一样,今天一过就能忘了他前女友长什么样。他约了别的学校的女孩儿。”俞倾感叹地笑笑,说厉害。
车窗外是垂垂下落的夕阳,被高楼夹在缝里,路旁有樱花,粉红春盛,四月了。俞倾转头看车内,柏璟单手滑着手机,眉眼不抬。手机左下角、从透明手机壳的孔里垂下一指长细绳,坠一块海蓝色晶石,轻轻一晃一晃。
满打满算相识六个月了,一起外出玩儿过,他养的杜宾犬,3岁的雪粒也见过了,是在马场之时,雪粒跟高大的黑马赛跑,追着马背上的主人,在草地上如一条小黑豹奔驰,自由撒野。停下后,在草地里打滚儿,裹一身泥,柏璟说指令,让坐好,然后俞倾才伸手去摸它的脑袋,谭松明甩出一块飞盘,雪粒箭一样从他眼前消失了。
去卫生间时偶遇同校来玩儿的国际部学生,握把手还未推进门,听到自己名字,顿下了。
“没想到柏璟他们也在,巧了么不是,去打招呼吗?”
“算了吧,又没什么用,打完招呼人家就不记得你的脸了。”
“那个俞倾也在,他竟然比我们混得开,牛逼。”
“给他抱上金大腿了,消费一下子升级哦。”
“这便宜占的,爽翻了他!”
“跟班嘛,这些好处大少爷是洒洒水啦。”
门从里面拉开的一瞬间,他们和俞倾面面相觑,呆滞无言。
后来一日,为了履行最初答谢请客的承诺,终于凑上合适的一天,请了柏璟和谭松明到家里用午饭,不过对父母的说辞是单纯吃饭,没对父母透露他曾被国际部某个学生欺负的事。俞爸烧了满满丰盛一桌,几乎八大菜系都雨露均沾。两人很给面子地吃多了,俞爸很高兴,喝了酒,说我家儿子很久没有请人到家里来玩儿了,五六年吧?有好朋友多好,你们是国际部的,更难得,你们这个年纪,家世的差距不影响感情的纯粹,珍惜当下的青春吧。俞倾没说话,俞爸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家世是市首富。俞母把俞爸的酒收了,让他少喝点儿,然后问些国际部课程的事儿,了解所谓的精英教育。饭后,谭松明有约,拒绝了俞爸的雕花果盘,打个嗝儿,快步流星溜了。俞爸转手递给柏璟,俞倾立即挡住,说爸,他吃不下了。然后带着他躲进房间,门关上。俞爸在门外说我放冰箱,等会儿你们饿了记得吃啊!
柏璟没坐床,在书桌前拉出椅子坐下,吐出一口气,把头仰靠椅背休息,说:“你爸真热情。”俞倾不好意思地笑笑:“有点难招架啊?”柏璟说:“厨艺很好。”俞倾问肚子撑吗?柏璟说:“这是我有史以来吃最多的一顿。”俞倾说有这么夸张?你可以拒绝的,他待客的时候就特别习惯给人夹菜,不吃没关系的。柏璟说盛情难却。俞倾便无声地笑。
柏璟从他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手翻看,随意聊这满墙的书。午后阳光从窗外树隙落进来,麻雀轻叫。俞倾背靠书桌,在安静里说:“跟你做朋友,其实是我占便宜。”
柏璟看他。俞倾说:“学校里很多人都这么说。也是事实,毕竟你让我出去的时候,全是你消费。”柏璟说:“不是很流行情绪价值吗,这个怎么计算?”
俞倾说:“就算它值钱,但是难以证实,毕竟它看不见摸不着。除非像游戏里,人物头上可以顶一个快乐值的进度条。”
柏璟笑一声,然后说:“为什么要证实?给谁证实?”
俞倾说:“我不想给谁证实。但我不太能做到面对这种声音无动于衷。它是生理反应。”
柏璟看着他。俞倾说:“就像一个穷女孩儿和一个有钱人在一起,尽管他们是真爱,但一定会有一种声音说这个女孩是图他钱。如果门当户对,就不会有这种争议。然后女孩会因为这种争议压力,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对方对他的好。”
柏璟说:“活在他人凝视下。”
俞倾说:“对,活在他人凝视下,不管是真实的他人凝视,还是以为他人凝视的自我凝视。人需要他人凝视维持自我的存在。”
“绕口令。”柏璟说,“所以呢?”
“所以啊,只有客观事实上达成平等关系,心理上也才真正有了平等的底气。”俞倾说,“等到我能让你沾我光的时候,我就能把腰挺得特别直。”
柏璟笑一笑,悠悠地说:“什么时候呢?我好像能一直比你有优势。毕竟我的家世资源可以给我提供极速捷径。”
俞倾说:“这话好让人沮丧。你未来想做什么?”
“继承家业或其他感兴趣的。”
“从商?我应该是做学术,我努力向教授、科学家奋斗,让你沾光好不好?”
“好啊。”
俞倾笑一笑,慢悠悠地说:“其实说这些,是为了让心里舒服点。只要我们内部排除这种矛盾,我就能坦然面对他人凝视了。”
柏璟抬眼看窗外去,阳光熏眼,慢慢说:“你给我聊的这些,就是远超物质的价值。物质,我从小不缺,但能聊得合的,基本没有。所以你是我朋友。”
俞倾压下笑意,说:“如果我和你同在本部或者国际部,大概率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一,我们可能会互相欣赏,但一定会互相较劲,成为朋友应该会打问号,现在能这么和谐地交友,可能就在于地位不平等吧。”
“好赖话都给你说。”柏璟瞥他一眼:“那你就感激涕零吧,成为本少爷的朋友。”
俞倾笑出来,拉开书桌的抽屉,说:“我想送你个东西。”拿出来一个巴掌大的楠木方盒,打开,黑色绒布上躺着一块海蓝色的水晶宝石,指头大小,被切割成规则的多面体,暗光下深邃幽蓝。俞倾说:“这是以前和家人旅游,我在海边捡到的一块原石,本以为只是颜色好看的普通石头,我爸拿去打磨,被师傅看出来是宝石,于是送去鉴定,确实是一颗价值好几万的缅甸蓝宝石,也没有出卖,我爸让我自己留着了,被设计切割成这样。”
柏璟拿起来,在拇指食指之间捏着,放在阳光下看,海蓝色通透又浓郁,转一转,暗暗亮亮变幻。里面寓有一片深海。
俞倾说:“我留着用不着,这是我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但又怕切小做成饰品你看不上,所以送给你做成手机链好不好?作为你的生日礼物。”
虽然他爸的原话是让他送给未来女朋友。
柏璟挪下宝石,放手心里,抬眼看他:“给我当手机链?”
俞倾点头,说:“你说实话,这种程度的,你是不是并不看不上?”
柏璟把宝石放回盒里,说:“差点儿意思吧。”
俞倾没好气地说:“就知道你眼光高了去。所以只是当手机链。”
柏璟盖上盒子,说:“我收下了。为了你的蓝石头,我给手机套个壳子。”
俞倾笑笑。柏璟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留学?”
俞倾一愣,说:“我已经被保送了。”
柏璟嗯一声,说知道,看他书架上一些省级国家级的竞赛奖牌证书之类,说:“保送京大,本硕博连读。”
俞倾说嗯。柏璟说:“如果让你跟我出国留学呢?推荐信、手续、学费什么的,都不用你家操心。”
俞倾张了张嘴,摇头,说:“不可能的,我父母和我,都不会答应的。”
柏璟嗯一声,闭眼假寐:“猜到了。随便一说。”
俞倾说:“你的学校申请好了吗?”
“在准备材料。”
“哦。”
过了许久,俞倾说:“越洋也可以联系啊,电话和网络方便。”
柏璟嗯一声。
“你又不是不回来,对吧?”
“嗯。”
他淡淡的。俞倾也不知道说什么,有些酸软。
俞倾看了手机链的海蓝晶石一会儿,光点微微闪耀。柏璟还在目不斜视地看手机,俞倾问看的什么,柏璟说留学材料。俞倾哦一声,又问:“你上周的成人礼怎么样?”在送他蓝石头后没几天,他便出国去过18岁生日了。才回来不久,他也忙,今天他俩才有见面的机会。
“我是个配角,宴会主要是给我奶奶过寿的,她主张给我大办成人礼,过于夸张了,我提议和她寿宴一起办,她也高兴。当天便是,我被她老人家当成个手包,领着到处走到处认人。除了累,没太大感受。”柏璟放下手机。
俞倾笑笑。他的奶奶爷爷和两个姑姑定居英国,家族的集团业务庞大。俞倾说:“那她对你很好啊。”
“送了我股份。”柏璟笑笑,“家里人没有对我不好的,但老人会特别溺爱些。”
“嗯。”俞倾点头,溺爱也不让他飘飘然,过分溺爱也值得。俞倾说:“还有特别高兴的事吗?”
“我全天都在表演高兴,不管高不高兴。”柏璟淡淡说。俞倾笑:“所以才累。”
“不过,有个眼前一亮的人。”柏璟说,俞倾说什么人,柏璟看他:“等下你就见到。”俞倾愣一下,随即明白是等会聚会见到的其中一个女孩儿。
下车,谭松明说就这儿,她们已经到了。柏璟点头。另外两个男生热热闹闹地簇着谭松明走。俞倾心里带着些疑问,一起进了日料店。
穿廊过庭,穿和服的侍者推开包厢的隔断门,轻朗朗木门滑擦,里面女生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哎,来了。”
屋内米黄色调,四个女生挨坐在榻榻米上,身前一张长桌,都望过来。身上都穿另一所高中星莱中学的制服,白衬衣、枣红领结,有两人套有浅灰v领针织。都漂亮,其中一人尤甚,花团锦簇,艳压群芳。俞倾一眼明白了柏璟说的眼前一亮。
一边进门,谭松明三人热情地嗨咯,眼睛快速地看。女生们回应,眼睛也看来看去,幅度微小许多。其中一位女生,最亮眼那位,开口:“先脱鞋上来么。”
“我先介绍吧。”谭松明站榻榻米前,“我,谭松明,我和我哥、叶辰安,跟衿画在上周英国宴会上认识了。”用头指一下柏璟,再肘击叶辰安,叶辰安扬笑摆手,对女生重复一遍自己名字,谭松明说:“后面一天我们还去骑马了哈。”谭松明冲林衿画抬抬下巴。
俞倾跟着大家的视线看她,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的长发滑在肩头,顺垂拂腰,脸庞清丽如仙,轻轻笑一笑:“我被雅雅拉去,主要看你们骑了,我不会。”最外边女生问雅雅是谁,林衿画转头对她说:“柏璟的堂妹。”于是女生们都看柏璟。
“这也是我哥们儿。”谭松明拍着男生,他自己说叫何遇,咧嘴笑:“早知道去英国能见到仙女,那我肯定扛着飞机也要跟着他们去啊。”引得女生们笑,其中齐肩短发的女生说:“你说对了,画画在我们星莱,就被公认称为仙女。”何遇立即点头:“实至名归!”林衿画只是浅浅一笑。
“还剩一个呢?”齐肩发女生看着俞倾,俞倾报了名字,女生说:“你校服和他们不一样。”俞倾说:“我是长衢本部的。”
“其实我们知道。”女生看起来最活泼,坐在林衿画左边,笑得明艳,挽上她的手臂,“本来画画请我们三个出来玩儿,还说有别校男生的时候,我们都难以置信,但听到她说柏璟的名字,我们觉得还算合理,毕竟长衢之光嘛,但没想到你们两个长衢之光都来了!”
“这名号还传到你们学校去了?”谭松明立即说,女生说:“可不是呢。你们长衢,市里第一嘛,名气最大的长衢之光我们当然也有所耳闻啊。”
“得了,看来今儿我们三个是陪衬了。”叶辰安搭上谭松明和何遇的肩膀,难兄难弟地拍一拍。何遇突然抽噎一声:“从小,只要有柏璟在,我喜欢的女孩儿就不会看我了,我都习惯了。”他四十五度角仰望屋顶。女生们噗呲笑。
“现在你是主角。”柏璟说,“谐星。”
“今儿我的功劳哈。”谭松明插上裤兜,展一展肩膀,“我请的衿画,让她叫上朋友,至于她是不是看在我哥的面子另说,今儿我请客。”叶辰安和何遇配合着弯腰:“少爷大气。”谭松明说平身。
林衿画笑吟吟地说:“我看在你的面子。”
然后女生们介绍,齐肩发女生起头:“画画你们都知道了,我叫白曼曼,和画画同班,也是同一个画室。”
“你们俩美术生啊。”叶辰安说。白曼曼笑道:“对啊,我们俩已经被华美的油画系保送了。”叶辰安嘴巴抹蜜:“衿画在那天晚宴上,跟柏璟跳一曲舞,我以为专业舞蹈生呢。”白曼曼立即瞧向林衿画,笑眼勾人:“呀,还跳舞了,你没说呢。”林衿画微垂一下眼睫,流光曳影,脸上克制着说:“正常社交舞。”随后另外两个女生简单介绍完,都是林衿画同班,都落落大方,文静含蓄些。然后林衿画说:“你们上来坐吧。”白曼曼也说:“赶紧点菜吧。”
他们脱鞋,谭松明说:“要不分开坐吧,好聊天。”挨坐一起的女生们愣一愣。谭松明看向柏璟:“哥,怎么样?”柏璟说:“问她们。”谭松明笑着看她们:“怎么样啊?”女生们不好意思,也答应了。林衿画未动,白曼曼拉着另两个女孩子起身,笑眼看着谭松明:“你们想怎么坐啊?”
“穿插着坐呗,一左一右给你们当护花使者。”谭松明说,都笑笑,男生女生们心照不宣。柏璟率先在林衿画旁边的坐垫落座,谭松明紧接在她另一边坐下,同时看向白曼曼,让她坐他旁边,白曼曼坐下了。叶辰安拍一个女孩子肩膀,让她坐,她脸微红地临着柏璟坐下了,叶辰安坐她另一边,剩下一个女生坐他和何遇中间。俞倾最后才动,在空出的白曼曼身边坐下。一张长桌便坐满了。
谭松明拿起桌上点菜的平板,问女生们忌口,想吃什么,林衿画让他决定,谭松明便转头和白曼曼一起翻看平板,叶辰安和何遇附和着报要吃的,很快就点好了。白曼曼看向自己右手边的俞倾:“你话比较少呢?”
俞倾没什么心情,勉强笑一笑,嗯声。白曼曼看着他,俞倾不动声色,不对视。谭松明拍她一下:“他就那样儿,别理他。”白曼曼便转头看谭松明:“哪样儿?”谭松明说:“没情调。”白曼曼说:“你有?”谭松明勾唇一笑,认真看着她说:“果然仙女的朋友也是仙女。”白曼曼绷不住笑出来:“油腔滑调。看得出来你很爱撩妹了。”谭松明说哪有?我很专一的。掏出手机说扫微信,白曼曼和他加上,然后转头加俞倾。
桌上闲言笑语叠迭,各自聊。俞倾斜对面是林衿画和柏璟,俞倾心不在焉,却又始终注意着,林衿画说:“没想到你们5个人。”柏璟说:“俞倾是我临时叫来的。”林衿画便看向俞倾:“你们关系好?”俞倾眼动一下,第一次和她对视上了,她对他微笑一下。真的很美,像出尘脱俗的玉兰或睡莲,很难有人能对她生出抵触之情。俞倾牵动嘴角尽量自然地笑笑。她得到柏璟嗯一声,她还未移开眼睛,欣赏自然流露:“他很好看啊。”柏璟抬眼看一眼俞倾,笑笑。俞倾蓦地低下眼看桌面,随即狼狈地闭了闭眼,不知道自己躲什么。
林衿画看了看柏璟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一颗垂着的海蓝幽亮。从针织衫的衣袋里,慢慢拿出一件东西:“上次我对你说,我也有一颗很好看的石头。我今天带来了。”
柏璟看她,林衿画浅笑着说:“既然你喜欢用作手机吊坠,送给你吧。”林衿画白玉似的纤手,一颗孔雀绿的宝石,躺在手心,已被穿了绳,正是手机链的模样。俞倾看过去。
谭松明听见了,转身看:“什么石头?”林衿画移手给他看:“叫孔雀石,我偶然看见买下的,不算珍贵。”谭松明没有动手拿看,只笑得意味深长:“心意最贵啊。”都听见,看着中心的他们。林衿画递给柏璟,话轻轻的:“你要吗?”谭松明说:“哥,换上呗。”柏璟从她手心接过,道谢谢,林衿画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笑起来:“换上么?”柏璟看了看她,抬手拿起手机,脱壳,解下海蓝吊坠链子,换上了孔雀绿。一桌都看他的动作,叶辰安说:“这不得交换一下啊,那什么的信物。”何遇附和:“好主意,礼尚往来嘛。”三个女生只是笑。谭松明知道原委,说:“馊主意。”柏璟把蓝石头放进衣袋里,不觑他们,对林衿画说:“我不能借花献佛,这是俞倾给的。下次给你其他的。”于是都看一看俞倾,林衿画说没关系,也看向俞倾,柔笑着说:“你送的石头很好看,看来你审美也很好。”
俞倾几乎笑不出来,手在桌底下捏着,黏汗湿腻,心里只感觉滞胀,身体想逃离这儿,一刻也不想待。推拉门打开了,侍者鱼贯而入开始上菜。
三文鱼、牡丹虾、海胆、和牛、鹅肝、天妇罗、寿喜锅……美食眼花缭乱,布满一桌。聚会氛围一直很好,俞倾极尽自然,扮演若无其事,缓缓动筷,食不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