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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散伙倒计时: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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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伙倒计时:1
“这里现在年轻人都出去了,打工的上学的,没事,反正你们本来就是来找老人的,呐,这就是了!”
村支书对着房子喊了一声名字,“欸,阿家!有人来找,两个小年轻漂亮的很嘛!”
他话音还没落下呢,不止他喊的那家,附近本来就很好奇的看着这两个脸生的年轻人的乡亲们都围上来了。
谢云景这样在外挺开朗的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更不要说柏钺这个本来就比较腼腆的人,谢云景嘴角抿着一个憋不住又硬压下去的笑,整个人都快躲到柏钺肩膀后面了。
她手指尖扯着柏钺的袖子,“你去啊你去啊,柏钺,这有可能是你的亲戚诶!别害羞,上!”
柏钺被她贴着浑身僵硬,下一秒就被一拥而上的人们七嘴八舌的话淹没了。
“唉小伙子俊得很呐!”
“你来找谁嘛!你是哪家小孩啊?”
“诶依……真是……嘢这里还有个小姑娘呀!”
是的,感谢柏钺挡住了第一波,但是柏钺背后的谢云景也马上被揪了出来,谢云景脸都红透了,被夸了不知道多少句长的好看,大家围过来好奇的得不了。
最后谢云景基本整个人靠在柏钺怀里,柏钺深藏的社恐大爆发,明明是谢云景在前面,但是他却握着谢云景的手臂不放手,好像谢云景在贴身保护他一样。
两个人的到来像是一颗石子投在太久没有波动的湖水里,激起了一番波纹,他们聚在一起吃饭,主角就是柏钺和谢云景。
他们甚至还没有搞清楚柏钺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呢,就已经在欢迎他的到来,谢云景悄悄问坐在旁边的阿嬷为什么一点都不怀疑他们是骗子,阿嬷握着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说柏钺一看就是谒族人的孩子,而你,你的眼睛比林子里的麂子还要清澈。
她很老了,头发花白,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是高原苦寒的注脚,但是她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闪闪发亮,好像从来没有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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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谢云景呵出一口气,看水汽遇冷凝结成雾气,在暖黄色的阳光里与后面褐色的树干构成和谐的山间晨景,三月中旬了,春天还没有光临这片山林。
早上地上还结着霜,上山的路旁是未化的积雪,树枝被冻的脆硬,谢云景踩上去,咔擦作响。
咔擦咔擦,在寂静的山林间回荡开来,让谢云景觉得自己和柏钺两个人是闯入这片宁静的不懂事的孩子,面对它,他们都还太年轻了。
柏钺走在她前面,时刻提醒她注意脚下,她走过的每一步,柏钺都先走过了,他确定那是安全的,但是还是时不时回头看她,几次要伸手扶她。
谢云景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走,一边跟他闲聊,“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哎呦我跟你说,我昨天跟那些婶婶姨姨聊的太晚了,我现在还觉得困呢。”
柏钺手微抬着,时刻准备扶她,“我还好,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但是他们对罗桑都没什么印象。”
说起这个也是一个让人心悬着的遗憾,他们找到了罗桑的家,但是三十年岁月侵蚀,当地人口流失严重,很多老人去世,罗桑如果活着也得五十三岁了,认识她的人几乎都不在了。
他们只好寄希望于能在山上找到答案。
谢云景了解了才知道他们想当然了,人家虽然是在山上生活,但是也不傻,其实是在山谷里扎帐篷,所以要往里走,翻过一个坡,到达相对温暖的山谷。
她拿着昨天姨姨婶婶连比带划加上自己超强的语言分辨能力再加上柏钺其实也半懂不懂的翻译,大家合力画出的一张简陋地图,对着阳光看,“唉柏钺的妈妈,尊敬的罗桑女士,明河的孩子,请你给一点指点吧!”
她带着手套,纸片没有捏的那么紧,风一吹,就在空中飘荡起来。
“唉,别跑!”谢云景跟着纸片飞的方向大步向前走,脚下一个不慎被躺倒的树干绊住。
“谢云景!”几乎是同时,柏钺大步奔过来拉住她,“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
他眉头拧着,表情严肃带着后怕,拉起谢云景的手臂专注的拍掉她身上粘到的草叶,谢云景暗自咽了口唾沫,明明衣服穿的很厚,但是被他碰到的地方却泛起一阵让人心悸的麻意。
谢云景拼命压制的心跳扑通扑通一阵狂乱,被她深深沉在心湖里的小鹿硬是挣扎着学会了游泳,又开始冒头,发疯似的跳。
真是一个摔跤,前功尽弃。
“谢云景?说话啊,有没有哪里感觉不对的,脚呢?脚腕有没有扭到?”
不等她答话,柏钺已经半跪下去,垂着头要检查她的脚腕,谢云景坐在地上,其实摔得很狼狈了,但是心里却没时间尴尬,她看着柏钺低垂的眉眼,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她想,果然对谢云景来说,喜欢上柏钺真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情了。
她制止了他的动作,“没事,没扭到。”
“你动一下脚腕我看看,快。”
谢云景无奈的依言照做,“真没事,但是你把眼睛闭上,我给你看个东西。”
柏钺甚至没问为什么,就把眼睛老实闭上了,谢云景爬起来拍拍屁股拍拍手,然后拉着他往前面走了两步,“好了,睁眼吧。”
柏钺睁开眼,看见眼前升起一道直直的白烟,下面是锥形的帐篷,看不清脸的人正在弯腰搅拌一口支起来的大锅里的液体,另一个人抱着一捆柴火,正要朝那边走去。
他第一时间去看谢云景。
谢云景笑弯了眼,“走吧,我们去问问他们知不知道你妈妈。”
柏钺感觉那股冲动又出现了。
其实最近就一直没有停止过,越来越、越来越频繁。
他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
渴望靠近谢云景。
渴望把她抱在怀里,收紧再收紧手臂,让她的心脏和他紧贴,让她的呼吸贴在他的脖颈,急促的、热忱的喘息。
幻想谢云景。
幻想谢云景扑到他怀里,幻想谢云景紧紧握着他的手,幻想谢云景的手贴着他的脸,幻想……
“柏钺?高兴傻啦?走啊!终点就在前方!”
谢云景当然没有来拥抱他,她不解地看着柏钺愣在那里,转头去用力地挥舞两条手臂,“嘿!你——们——好——呀——”
终点就在前方。
柏钺一愣,他终于想明白他前几天一直觉得有什么是被他遗忘的了。
他想起来,此行到这里就已经是终点,到这里,谢云景和他约定的旅游搭子关系就已经要结束了。
他觉得自己不想,不愿意,可是这好像又不是他愿不愿意的事,决定权自始至终都掌握在谢云景手里,是她主动朝他伸出手的,她当然可以把手抽回去,摆摆手转身就走。
他最近看多了谢云景的背影,他最近收到了太多谢云景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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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你们认识这个人吗?”谢云景连比带划的拿着照片问眼前的老婆婆,她看着得有七八十岁了吧,想必是对罗桑有印象的。
“你们是什么人?”老婆婆还没讲话,她边上稍微年轻点的女人看了眼照片却神情戒备,激动的厉声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谢云景一下子被吓住了,愣了一下说,“啊我们是——”
一瞬间她被拉到柏钺身后,柏钺用谒族话讲了两句,谢云景眼前只能看到他的背,宽阔的、坚实的。
谢云景分神想,柏钺的谒族话跟人家当地的比确实要生硬一点,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听懂。
“你,你是罗迦娜的孩子?”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对着照片反复看,甚至拉着柏钺的手臂凑近看他的眼睛,“是、是了,是罗迦娜的孩子,眼睛跟她真像啊,真像啊……”
她喃喃道,像是陷入了很久以前的回忆,兀自伤感了一会,才想起来问他,“罗迦娜呢,她怎么不自己来?”
谢云景闻言咬了咬唇,她该猜到的,消息本来就不流通的年代,罗桑的后事他们肯定更不可能知道了。
柏钺朝她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对女人说道,“我妈妈她,四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她得了癌症,走之前让我把她的一半骨灰送回家乡。”
那女人不可置信的瞪大眼,身体连带着颤抖起来,她眼看着柏钺从背着的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罐子,“妈妈遗嘱里要求,她的骨灰要放在这个罐子里,拿回去。”
那女人没接罐子,而是用抖得不成样子的双手捂在脸上,骤然爆发出一声悲伤至极的嚎哭,就像是一头失去同伴的母狼,她拉着老婆婆的手,声嘶力竭的凄厉的说了什么,那老婆婆也瞬间湿润了眼眶,面露哀意。
在场久久没有人有动作。
谢云景看着柏钺僵硬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紧了紧,柏钺察觉到,抽出了手腕,反手握住谢云景的手。
谢云景感觉到他手也颤抖的厉害,她牙齿咬得下唇发白,手紧了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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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迦娜小时候,她父母就死掉了,是阿嬷把她带大的,其实也不算带,是她自己要跟着阿嬷。”
在哔剥作响的松木燃烧声音里,柏钺和谢云景挨着席地盘腿而坐,看着对面那个老婆婆不住的摩挲着装着罗桑骨灰的糖罐,是的,他们现在知道,那是一个过了三十年依然被保存完好的铁皮糖罐。
那个女人捏着罗桑的照片看,声音还很沙哑,那张照片是罗桑早先为自己选好的,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才三十多岁,风华正茂,身后是一片蔚蓝的海,她头发弯曲在海风吹拂下飘扬,自由极了。
“阿嬷是我们族的,嗯,用你们话讲叫巫女吧,阿嬷是常年住在山里的,罗桑十五岁之前也没有下过山,谁能想到,她后面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女人叫哈娜,她看着苍老,但是其实比罗桑还小一岁,她摩挲着照片上罗桑笑着的脸,“她去上学了,我脑子笨,我不愿意上学,她还要生我的气,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她的家人原来是另一个部落的,她是唯一活下来的,那时候,很多人活不下去了。死了。”
哈娜的汉话讲得很不好,只能讲很基础的词汇,但是断断续续的,也讲清楚了罗桑的前半生。
“二十岁的时候,她说要去外面看看,带着几样东西就走了。这个糖罐是我的,我攒了很多糖,给她带着,她爱吃甜的。”
“她从小就会画画,她长在山林里,就用石头在山上画,用树枝在地上画,在雪上画,她,后来还画画么?”
柏钺一直安静听着,他拿出手机给哈娜看,“她画画,有很多人喜欢她的画,有很多人出高价买她的画。”
哈娜笑了,一串眼泪珠子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掉下来,很清澈,“那就好,她喜欢画画,也喜欢有钱,她以前说,等她有钱,要买很多很多笔画画,再买很多很多漂亮珠子给我。”
“其实她当时走,我就知道她不会回来了,这里没有她的家人,她没有牵绊。”
柏钺神色一怔,从包里翻了翻,又找出来一个绒布袋子,从里面牵出来一串珍珠,朝哈娜递过去,“这个,应该是给您的。”
哈娜一见那串珍珠,握住手里按在心口,又是泣不成声,“她,她真的给我,带回来了珍珠啊。”
“我们那会儿没见过真的珍珠,只有塑料做的,轻飘飘的,不像这个,沉甸甸的。”
谢云景直到现在,一直都没说过话,她安静的挨着柏钺坐着,眼眶发红,蓄着满满的泪水,她紧紧的抿着唇,憋着一口气,最后还是忍不住,垂着脑袋颤抖。
一只大手握在她肩头,把她带到自己怀里,谢云景没能拒绝,把脸埋在柏钺肩窝里止不住的呜咽,身体抖的不成样子。
怎么这么苦啊?
怎么礼物没有办法亲手送到自己的姐妹手里?
怎么带着妹妹给的糖罐出发,归来时却是自己的骨灰装在罐子交回她手上。
怎么三十年时间匆匆就过去,再见面已经天人两隔,只能看着她孩子那对相似的眼睛怀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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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们就留在山上过,柏钺终于找到可以好好说起罗桑的人,他其实很想念母亲。
他们都睡在一个大帐篷里,中间燃着不灭的松木柴火,烧起来有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半夜谢云景听见簌簌的声音,而后感觉有人轻轻给她掖了下睡袋,而后是两个人动作小心的走出去了。
片刻之后,她隐隐约约听见铜铃铛摇动的声音,很多很多,有节奏的清脆碰撞声。
有人长叹一声,带着奇异音调的声音开始咏叹着似的,唱着古老嘶哑的长调,像是千万年来的山林的魂附在她身上,像是在遥寄哀思,像是在祝祷她往生幸福。
奇异的是,谢云景睡得很好。
而睡她旁边的柏钺听着那莫名扣动心弦的调子,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