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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山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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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过雨后的山,远看很干净,可真要进了山,你才知道这处处都是泥巴凼凼,一脚下去泥水溅老高老远。
杨穗要去山上割猪草,绕了点路,从另一条路上了山。
这条路铺着青石板,平稳,好走,没有泥浆,可却少有人走,大家都嫌晦气。
因为这是专通去坟山的,桃溪村的人世世代代都葬在这里。
桃溪村的人看重这些,便把上坟山的路修得比村里还体面。杨穗还小的时候,老听上了年纪的婆婆坐在街口说,把路修好了,那些没能落叶归根的人才才能依着家人给立的衣冠冢找到归家的路,看一眼亲人,看一眼故土,走得没牵没挂。
王素春每听到这些话,总会沉默下来,眼神飘得远远的,末了摸摸杨穗的头,叹口气:“是啊……那年月,没能回来的人,太多了。”
杨穗知道王素春说的“那年月”,就是十八年前朝廷动荡、兵荒马乱的时候。村里许多青壮被征走或逃难,再也没能回来。她也是在那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不足月便仓促降生,从此落下了这一身病根。
她挎着篮子,走在清净的青石板上。路两旁的树木高大,遮天蔽日,让雨后本就不烈的阳光变得更加稀薄。四周寂静,只有偶尔从树叶上滑落的水滴声,和她自己的脚步声。
她并非不惧晦气,只是比起弄脏鞋袜和裙摆,她更愿意走这条干净的路。况且,走在这里,她心头总会异常的宁静。
行至半山腰,前方隐约传来人语。杨穗脚步一顿,有些讶异。这般时辰,这般天气,除了她,竟还有人会来这坟山?
她下意识放轻脚步,借着林木的遮掩向前望去。
不远处,一座收拾得格外整洁的孤坟前,一个青衫男子背对着她,席地而坐。竟是郝大夫。
他并未察觉她的到来,正对着墓碑低语。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松弛的、近乎聊天的语调,甚至…隐隐含着一丝笑意。
“……您定要笑话儿子嘴馋了。不过那家铺子的桂花糕,确比京城的更清甜些,想来合您的口味。”
一阵山风穿过林隙,带来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清气,也送来他后面的话语。
“桃溪村很好,溪水清甜,村民也质朴。蔡师公前些日子还念叨您,说他当年输给您的那局棋,至今还没想到破解之法,如今儿子来这儿了,他成天没事儿了就拉着儿子研究……”
他说着,自己便先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颤动。那笑声干净而温暖,没有半分阴霾,仿佛坐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位寻常的、听他讲述游历见闻的长辈。
杨穗屏住呼吸,心头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攫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祭奠,没有悲声,没有痛哭,只有这般如溪流涓涓的倾诉。她看得有些痴了,不觉间,脚下微微一动,踩松了石缝间一颗潮湿的卵石。
“咔哒。”
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清晰可闻。
青衫背影话音顿止,倏然回头。
那一瞬间,杨穗清楚地看见,他脸上那未及收敛的、温和的笑意,如同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漾着浅浅的涟漪。只是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光,像是平静水面下倏然闪过的鱼影,泄露了一缕深藏的思念。但那神情也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杨姑娘?”郝季明已站起身,神色恢复了惯常的温润,仿佛方才那个对着墓碑谈笑的只是山间的精魅。
杨穗面颊微热,为自己的唐突感到窘迫,垂下眼睫:“郝大夫,对不住……我不知您在此处,打扰了。”
“无妨。”郝季明朗声一笑,洒脱地挥了挥手,“山野之路,谁都能走得。”他的目光落在她臂弯的篮子上,那里除了几把猪草,还放着几株连根带土的植物,“姑娘这是......”
杨穗下意识地将篮子往身后藏了藏,有些不好意思:“随便挖的......我在《本草纲目》上看到过图样,像是柴胡,就想挖回去比对看看,许是认错了。”
这话让郝季明眼睛一亮。他走近两步,颇为认真地看了看:“形似而神不似。你瞧,真柴胡的根部颜色更偏红褐,且有特有的香气。这个......”他轻轻拈起一片叶子放在鼻尖下闻了闻,“味道不对。”
杨穗仔细看着他的动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书上只说形态,却不曾细辨颜色气味。”她抬起头,眼中闪着求知的光,“那若是雨后,药材的香气被水汽所掩,又该如何辨别呢?”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细致,超出了寻常人的好奇。郝季明不由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姑娘——她站在青石路上,身形单薄,可那双望向他的眼睛里,却有着与这山村格格不入的专注与渴求。
“问得好。”他赞许地点头,耐心解释,“这时候就要看叶脉、摸质感。好药材如君子,形色气味,皆有其度......”他信手从路边又指了几种草药,一一讲解其特征。
杨穗听得入神,书里不会讲这么细。
郝季明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含笑看着她:“倒是难得有女子问起这些。”
他从随身布包里取出那本《医学三字经》:“这书比《本草》浅近些,却将医理讲得通透。你若有心,不妨从这入手。”
杨穗怔怔地接过书册,指尖触到细密的纸页,心头泛起异样的涟漪。这是第一次,有除了家人以外的人,不觉得她读这些书是怪异,反而如此郑重地鼓励她。
“多谢郝大夫。”她将书小心地放入篮中。
走出几步,她鬼使神差地回头。
郝季明仍站在原地,青衫落拓,目送着她。见她回头,他微微一怔,随即含笑,朝她挥了挥手。
山风再起,吹得林木簌簌作响。杨穗转身,提着沉甸甸的篮子沿着青石路上了山。
山间忽地又静下来,只剩下溪水带着雀跃往山下的方向流去。
*
溪水潺潺,捣衣声此起彼伏,却压不住今日妇人之间更加喧嚷的议论声。流民即将安置进村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桃溪村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里。
王婶的嗓门最大,捣衣槌砸得砰砰响,水花溅得老高:“……开啥子玩笑嘛!我们自家勒紧裤腰带过活,凭啥子要分给那些外头来的?官府尽干些不过脑壳的事!”
她的话立刻引来几声附和。
“就是撒!”
“哪个说不是嘛!”
李彤埋头用力搓着一件李文的旧衫,眉头拧得紧紧的。她心里也憋着一股气,终于忍不住抬头,加入了议论,但她的话更实际些:“王婶儿说得对头。开春青黄不接的,哪家屋头有余粮嘛?我们自己都还半饥半饱的!再说咯,那些人一路跑过来,身上带没带瘟病哪个晓得?莫到时候好人没当成,反把祸事惹到自家门堂来。”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要出钱出粮,总得要有个章程噻。村里头那些公田、义仓的粮食能动好多?总不能全指望我们各家各户从牙缝里头省嘛?”
这时,一个妇人接口道:“章程?还有啥子章程嘛!最后还不是摊到我们脑壳上!要我说,是哪个答应的,就该哪个出大头!” 这话意有所指,目光已经瞟向了村正杨全家的方向。
王婶立刻心领神会,把槌子一扔,声音拔得更高:“对头!张立家的说得硬是没错!要接济,也得他村正家先打个样!他们屋头要是不出大头,凭啥子让我们这些小家小户的当冤大头?他杨全家底儿比我们厚实得多咯!”
这话像在热油里溅了水,场面顿时更加嘈杂。
李彤听着,忍不住皱了眉,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心里或许也有一瞬间觉得王婶说出了她不敢说的痛快话,但理智告诉她不能附和。毕竟那是岁岁的爹,是她家李文的亲舅舅。她不能,也不该把自家舅舅推到风口浪尖上。
她烦躁地用力拧干手中的衣服,水哗啦啦流回溪里,像是要把心里的憋闷也一并冲走。她不再参与争论,只是闷头加快速度,三下两下洗完剩下的衣物,端起木盆,对众人扯出个勉强的笑:“你们摆哈,我先回切了,屋头还有事。”
说完,她几乎是逃离了这是非之地,留下身后愈发激烈的争论声。
盆里的衣物裹了水,沉甸甸地坠着,坠得她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