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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不送子观音(五) ...

  •   平安回到聚河庄时,村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喜欢倚在村口大树下休憩的那个老头眯着眼看了她半晌,拖着声音问她:“你是观音庙那个丫头吧?”
      见平安点头,老头猛地叹了口气,“唉,你可算回来了!要说你这丫头也是运气好,正好避开了村里害痨病的时节!那会可是死了不少人!老头子我也是命大才死里逃生……不过观音庙那个庙祝,叫什么来着,就没这么好命咯……”
      “你说什么?”平安听得最后一句,骤然一惊,几乎是拽着老头的领口逼问。那老头给她吓了一跳,一时只知出气不知进气,竟翻了个白眼晕厥过去。
      平安把了把脉,确认他并无大碍后便赶紧拔足狂奔,朝着观音庙的方向而去。
      往常这个时辰,观音庙正是香客多的时候,可平安如今见到的观音庙,却是大门紧闭,门口那两只灯笼,也已破旧不堪,被风一吹,懒懒晃了几晃。
      平安伸手推了推,只听嘎吱一声,那大门上的门环应声而落,尽显经年腐朽之态。顺着推开的门朝里望去,正殿里的观音像仍端坐着,只是蒙了不少灰尘,净瓶中插着的绿枝也早干枯殆尽,黑茫茫的看不出原本模样。
      在观音庙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一无所获的平安只得回到村口摇醒老头。从老头口中平安得知,就在她离开聚河庄不久,村里人突然开始害痨病,开始只有一个两个,后来差不多大半个村子都害了病。
      好些个在大户帮工的老仆和丫头病得厉害,被东家从府里赶出来没处可去,许如竹就把观音庙的侧院空出来收留了他们。后来村里有其他害了病又治不起,不想死在家里的,就都往观音庙跑。
      说来也奇,这些人到了观音庙后,村里的痨病就越来越少。庙外的人病好了,也都绕着观音庙走,生怕回头又染上病,白白丢了性命。
      “自那以后,”老头神神叨叨道,“就没人再知道观音庙的情况了。再后来,等痨病都没了,又有无聊胆大的好事者,想起来观音庙那些病人,便捂个严实跑去打探,却发现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大家都说,许是全病死了。也有人说,就算都病死了,尸体也不至于凭空消失。越说越离谱,越传越心慌,最后到底统一了口径,说是观音庙闹鬼。”
      “不过我倒是听说,”见平安面如死灰,老头舔了舔嘴唇,凑近道,“义庄那个老哑巴可能知道些什么,不过他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如今是不是还活着……”

      因为急着打听情况,平安气喘吁吁地冲进了义庄大门。等进了里间,打眼看见停放着的两尊棺椁,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聚河庄生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过于安宁阴凉的环境让平安火急火燎的心情瞬间平静了些,环视四周不见人影后,她边往里走边问:“有人吗?”
      重复了两三遍,终于有个人迈着小碎步从后院走了出来,和平安打了个照面后皱眉问:“有什么事吗?”
      是个布衣麻衫的女子,似乎刚干完什么粗重活计,衣衫和面上都混着污渍汗水。平安有些诧异,顿了顿才道:“我记得,原来义庄有个不会说话的老师傅?”
      布衫女子抬手揩了把汗,叹道:“师父业已作古,姑娘有什么事,大可以跟我说。”
      “什么?”平安没忍住向前一步,险些撞上布衫女子,“什么时候的事?”
      布衫女子以为她是师父生前相识之人,便缓缓说起师父三个月前病故的事。平安听了长叹一声,又打量了对面的布衫女子几眼:“你是老师傅的徒弟?那他一定教了你很多东西吧?”
      布衫女子听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如果姑娘此行是为义庄相关事宜,大可对我直言,我自会尽力相帮。”
      平安听了不由泄气:“可惜我所为之事,偏生和义庄不相干……”抬头又看了眼布衫女子,虽然不抱希望,但还是不甘心问了句:“不知……老师傅可有说起过,关于观音庙的事?”
      听得“观音庙”三个字,那布衫女子顿时变了脸色,斜眼怒道:“你是谁?怎会特地来此打听观音庙的事?”
      平安见她如此态度,不解的同时又心中一喜,一把抓住对方的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观音庙怎么了?许老师现又在何处?”
      布衫女子满脸警觉,但听平安提到“许老师”,隐约有些明白过来:“你是许老师的学生?”
      平安忙不迭点头:“是,我叫平安,自小生长在观音庙,后来学成,离开宜德游历四方,今天刚回的聚河庄,却发现观音庙已空无一人……”
      布衫女子回握住平安的手,目光坚毅地望着平安,示意她先冷静下来。“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且容我慢慢说与你听。”

      布衫女子叫菱儿,十岁被卖到府里做丫头,开始是照顾府里的小姐,后来小姐出嫁,便又去照顾姨娘。照顾的人不同,但身份却没怎么变化,由始至终都是个二等婢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直到她染上痨病。
      被府里赶出来后菱儿先回了家,却发现家里早无自己立足之地,父母望着自己的目光和陌生人别无二致,甚至还要添上几分对痨病的嫌弃。
      菱儿心灰意冷,想着干脆找个地方等死算了。也就在这时,她听说了观音庙收留病人的消息。思虑再三后,菱儿最终还是敲开了观音庙的门。
      其实这个地方她以前来过,只是那个时候这里还不是观音庙,而叫做“木兰堂”。宜德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子学堂。
      菱儿记得,这学堂刚建起来的时候,她曾在饭桌上听见父母议论。好像是个外乡女子办的,村里人都说这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妄想在饭都吃不饱的地方办一个女子学堂。
      “谁会费这个钱?”
      后来知道许如竹不收束脩,这话又变成了“有这功夫我不如让丫头在家多洗几件衣裳!”
      于是木兰堂开了一个月,一个学生都没收到。许如竹也不气馁,开始挨家挨户走访,询问意愿,了解原因。
      有父母干脆对她直言,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卖到府上,何必浪费时间?许如竹便顺着话头,说就算都是奴婢,读过书能认字的,总归要比大字不识的待遇好些。
      走坏了鞋磨破了嘴,三顾茅庐的许如竹终于说动了几户人家,招到了七八个女学生。菱儿就是其中之一。
      “可惜我才将将上了一年学。”菱儿提起仍是一脸惋惜,“其他女学生也都差不多,要么和我一样被卖到府上,要么嫁了人,要么就是家里得了弟弟,回家帮衬照顾……总之,后来都退了学……”
      因此在观音庙再次遇到许如竹时,菱儿唏嘘不已。即便木兰堂变成了观音庙,但许如竹还是那个她记忆中的许如竹,善良温暖,正直坚强。
      “那时候几乎每天都在死人,刚开始我们还能自己处理,搬到角落里停放着。”菱儿回忆起观音庙的时光,满脸痛苦,“后来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老师便让我们去找义庄的老师傅,出钱让他帮忙处理。”
      “她自己则忙着照顾还有气的人。早起上山采药,下山后熬药做饭,晚上又在佛前燃灯诵经……”菱儿说着,眼眶泛了红,“后来我们的病好转了,老师自己却倒下了……”
      “我本来是想留在观音庙替老师继续守庙,”菱儿的眼泪到底没忍住,顺着脸颊垂落,“可老师却说,神佛无用,要我们靠自己,好好活下去!”
      “后来我就来了义庄,接了老师傅的班。如你所见,我还活得好好的……”

      平安没有说话,只任由眼泪不断滚落。她不敢相信许如竹就这么死了,更不能接受她这一生明明有这么多的委屈和怨言,却直到身死都没有一个发泄的出口。她做了这么久的庙祝,最后却对想替她继续守庙的菱儿说“神佛无用”。
      是啊,神佛若果真有灵,为何不肯对她有半分垂怜?
      平安想着,觉得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挤得她透不过气,又痛得似乎压碎了内脏。在菱儿伸出手来抱她时,这巨石终于碎成了无数碎石,沉沉砸向她心底,疼得叫平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两人抱着哭了不知过了多久,渐渐都感到双颊刺痛,喉头干涩发哑。又过了一会,菱儿平复好心情,察觉屋内光线越来越暗,便起身点上灯,又给平安倒了杯茶。
      一杯茶下肚,平安也终于冷静了下来,问菱儿许如竹最后葬在了何处。
      “就在院后的山上,只一座孤坟,并未立碑,”菱儿道,“这也是老师的遗志。”
      “老师,可有什么话留给我?”平安忍住眼泪,但声音依旧哽咽。
      菱儿点头,而后起身,“许老师给你留了一封信,让我等你回来以后亲手交与你,你且等我取来。”
      看过许如竹的亲笔信,平安才止住的泪水又决了堤。也是从这封绝笔信中,平安终于明白,许如竹为何要千里迢迢从惠国来到宜德创办“木兰堂”,又在“木兰堂”无力为继时将这里改为观音庙,甘心在此当个小小庙祝。

      最后平安找到许如竹的坟茔,在坟前叩首静坐了一整夜,次日破晓后,她起身回到了观音庙。
      半年后,观音庙正殿的大门又再次对外打开。不同的是,神坛上的观音像变得更加高大,而在侧院打扫静坐的人,从许如竹变成了平安。
      最开始,村里的人完全不敢驻足停留。过了一段时日,逐渐有亲友对旧时观音庙之灵验深有体会,自己又求子心切的香客蠢蠢欲动,避开耳目来偷偷祈福许愿。再过了些时候,这第一批许愿的人果然心想事成有了身孕,大家口耳相传,观音庙竟又恢复了往日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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