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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他的前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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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坐这儿呢?不冷吗?”陆任之打开棚顶,靠在天台的入口处,伸过来一只手。
施望野看着他,“不冷,你电话打完了?”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不一样,好像喉咙锈住了似的。
“打完了,下来呆着吧。”陆任之牵着他下了悬梯,一边重新关上棚顶的小门一边说,“你冻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还说不冷,现在早晚还是挺凉的,早知道不和我爸说那么多了。”
“还行……你们俩说什么了?”施望野故意这样问了一句。
“也没说什么,让我吃好喝好,然后好好和所里老师同学相处,唉,就老一套呗。”陆任之自然地隐去了老爸刚才提的,想把他捞出去的那些细节。
“这样啊,那没事了。”施望野烧了壶热水,往他们两个的杯子里面分别丢进茶包,随后呆呆守在热水壶前,等水开。
——
同一夜里,发呆的人并不只有他自己。
楼层下移、下移,到第一层的位置。
宿舍大楼的一楼,临时用杂物间改造的小宿舍,秦勤看完了一本书,他伸手把台灯按熄,静静地坐着。
来到戒同所一周了,这里的一切,环境、人、各种安排,好像没有他来之前想象的那么可怕。
黑暗的杂物间只有一扇高高的小窗户,和影视作品里面的监狱没什么两样。
秦勤爬上床边放着的一架梯子,爬到顶,坐在上面,刚刚好能够从那扇小窗看到外面的一切。
淡淡的月光涂在他的手掌心,微小的尘粒在黑暗中萦萦漫游。
耳边空气流动的微小风声夹杂着旧物们积年累月酥腐酝酿出的老木头、旧塑料味。
他发觉最近经历的一切、一切,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梦。
若向窗外极目望去,在戒同所电网围栏之外的某一方向,能看见小小的平房,它们和他家乡的房屋构造一模一样。
在一片交通不便、物质匮乏的土地上,有块连狗都要绕开拉屎的小村庄聚集地。
多年前,一群蚂蚁选定这里营巢,一代代生活下去,所以这里就被随意地叫做:蚂蚁窝乡。
蚂蚁窝乡这边要啥没啥,又穷又破败,没什么好的。
细数下来,只是因为他的童年、少年时代大部分都在那里度过,才有了特殊的感情。
秦勤懂事的很早,加上总和乡里多得能组上好几个足球队那样多的同龄小孩子们一起,各个房前屋后、街头巷尾地乱跑乱窜,或是东家西家地串门玩。
乡里几个话多的叔叔婶婶、爷爷奶奶们,就会给他们讲些自己年轻时候的事。
种种因素下,他早早在五六岁的时候,就明白了很多事情。
比如本来像自己这种出生在乡村里的小孩,世代务农,家里的条件也不怎么样,想勉强达到能糊口的经济状况还要费些力气,这样的小孩是没资格上学的。
再比如,年轻人有两条路,一种是留在家乡娶妻生子,另一种是进城打工,挣点辛苦钱之后,回家乡娶妻生子。
还有如果进城打工的话,一定要远离满嘴圆滑话术的包工头,那样的人会拖欠搬运工的工资,总之绝对不能相信。
蚂蚁窝乡能够上学的小孩很少,大部分都在能走的时候开始学做饭、再大些到田里送饭、初步学习照料农田,随后直接成为家里的劳动力。
但是家里父母亲经过商议,还是决定支持他读完小学,起码也得会认几个字。
小学里他总觉得老师讲的太复杂,总没耐心听完,就想上去自己解题。
那时候他其他的科目都是满分,只数学的成绩并不好。
因为他从不推算步骤,也懒得按规范格式一步步写,每次都是直接在答题区写下最终的答案。
数学老师以为他是在修炼什么占卜预测的玄学,才每次都能误打误装蒙对了。
蚂蚁沟乡毗邻的小学是秦勤的起点,他在那里的时候就表现出了惊人的超算天赋。
初中通过学力检测,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被很好的学校破格录取。
快要毕业的时候,正好赶上一中陆校长新推行的英才特招制度,被选进特招班,作为进研究所预备役的高才能优绩生培养。
从窗纸漏风的老家,到窗明几净的特优班教室,对秦勤来说简单得只需要一支削到半截的脱漆铅笔。
……一切似乎都已经是他能触及到的最高点,可是为什么?
秦勤从片段闪回的回忆中清醒回到现实,看看眼前的杂物间。
三条腿的椅子、被发狂啮齿类咬的坑坑洼洼的宿舍桌子、不知道谁骑过的自行车掉下来的俩漏气轱辘,一整箱淘汰下来的戒同所制服……这里和他破败的家里又有什么区别。
到精彩的外面世界这样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还是被关回了灰尘漫布的小房间。
哦,甚至更差,他现在连自由身都失去了。
命运为他送来期盼的一切,难道就只为在某一刻利息加码,这样残忍地尽数收回?
如果注定是这样,秦勤宁愿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见识过蚂蚁窝乡之外的世界,和那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种植稻米的同胞们一样,日出起、日落归,通过自己的劳动和汗水挣饭吃。
勤勤恳恳过上几年,攒下些盖新屋的钱,再娶一个村里面的温柔美丽的蚂蚁姑娘,生一大堆和他小时候一样、在阳光下疯跑疯玩,皮肤被晒成老抽酱油色的蚂蚁小孩……那样还会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那样的话,一辈子闭着眼睛,一辈子察觉不到自己的天赐之才,只是有饭吃、有衣服穿、有田种有事情忙、最好手里再有些钱,他就觉得足够,不会感到痛苦,一切都是因为。
那些来之不易的机会一次次地叩门,一次次地呼唤,唤醒了他心中的期待。
他听到那些声音,从混沌中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在蚂蚁沟乡世世代代传承的那种人生之外的,另外的某种可能性。
——
两周之前,他还循着那些充满希望的声音往前走。
高二的春季,临近培养方案的大分流之际,秦勤正准备着提交申请国家中心研究所相关联的几所名牌科技大学的材料。
其实作为他也有别的更好的选择,比如进一家科技或是医疗类的知名大学,毕业后进入高精尖的科技企业,或是进医院、进药企,都会很快达到不错的收入。
但是经过慎重的思考,秦勤还是决定进研究所,不为别的,就只为校长和老师坐着客车驴车拖拉机,千难万险从蚂蚁沟乡把他挑出来,对他说的那句:“孩子,一定要坚定地投身科研。”
申请的材料很复杂,而且很多信息都要绝对的正确,他请了几天假在宿舍里埋头做这件事,力求万无一失。
可是不出意外的是,还是出了个意外。
一夕之间,他手中的申请材料和学籍同时不见了。
材料可以重补,学籍只有一份。
正在宿舍里焦急寻找时,秦勤接到了教务处的电话,让他下午过去一趟。
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些文件袋,秦勤挂掉电话之后气得锤床:“打电话直接说就好了,还非要把人叫过去,到底是要干嘛?”
临近要动身去教务处的时间,这时他已经把小小的宿舍翻了个底朝天,疯狂地翻着根本不可能把文件放在里面的那些地方。
一直到恍恍惚惚拆开鞋柜夹层的时候,他心里隐隐明白,估计是不会再找到那几份文件了。
教务处打来电话催促他过去,秦勤脑中一团乱麻地走出了宿舍。
走在刚放学不久的路上,他忽然察觉学校里议论纷纷,很不寻常,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在看他,对他说些闲话。
“哎,他就是那个人吗?”
“嗯,听说……”
“别说了,他走过来了。”
因为身份很低,他习惯了在学校里当个透明人,所以他扯扯帽子,装作没听见那些议论,眼睛盯着鞋尖地快步走开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出现些莫名奇妙的关注和奇怪的传言,而且还正好在提交申请材料的关键时刻。
教务处的门留了一条缝,秦勤敲敲门,听到里面说了声进才走进去。
他往里走了两步,教导主任忽然回头喝止住他:“把门关上。”
“好。”秦勤关紧了教务处的门,头重脚轻地坐在了教务主任桌前的塑料凳前。
教务主任坐在对面的沙发办公椅上,双手搭在一起,眼神严肃地盯着他,好像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他问秦勤:“最近学校里那些关于你的传言,你知道吗?”
秦勤一愣,连忙解释到:“什么?我没听说过,这几天我请了假,在宿舍里填写……”
教务主任叹了口气,慢慢地说:“传言说你和校外人士有恋爱关系,而且,对方是男性。”
“啊?我?和谁?”秦勤连忙解释道,“主任,这肯定是个误会,我、我平时都不会出学校的,怎么会和校外的人有来往呢?再说,……”
“好了,别再说了,校方有自己的判断。”教导主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
“您不信的话可以查监控,看看我是不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学校里,我上次出校门已经是两个多月之前了。”秦勤耐心的解释,可是看起来对面的教导主任却并没在听。
尽量保持着清楚的逻辑列举了传言非实过后,秦勤才提及今早自己的申请材料和学籍文件不翼而飞的事情。
教务老师的眼中闪现出一种并不意外的神色。
他皱了皱眉:“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我的错,没有保管好,不过学籍应该是可以和教育局申请补办的,我想请您看看,能不能……”秦勤的语气像手术刀一样理智。
他在脑中计算着,补办的话大概十五个工作日,再去掉其中的周末,五月末拿到的话,差不多也能赶上申请学校的最后期限,只要……
教务主任看着他:“不必了,今天叫你来,是要说一件安排。”
“您请说。”秦勤双手攥在一起,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主任。
“那些传言的影响很坏,并且有充足的证据,所以学校决定。”教务主任把一份印着红印章的纸放在了桌上。
“你的档案,现在已经移交过去了,明天开始不必来上课,大概过两天就会有戒同所的车过来接你。”
“什么?”秦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追上前问教导主任,“什么证据,哪来的证据,我怎么不知道?”
“学校不需要和你汇报工作。”教导主任拎着自己的手包,走出了办公室。
秦勤依旧追着他:“主任,怎么能听风就是雨呢?这种事情我没有做,是被人造谣污蔑,我要求学校还我一个公正的处理结果。”
隔着墨色的车玻璃,教导主任皱着眉看了看他,哼了一声:“看来还真是不应该搞什么特招生制度,什么人都能这样质问学校,要求公平公正,真是乱套了。”
那车不管不顾地开走,秦勤怔怔地站在校门口,看了半天,脑子里是罕见的一片空白。
哦,原来不是谈话,是通知。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