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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我远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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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窜天猴“咻”地一声窜到半空炸出一朵又一朵的金花,照亮路边的一座三层大宅,这大宅里这会人声鼎沸,窗玻璃上因为温差结了薄薄一层水雾。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黄酒被加热后的酒气,熏得人半醉半醒。
酒过了三巡,酒气上了头,苏德喜喝得面红耳赤,他招呼自己的女儿,“阿媛,过来,敬叔叔阿姨们一杯,在他们面前混个脸熟,两年没在家过春节了,别让他们装作不认识你,压岁钱都偷偷省下来。”
他喜庆的圆脸笑嘻嘻地,一笑脸上有个黄豆大的酒窝,他一贯没正经,他说什么没人会当真,大伙听他这么说,都笑起来,有口舌活络的也跟着说两句笑话,一时间气氛倒是活跃了起来。
阿媛闻声听话地从隔壁孩子们那桌站起来,手里端着自己的杯子,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走过来,脸上有藏不住的被突然点名的局促。
这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姑娘,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完全褪去,胶原蛋白“吨吨”地像要溢出来,粉桃子一样的脸上有遗传自她爸爸的两个大酒窝,一头乌黑丰厚的头发衬托得她的脸尤其的小。
从外表看,这是个腼腆的姑娘,举手投足间有种沉静的气质,和她爸爸的性格完全相反。
苏德喜旁边的小火炉上煨着一个大壶,壶里煮沸的黄酒顶着壶盖发出细微的“啪啪”声,半透明的蒸汽袅袅上升。
苏德喜拎起酒壶把带着蒸汽的黄酒倒入一个特制的银色酒壶里,这酒壶是道南一带传统的民间用具,长长的鸟嘴,壶身下粗上细,壶盖是一条盘着的龙。
他把灌满酒的银壶递给阿媛,后者接过来的时候手塌了一下,这酒壶的分量比看起来的要重得多。
苏德喜隔壁坐的是苏德昌,阿媛俯身先把他的酒杯倒满,然后小声说了一句,“二伯,新年快乐。”
苏德喜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闺女,这时教导她:“阿媛,大过年的,说句好听的,这样才能拿到红包。”
阿媛于是乖巧地说:“二伯,祝您来年发财。”
苏德昌被这个侄女逗笑了,说:“这个好,还是阿媛了解我。”
挨着苏德昌的是他的大哥苏德盛,这是个憨厚缄默的男人,近几年疾病缠身,苏林媛说:“大伯,祝您身体健康。”
苏德盛旁边坐的是个正值盛年的男人,头发贴着头皮,阿媛没怎么见过,斟满酒以后迟疑了一下,这个男人看出她的为难,冲她善意地笑了一下,说:“我是你绾绾姐的老公。”
这男人有双锐利的眼睛,整个人像匕首一样锋利,阿媛藏起心里的惊讶,忙说:“姐夫,祝您和绾绾姐永远幸福。”
这话显然让这个男人很受用,他眼睛里有了一点细碎的温暖,他仰头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点点头说:“借你吉言。等会让你绾绾姐给你发大红包。”
桌上有人说:“绾绾也结婚了,这下该轮到阿媛了,阿媛的男朋友找好没有?”
阿媛笑着说找了找了。
苏德喜同时出声,“哪来的男朋友?趁着今年回来,你们这些叔叔伯伯的都给张罗起来。”
陈池隔壁坐的是林怀正,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偏分的头发,苍白的皮肤,消瘦的脸,散发着“芝兰玉树”的气质。
阿媛挪步到他右手边,正要举起酒壶,林怀正侧身接过酒壶,手腕一歪让黄酒稳稳流到桌上的酒杯里,给自己斟了一杯。
阿媛站在一旁垂着眼皮看着那黄酒“哗哗”地流入雪白的白瓷杯里,她垂在一侧的右手因为脱力轻轻地抖着。
林怀正放下酒壶,端起自己的酒杯,一双眼睛通过酒杯的上沿看着阿媛。
阿媛抿了下嘴,盯着酒壶盖上的那条龙,开口说:“三叔,祝您心想事成。”
“一定会的,阿媛。”林怀正嘴角挂着笑,那笑意没达眼睛。
阿媛拿过酒壶移步去敬下一个人。
等敬到苏德昌的老婆苏秀月时,后者体贴地接过酒壶,发出惊叹:“这酒壶这么重的,阿媛真是个老实孩子,我看她手都发抖了也不吱一声,都是自己家人,这酒咱们不敬了。”
苏秀月心疼这孩子,在自己的座位和她女儿苏绾中间加了个位置,安排阿媛坐下。
阿媛觉得过意不去,满桌的人只剩苏绾没敬了,她执意拿起酒壶,对着苏绾说:“绾绾姐,我敬你一杯。”
苏绾下意识遮着酒杯,旁边有人一个眼刀扫过来,她叛逆心就起来了,故意把手拿开,看着阿媛倒满一杯的黄酒,拿起酒杯送到嘴边,沾了沾嘴唇,眼睛透过杯沿挑衅地望向那个头发贴着头皮的男人。
那黄酒热腾腾的酒气直往她的鼻子里钻,她的胸口突然涌起一阵反胃,她硬生生咬着牙憋回去,眉头打成结。
陈池正直勾勾盯着她,把她的微表情尽收眼底,他的眉头也跟着皱起来,看起来就是一张阎王脸。
桌上没人注意到这两人的眉目官司,正关心两年没回来的阿媛。
“阿媛在哪个国家?以后是回来还是留那呀?”
“我在慕尼黑,大伯。”
“咦,这个什么黑,阿正,你去年不是去过,你去看阿媛没有?”
林怀正不胜酒力,脸皮飞红,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说:“是,我去过慕尼黑。”
那人一听这话,就说他:“你这人也是,做人家叔叔的,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好歹也要去看看侄女啊。”
林怀正表情淡淡地,看不出什么情绪。
苏德喜出来解围,“咱们又不是不知道阿正的脾性,他也不是个喜欢到处跟人走动的性子。再说,慕尼黑大了去了,他是大忙人,也不一定有时间。德业,你这么说好像我们挑毛病似的。”
阿媛盯着桌子上的盘子,看着盘沿的卷叶纹和中间的大红牡丹。
苏德喜的老婆王玉琴接话,“都是自己人,咱们不讲究这些,阿正,你自己的事还是得上心,你那老婆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么多年人影也没见过,家不像家的。”
林怀正嘴角的笑意淡了,他回答王玉琴:“嫂子,我和她已经离了,现在没什么关系了,早就该离了,一直拖着。”
听了他这话,不光王玉琴,连苏秀月和其他男人都松了一口气,之前不方便开口问,这下好了。
“早该有个了断了,阿正,你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好好过日子。哥嫂们都替你操着心呢。”
林怀正答应着:“我会尽快定下来。”
他的语气不像是客套和敷衍,反倒郑重其事有股许诺的劲儿,其他人都不由地心疼起这个弟弟,也习惯了他这个性子,就又问了问,需不需要介绍等等。
他一概郑重其事地拒绝。
男人们继续喝酒说话,到最后除了杯里的酒是热的,桌上的菜都凉了。
孩子们闹哄哄地要去门口放烟花,阿媛也站起来跟着去凑热闹。
她在门厅衣柜里拽出一件羽绒服往身上套的时候,有个人也走进了门厅里,离她一臂远站定,一双幽黑的眼睛盯着她。
门厅顶上只有一盏玄关灯,光线朦胧,阿媛抬头看了看认出是他,垂下头往旁边让了让。
林怀正个子很高,让不大的门厅瞬间变得逼仄。
他靠近阿媛伸出胳膊在她旁边的柜子里翻找,他的胳膊几乎擦着阿媛的身体,她的汗毛竖起来,想走走不了,只能使劲贴着墙壁。
林怀正找到自己的外套,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鼓鼓的红包递给阿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阿媛,这是今年的压岁钱。”
大厅和玄关被一堵墙隔着,互相看不见,但能听见声音,这时候苏德喜的大嗓门正在劝酒,“陈池,你这就是不给面子了。”
阿媛侧着身子,躲开递过来的红包,说:“我不要,你别给我。让开!”
她的声音如临大敌,绷得紧紧的。
林怀正垂着眼皮看她,不由分说,把红包塞进她的羽绒服口袋里。
阿媛呼吸急促起来,眼睛像有火苗在燃烧,在黑暗里发光,她低声说:“我长大了,三叔,你最好离我越远越好。”
她撞开林怀正,双手插口袋里走出大门。
外头传来小孩的说话声,欢呼声,有人叫着,“阿媛姐姐来这里。”
那天晚上在地下室打麻将的时候,林怀正连输了几把,苏德喜狂喜,“阿正,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你看你得喜哥可怜放水给我?平时别人手里的牌就跟放你跟前一样,哪张你都算得牢牢的,没人敢跟你打牌,今天居然连连点炮。”
陈池抬眼看着对面的人,这个人一直让人看不太懂,虽然他嘴上总是挂着笑,看起来很谦和,但以陈池的阅历,他当然知道这不过就是个面具,这个人好像平静无波的水面,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真实的他是什么样子的,连陈池这样的人都不能轻易判断。
不过,这天晚上,他平静无波的水面起了一点涟漪,他手里打着一把一两千的麻将魂却不知道去了哪里,终于露出了一点凡人的样子。
阿媛抬头看着烟花在眼前盛开,照亮深蓝色的夜空,她的手碰到那厚厚的红包,她的心里像有一池沸水在翻滚。
烟火在夜空里彻底消失,留下一些白色的烟雾。
她慢慢转身上楼,进了三楼自己的卧室,反身把门锁上,掏出口袋里的红包,把它狠狠地砸向对面的墙壁,看着粉色的纸币纷纷扬扬撒得到处都是,她仍然不解恨,上去用穿着拖鞋的脚狠狠踩,压着嗓子尖叫。
“去你妈的,林怀正。”
那天晚上阿媛睡得不安稳,尖叫着挣扎着,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疼痛劈成两半,眼前是无边的黑暗,鼻尖是木头和树枝干枯的辛辣香气,耳边是“哗哗”的麻将洗牌声。
无边的黑暗,发霉的气味,斑驳的血迹。
谁来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