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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做了个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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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周语近来常常睡得不踏实,醒来以后也总是清醒地记着梦境片段。有人说,梦境是现实的映射;但是这个说法却不能完美地解释周语最近的梦,因为周语最近的梦的内容与自己的生活没有半点干系——仿佛是一个陌生人的生平经历。
在梦里,他是民国时期的一位国文大学生。他主修国文,年纪轻轻的他博学多才,也同那个时代的许多青年人一样,存着满腔热血与复兴之志。然而,在那个医疗水平有限的时代,姗姗被查出绝症的他注定无法拥有未来。
胸怀青云之志的灵魂被困在一具逐渐被泥土同化的躯壳里,定然是不甘的。但自己清高的灵魂更不愿被愤世嫉俗的怨气沾染,凡夫俗子的同理心也让自己不忍父母每日为自己的郁郁垂泪。于是在这复杂的情绪中,他最终选择和解,听从建议安养身体,将燃烧过的激情隐藏在安然淡漠的皮相之下,只留眉间的愁。
他愿意接受注定的命运,却不愿顺从于所谓的“注定”。被事实与情感缚住手脚、左右为难的年轻人终究热血难凉,于是在自己设下的牢笼中,他翻出了自己偷藏的钥匙——一杆笔。
曾经向外的激情,转为了向内的战斗。他化名为暂鸣,在这唯一的战场上孤独地冲锋陷阵。他每每白日里悠闲度日,在夜晚背着人点灯执笔,写内心凌云,写生命苦短,写天下风云,写国家安危,随后将文章投稿在曾经参与创办的《光报》上聊以自慰。
他以为自己早已找寻到自洽之道,在短暂而普通的生命已不会为了其他事情产生波动,直到在他即将走向终点时,池迟闯入了他的视线里。
自诩清高的灵魂遇到另一个散发着同样气息的美好灵魂,他不由己地产生了俗套的爱恋。他如饥似渴地感受同频共振的愉悦与爱情的浪漫,丰盈的情感让他再次感受到了生命的喜悦,即便他时刻清楚这是一场注定的悲剧。他放任自由的心随爱意荡漾、被爱意晕染,但不曾在行为上表现任何明显的端倪,即使他清楚对面的鲜活心脏也渐渐与自己染上了一样的颜色。
他清醒地沉沦,就像走钢丝的人忍不住为偶然停留在肩膀的小鸟分出注意力,他知道小鸟终会飞走,也知自己终会力竭而失去平衡跌落下去,却不去思考二者何时会发生。
周语梦中的双眼里,池迟的样貌是那样清晰,以至于在今天帮余温洐弹琴时,自己竟恍惚地产生了幻觉,好似池迟就那样站在自己的面前,西装笔挺、目光怜惜地看着自己。
周语因这奇怪的梦感到困扰。虽然分得清梦境回忆与真实记忆,但他却慢慢分不清这份爱恋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每次想起池迟时,那悲喜交加的悸动情感是那般真实。
这晚,他不出意料地又梦到了相关的事情——然而这次池迟却没有现身。
周语良久地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脖子上还围着池迟给他的围巾。
池迟已经在京城工作差不多半年了,他不时便会收到池迟的来信,只是自己已有段时间未给他回信。周语的确有意用这样的方式让池迟慢慢淡忘自己,习惯于没有自己的存在,只因他最近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生命将要流逝殆尽,年轻的身体已经要被病痛掏空。他如今身体状况低下,与和池迟道别那天相比,自己更加瘦削,已病入膏肓。
既然时日不多,是时候该给好友留一封诀别信了,周语麻木地想。
自从来到姑苏后,远方的朋友们都自有生活,不多叨扰周语;周语因为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身患重病,也与京城的朋友们都逐渐断了联系。思来想去,竟只有池迟是一直挂念着自己,坚持与他通信。周语哭笑不得。
周语在冥冥之中知道池迟不日便会再回姑苏。不知道他知道自己病逝的消息后会是幅什么样子,那么端庄的人也会有情绪崩溃的瞬间吗?
周语胡思乱想着,拿起笔给池迟写起遗信。写着写着,他脑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道别那天池迟的温和笑意、池迟给他的拥抱;回忆起了茶楼里畅谈的诗词歌赋与不散的评弹曲子。
周语没有意识到自己僵硬许久的面部微动,居然笑了起来。他回忆着和池迟经历的美好,有些走神,手上却还在默默书写。等他回过神,忙停下笔,却发现自己已经写了不少文段。他一时竟忘了自己写了什么,便低下头扫读。
读着无意识书写的文字,油然而生的一股极致的悲怆袭击了自己,剧烈的痛楚在左胸前炸开。他干涩的双眼顿时充满泪水,泪水从眼眶中满溢出来,浸湿纸张,晕染字迹。分明与模糊的字拼凑在一起,是一封给池迟的情书,絮叨着自己从未表露、深埋心底的爱情。
从周语被疾病缠身以来,他遵循养生之道,一直极力避免产生沮丧的念头或过于激烈的情绪。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如此大的心神震荡,心脏在猛烈跳动,暂时拥有了虚假的生命活力。周语有些狼狈地揩去泪水,无奈地叹息。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
待到心情平复后,他举起这张信纸端详片刻,然后决然地将它撕毁丢弃。另取一张新纸,对池迟诉说歉意、诉说感激、诉说遗憾,留下作为友人最诚挚的祝福与期望,并将自己不见光的情意隐藏在一句不清不楚的诗句里:“琵琶声停欲语迟”。
周语登时从梦中醒来,眼前是自己熟悉的天花板。他眨了眨眼,坐起身后感觉眼角有些难受,伸手摸了摸,意外摸到了未干的泪痕,留下指尖盈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