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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RAB的故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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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古勒斯花了一段时间做准备。
他在书房找到魂器的资料,去翻倒巷一个珠宝商人那里定制了一个和克利切的描述一模一样的挂坠盒,又按照小精灵的叙述推测出到达湖心要突破的保护魔法。他去了一趟古灵阁,向柜员妖精确认了布莱克家族金库的存款总数。走出那栋建筑时,他无意中看见对角巷一家巫师公证所,在走出迈向那里的第一步前停住脚步,若无其事地走回破釜酒吧,买了一坩埚飞路粉。
酒吧老板问他买这么多飞路粉做什么,他沉静地回答:“经常要用的,不如一次性准备好。”
他把自己的书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把有可能惹恼母亲的麻瓜东西收起来,想了想,一股脑扔到小天狼星床底下;而他自己的房间,那个刻有布莱克家训的银质徽章仍然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他烧毁了自己写过的所有笔记,只留下一张“致黑魔王”的信纸随身携带。他在整个布莱克老宅跑上跑下,确保连一个墙缝都不会透露出他本人的思想转变,又趁母亲睡着,动手打扫了一遍房屋。没有小精灵,他也从没钻研过家务魔法,这让这一切很吃力。
但他还是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祖先画像盖着的黑纱也透出一股肥皂水的气味。画像上的菲尼亚斯懒懒地抬起眼皮,说了一声“做得不错,孩子”。
他垂下眼睛不看他:“谢谢,曾祖。”
做完这些,一个月已经过去了。一天下午,他收到秘密邮件,一大包掩人耳目的垃圾里露出那个精致的假挂坠盒。他握住它,就像握住一把刺往自己心脏的匕首。
第二天早上,他又走了那条麻瓜的路,走到墓园门口,看到的还是一个月前在那里卖花的麻瓜老头。他走过去向他搭话。
“您知道这里埋着一个叫雷思丽·莱斯特兰奇的人吗?”
老人和墓地管理员是朋友,他手里有一本名册,记录了所有埋在这里的人。
“那就好。”雷古勒斯说,向他出示了一张古灵阁开出的“麻瓜银行”的支票,“您要是愿意每个月往她坟上送一束花,这钱就是您的了。”
他没有去墓园里面。他在门口望了望那些来来往往来扫墓的麻瓜,苦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经过那家书店时,他又看到了那个甘道夫。甘道夫也看见了他。他们在门前相遇了。麻瓜扮演者眯起眼睛,雷古勒斯仰着脖子任他打量,突然,那人伸手在他额头上虚点一下。
“你还缺一块精灵宝石。”那人笑着说,“你就能来演埃斯泰尔。”
埃斯泰尔是故事里人类之皇的名字,那名字的含义是“希望”。平心而论,这是句赞美,但雷古勒斯什么话也没说就走开了。他走出好多步,心里还是放着德内梭尔的火葬堆。火葬堆才是他的归宿。这名字的出现让他感到厌烦,他嫉妒地想到那些还能活着的人。
希望?我没有了。他辛辣地想。留给别人吧,等“他”遇到命定的对手吧。
他回到家。天色已晚。他独自待在餐厅,最后用手擦了擦那张餐桌。他在短短一个月里熟悉了它的每一条纹路,它如同他的掌纹,和他生长在同一个躯体里;但他的这个躯体很快就要死去,而另一个躯体会永远活着。
天边最后一丝光线也落下了,楼上传来沃尔布加上床的声音。雷古勒斯走到阴影覆盖的碗柜边,跪下去,轻声对里面的小精灵说:
“走吧。”
船头的前行划破了水面。
岩洞里没有一丝光线,雷古勒斯举起魔杖点亮一团光,照亮了克利切恐惧的脸。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心情说,他感到自己所要留下的所有话都在紧贴胸口的那个口袋里,那封信……
他走上湖心小岛,克利切和他同下。那个盛放翠绿液体的石盆近在眼前。雷古勒斯感到身边的小精灵抖得更厉害了:他以为他会让他再喝一遍……他在心底苦笑,把那个挂坠盒拿出来,交给他。
好了,一切都完了。看着那盆散发不祥色泽的液体,岩洞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在里面都倒映不出任何东西。雷古勒斯知道这是自己的命运。他不想露出哪怕一丝怯懦,于是平静地变出一个杯子,放下去,把里面的魔药舀了起来。
痛苦接踵而至。
首先是烧灼喉咙,仿佛他喝下的不是液体而是一块岩浆,顺着他的咽喉呛进他的肺部烧起他的心脏。他紧闭眼睛,接着舀下去,喝下去。他忍住了。
然后,回忆开始攻击。他看到他小时候小天狼星的第一次出走。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张让他们背诵的家谱撕得稀烂,沃尔布加怒吼一声冲过去要抓住他,他却从阳台上一跃而下,笑声远远从下面传来。
“疯子!精神病!白痴!”他喊道,“谁信这个,脑子送去翻倒巷卖了都没人要!”
他的手开始发颤,但他再次把杯子放了下去。
烧灼里的幻觉变化了。他上学了,走在霍格沃茨的走廊上。他什么也没干,突然就有好几个人冲过来打他;他躲开了,他们没打中。他不想追究,正要捡起地上的笔记,前面却传来一声打枪似的声音。漫天飞扬的羊皮纸落下来,他在别人眼里看到自己脸上红圈钢印的“纯血猪”。
“瞧瞧他们怎么对待你?”仿佛有个声音轻轻响在他耳边,“你要为他们付出生命?”
他的脸抽搐不止,他想要干呕。他踉跄了一下,扶住石盆,又舀起一杯。
没有人能帮助他。他剧烈地喘气,痛苦地呼吸,再一杯,再一杯,他必须自己做到这件事。这是他的战争,他的命运,既然他雷古勒斯要决定自己的生死,那就不许任何人插手这酷刑。他再喝一杯,再喝一杯,手指发颤,逐渐控制不住杯子。他强迫自己握住,但还是有一点魔药洒了出去,他绝望地发现那洒出的药水以三倍的剂量返还回来,原本逐渐可见的挂坠盒再次藏了下去。
他想喊“不!不!”但他喉咙里咕哝着,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他假想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身体里离开了,正扼住他的脖子命令他:不许求饶!
不许求饶!没人逼他!这是他自己的战斗、自己的绞刑架、自己的火葬堆!他要点火,那就没人能阻止他抢过火把,痛苦不行,怀疑不行,愤怒更不行;他手里握的不是一个杯子,而是一把匕首,黑魔王的命连着他的心,他要往心上分毫不差地插下去才能宣告胜利。他命令自己冷静,命令自己把它喝下去!
“放下吧……放下就好了……放下就能回家……”
他听见自己在惨叫,他听见自己在哀嚎;他差点向前扑倒在石盆上。但那个声音唤回了他的意志。家!他回不了家了,他回去,家就要被毁掉;家已经毁掉了,被他们无可救药的纯血主义,被他们虚情假意的理念宣传。再也没有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景象。再也没有小精灵端上的饭菜。他们所有人都会照顾最小的孩子的口味,父亲皱着眉头吃掉一颗牛排旁边的柠檬糖,母亲喝了一杯南瓜汁,就连小天狼星也曾懒洋洋地在饭后给他一块巧克力。父亲死了,母亲半疯了,哥哥逃了,他一个人在岩洞维护家族被践踏过的最后的尊严。杯子从他手里飞了出去,他再也握不住了,痛出的眼泪模糊的视线里他只看到那药喝完了,挂坠盒静静地躺在最底下。
让我死吧!我结束了!让我死吧!
他往水边爬,喉咙的极度干渴推着他往水边爬;他知道水下有什么,他不怕它们,他就是为了他们去的。他在岸边伸出手,刚一碰到水,十几只惨白的手就把他拽了下去。
水多冰冷啊!那简直是解脱!解脱!他畅快地想到,他死了,就是解脱,他的家安全了,伏地魔找不到他,他母亲对他没有任何价值;他一死,他们就安全无虞……
他浑身突然一个激灵。他想起了另一个死人。那人双手浸在一盆魔药里,留给他女儿最后一封信。雷思丽·莱斯特兰奇看完那封信,没有哭,没有感动,她把那张纸一扔,走到那个死人面前,掰开他的眼皮,怒吼道:“谁允许你为我死了!”
他后来又在庭院找到了她。她看上去冷静多了,风从她脸边吹过,看不出任何一点见过死亡的阴影。然而,她一开口,却还是对他说:“永远满怀希望……”
希望!她不是也死了!她的希望又在哪里呢!希望之星?哪里看得见!雷古勒斯被窒息的感觉逼得抬头,却在下一刻睁大了眼睛。一片昏暗的湖水里突然闪烁出一颗明亮的白星,它在水波荡漾中散射出至白的光芒,在那一刻如同一柄利剑一样穿透了他——
一瞬间,不再是那些故去的先祖的故事了,更多的故事来到了他的心底。水手依靠一颗星辰的指引跨过了茫茫雾海为他的亲族求救;巨大黑龙的翅翼遮天蔽日,周身放射白色炽焰的埃雅仁迪尔赶来同它激战,将它彻底击落;星辰升天时所有人不再绝望的仰望;一首又一首赞颂它的诗歌。甚至那个写出这故事的麻瓜,战争之间,颠沛流离,却从来没有放弃笔下的故事。
不,绝望过去了,他还可以活下去,他明明可以活下去,更多的人尚且没有这样活下去的机会。湖水漫了上来,他在水的影子里悲伤地想到那个死去的赫奇帕奇男巫,想到那些战争中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稀里糊涂杀死的麻瓜,那些人的事情他都听过、看过,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是他们站在他这样的处境会如何选择。不,他们绝不会死,他们永远珍爱活着时能见到的一切,他们也许会转身逃跑,但那不值得嘲笑,因为那是他们还渴望生命的象征。
是的,他还可以活下去,他没有比哪个人更应该去死,他甚至还可以去帮助那些还渴望生命的人。他可以活下去,一直活到黑魔王或任何厄运把他的生命夺去。但那时他也仍然可以骄傲,可以无愧于家族的荣耀,因他已战胜了自己的骄傲,以及面对绝望时最后的怯懦。他曾经心心念念的个人的命运不再重要,更多人的命运,以及更高、更广的启示籍由那刹那的光穿透了他的心,来到了他的心底,给他勇气,给他希望,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是生命——生命和希望,而非死亡,才是无穷无尽的。面对貌似不可抗拒的命运,能够坦然赴死固然不同寻常,但在尚能有所作为时活下去,一直到不得不死,才是生命最伟大而最不可侵犯的尊严与力量。
不再是火葬堆了!他在浸涌上来,却不再能影响他的冰冷湖水中向那颗星消失的地方伸手。黑暗再度降临,死人缠绕着他的肢体,可他的内心毫无疑虑。不再是火葬堆了!面对黑魔王,他也许孱弱、也许脆弱,也许力量不值一提,就像面对大敌时那些弱小的半身人——他此前从来没把他们算进那个对比,但他突然意识到坚守在挚爱的家乡与朋友身边的他们亦是那战争的主角——当那个瘦小的持戒人面对黑暗中的大敌,所有的光都消失在阴影中的巢穴,他喊出了什么咒语,重新找回光明,重新敢于挥剑迎敌?水漫过他的视线,但他的手越过死人的手,伸了出去——
“Aiya Earendil Elenion Ancalima!(向最明亮的星辰埃雅仁迪尔致敬!)”
但雷古勒斯喊出口的是:
“克利切——救我!”
他微弱的声音在水中几乎听不见,但下一个瞬间,一只瘦弱的手紧紧抓住了他。
*
火焰在燃烧。湖面上升腾着金色的炽烈火焰。雷古勒斯虚弱地坐在船头,克利切用小精灵的魔法让小船飞速前行。
快要上岸时他回过头,发现湖水平静下来,那些死人已经安静了。
“少爷……”克利切试探着叫他。他在他的帮助下从痛苦中缓了过来,施出了明亮的火焰魔法。他们回到了岸上,他搀扶他走下船。
克利切拿出那封从假挂坠盒里面取出来的信,仿佛在询问他:拿这个怎么办呢?
雷古勒斯闭了闭眼,挥动魔杖,一团火焰窜上来,把它烧掉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小精灵问,语气期待起来,“回家?回家吗?”
雷古勒斯摇摇头,苦笑一下,但多了一点轻松。他握住小精灵的手,轻声说:
“我们去找……小天狼星,去找邓布利多。”他感到那个魂器像一颗小小的心脏一样在他胸前的口袋里跳动,“我要亲自把这个东西毁掉……然后……扔到黑魔王——伏地魔——面前。”
小精灵的嘴巴张成了“O”型。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牵住了雷古勒斯的手。
“遵命。”他说。
离开之前,雷古勒斯最后望了一眼那岩洞的上方。火焰褪去,那里一片黑暗。他有些不解:那湖里的星光到底从何而来?他突然想起,之前为了照明,他似乎点起过一团光……
但那光怎么会掉到水里,而且还那么明亮?他迷茫地想到,但克利切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快要幻影显形了,于是他回过头去……
他不会知道,也永远不需要知道,那只不过是岩洞壁上,漏下来的一滴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