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若浮生》星夜下

16、残垣下的星火

　　柳月璃苏醒后的第七日。
　　清霜峰主殿内，寒气比以往更重了几分，那并非地脉自然散发，而是源于柳月璃体内失控的冰髓之体。她靠坐在寒玉榻上，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原本流转着混沌道韵的周身，此刻只剩下紊乱的冰灵气旋。
　　许恣阳端着一碗以残余的“暖阳草”精心熬制的药羹，步履沉稳地走入殿内。他的肩胛骨虽已愈合，但魔气侵蚀的暗伤仍在经脉中隐隐作痛。可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如同雪地里新生的青竹。
　　“师父，该用药了。”他将药羹轻放在榻边玉几上。
　　柳月璃没有睁眼，只是微微颔首。她尝试过自行调息，但残缺的混沌灵根如同漏底的容器，再也无法高效凝聚天地灵气，反而因冰髓之体的失衡，每一次运功都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与彻骨的寒意。
　　许恣阳安静地侍立一旁，目光扫过师父微微颤抖的指尖，心如同被冰锥刺穿。他知道，身体的创伤或许可以慢慢调理，但道基被毁、前路断绝的打击，对曾经屹立于北州之巅的师父而言，是何等残酷。
　　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莫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原本意气风发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修为跌落的痕迹在他周身不稳的灵力波动上显露无疑。他手中捧着一个古朴的玉盒。
　　“师姐。”莫潇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榻前，将玉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龙眼大小、氤氲着浓郁生机的“蕴神丹”，这是符宗玄宁长老压箱底的宝物，如今也拿了出来。“玄宁师叔让我送来的，希望对你的元神恢复有所帮助。”
　　柳月璃终于睁开眼，目光落在丹药上，又移向莫潇，最后缓缓摇头，声音虚弱却清晰：“替我谢过玄宁师叔好意。此丹于我，已是杯水车薪，不必再浪费宗门所剩无几的底蕴。”
　　莫潇眼眶一热，急道：“师姐！你的伤……”
　　“我的情况，我自己清楚。”柳月璃打断他，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慌，“宗门如今百废待兴，资源应用在刀刃上。那些受伤的弟子，那些根基受损的同门，他们比更需要这些。”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殿外荒芜的景象，问道：“外面……情况如何？”
　　莫潇沉默片刻，艰涩地开口：“伤亡名单已核定完毕，抚恤事宜由外务堂在艰难进行。丹霞峰……已无法重建，幸存的丹堂弟子暂时并入符宗。护山大阵的核心阵眼受损严重，玄铭长老带人日夜修复，但进度缓慢。最重要的是……那道裂隙，”他抬头看了一眼灰暗的天空，“依旧不稳定，偶尔还有低阶魔物渗出，需要弟子轮流值守清剿。”
　　每说一句，殿内的气氛便沉重一分。曾经的仙家大宗，如今竟沦落到需要弟子以血肉之躯去堵随时可能决堤的魔窟。
　　“各峰弟子……情绪如何？”柳月璃轻声问。
　　莫潇叹了口气：“士气低落。不少内门弟子……选择了离去。他们的师长辈……也未强留。”他声音越来越低，“就连……就连之前几个争着想要你指点剑诀的剑宗小子，也……”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失去了顶尖战力和未来希望的琮阳宗，在很多人眼中，已是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
　　许恣阳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柳月璃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冰封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变得更加幽深。她缓缓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留下的，才是琮阳宗真正的根基。”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声音。
　　“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大师姐！”是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听起来年纪不大。
　　“大师姐重伤未愈，需要静养，你们不可打扰！”负责守卫的清霜峰外门弟子竭力阻拦。
　　柳月璃微微蹙眉，对许恣阳示意了一下。
　　许恣阳会意，快步走出殿外。只见殿前广场上，站着几十个身上大多带伤的年轻弟子。他们修为普遍不高，多是炼气、筑基期，领头的是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未愈疤痕的女修，正是之前在百折图内被柳月璃救下的弟子之一。
　　见到许恣阳出来，那女修“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后几十名弟子也齐刷刷跪下。
　　“许师兄！求您让我们见见大师姐！”女修声音哽咽，“我们不怕苦，不怕死！我们只想亲口告诉大师姐，我们不会走！琮阳宗是我们的家，大师姐是为了保护我们才……我们誓与宗门共存亡！”
　　“誓与宗门共存亡！”几十个年轻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带着一种悲壮而又坚定的力量，在萧瑟的清霜峰上回荡。
　　许恣阳看着这一张张稚嫩却写满坚毅的脸庞，看着他们眼中不容置疑的赤诚，胸腔内仿佛有一股热流涌动。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们的心意，师父会知道。但师父伤势极重，需要静养。都起来，回去好生修炼，守好你们的岗位，便是对师父、对宗门最好的回报。”
　　他费了一番口舌，才将这些情绪激动的弟子劝离。
　　回到殿内，许恣阳将外面发生的情况如实禀报。
　　莫潇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感慨：“都是一群好孩子……可惜……”
　　“可惜什么？”柳月璃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力量，“莫潇，你看到了吗？”
　　莫潇一愣。
　　柳月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阻隔，落在了那些离去的年轻背影上。“琮阳宗的脊梁，未曾断。真正的传承，不在山门有多宏伟，不在资源有多丰厚，而在于人心未曾熄灭的星火。”
　　她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许恣阳连忙上前搀扶。
　　“恣阳。”她唤道。
　　“弟子在。”
　　“从明日起，你代我，每日去讲法堂，为这些留下的弟子，讲解《基础引气诀》与《冰心诀》。”
　　许恣阳猛地抬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基础引气诀》是入门功法，而《冰心诀》则是静心凝神之法，都是最低阶的术法。让他一个筑基期，去给可能还有炼气期弟子讲解这些？
　　柳月璃看穿了他的疑惑，缓缓道：“万丈高楼平地起。宗门遭此大劫，根基动摇。正需从最基础、最核心处重新巩固。你灵根纯净，悟性尚可，讲解此二诀，最合适不过。记住，讲的不仅是法诀，更是‘道’之根本——坚韧、静心、以及，不屈。”
　　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敲在许恣阳和莫潇的心上。
　　莫潇看着柳月璃，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位师姐。她不再是那个光芒万丈、令人仰望的绝世天才，而是褪去所有光环后，依旧能于废墟之中，试图为后来者点燃指引方向灯火的……师长。
　　“是，师父！弟子定不负所托！”许恣阳压下心中的震动，郑重应下。他明白，这不仅是任务，更是一种象征，一种传承的开始。
　　柳月璃微微颔首，重新闭上双眼，似乎极为疲惫。但那一刻，莫潇和许恣阳都隐约感觉到，一股沉寂而强大的意志，正在这具残破的身躯内，悄然复苏。
　　并非为了重回巅峰的荣耀，而是为了守护这片残垣断壁下，依旧未曾熄灭的……星火。
　　窗外，寒风依旧凛冽，呜咽着刮过破败的山门。但在那无尽的萧条与死寂之中，一粒渺小却无比坚韧的种子，已悄然落入焦土，静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