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箭》汀鉴

22、归家

　　“我的天，他是右丞相！”忽然人群中传来一个孩童的声音，有人好心提醒：
　　“不不不，是他祖父，而且不是咱们的，是齐郇的右丞相。哎等等，你是山月楼的人。”
　　“山月楼不就是齐郇人开的，你认识他？”

　　那孩子不置可否，忽然捂住自己的嘴。

　　商景循声深深望了那人一眼，浅笑道：“这孩子没说错，祖父做得了丞相，我自然也担得下。”

　　“一年前我因病醉倒山林暴雪之中，幸得姑娘舍身相救。当日身份所困，无法坦白于心，但我对姑娘的情谊天地可鉴。我自幼孤身，砚冰蔽履不改心志，权贵名禄无所不利，唯有姑娘实为毕生所求。如若不弃，我定厚待尊养。”

　　商景说得诚恳坚韧，让众人自觉忽略“有一个丞相的祖父怎么求学路还说得难于登天”，有些心软的善人已有些泫然若泣。
　　商景自己也对在一旁抓耳挠腮的元宝全然不见。

　　“抱歉，算命先生说过我这人命硬得发狠，极克人，尤其是亲人。本着不愿杀生的医者心，我也不会结亲。可况你所说种种皆非我愿，如若你将自己认为珍重的东西为据，送给不以为意的我，得到的结果无论你我怎么想，应当都不是很愉快的结果。”

　　柳元在他的话语中敏锐地捕获到他对自己所谓的情感的偏差，厚待尊养？你是养妻子还是养老子？所谓先礼后兵，都是用在聪明人身上的把戏。

　　果不其然，虽然商景表面上仍不松口，但已露出谈判的转语，只是没来得及再说。

　　“齐郇距此千百里，你进城已过半月有余。据我所知，你是假借外商之名入内，但既不向驿置登记，亦未尝出售任意货物，反倒是常在城内巡查似的走动。如今倒是将其全然借作聘礼之名，一齐交待。商大人，你来到大成到底是何用意？”

　　此时，人群中忽然冒出一人，身量似松，似剑长虹。
　　十乘十的谋生面孔，唯一认出来的还是一些商贩们，“哎，你不是那个公子？”赵其站在路中，正巧认出了他是上午被自己拉到酒帐中取暖的人。

　　“朔州刺史，京瓯。”那人只对赵其颔首，之后便赫然拿出腰间令牌。“宗大人，还有这位商大人，不妨我们择地另谈。”京瓯虽然只喊了两人名姓，但对柳元他们也做出了“请”的动作。

　　在集市退身时元宝好险没被推搡地以头抢地，他重重扯了商景的袖子：“大人，你方才也太用心了，你当真没看到柳姑娘身后的那个少年吗？”

　　商景扶了一把元宝，重重舒气悄声道：“我怎么没看见，我是看见太晚了。”商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倒霉样，恨恨腹诽道：你有那玉符何必前几日藏得这么紧啊。

　　京瓯仿佛比他们一众北原人还要熟悉其间的道路，引着众人就到了北原府。
　　“北原令，古泊阳，恭迎刺史大人督察工农。”

　　京瓯扶起古泊阳，笑道：“大人不必多礼，我们先去前厅，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

　　古泊阳一听顿时冒出浑身冷汗，京瓯已起身直往前厅，古泊阳拉过靠他最近的柳元，附身窃窃：“刺史刚到，他就寻了仇来？”
　　柳元头晕地扶额：“大人放心，还没同他结仇，是我的。”

　　厅上， “商大人可继续说了，此时不在街上，可畅所欲言。” 京瓯坐于堂前，满堂除却穆游，似乎都要比他年长，可就是这个意气少年的年纪，没有人不会称赞一句英姿贵胄。

　　商景并不想搭理他，悠悠起身向着柳元所在的方向躬身：“今日惊扰贵人，如若无意，在下亦不会为难，只是家中来信，长者身体不适，不再给我留过多的时间再次停留。今日一别，定成终日遗恨，姑娘倘若日后有事，商景竭力以报。”
　　商景深深望去一眼，立身定首：“至于其他种种怀疑，倘若贵国刺史有心去查，商某扫榻以待。”

　　遥遥告别后，商景利落离去。其实在街中他就可请辞，跟至堂前，只是想再看那人一眼。

　　商景走后，京瓯如常安排例行督察事项，古泊阳提振精神，下去一一安排。日渐西斜，骤风转凉，柳元喊人讨来一杯热茶。

　　“师傅，你该进药了。”柳元朝门外一望，众人此时才发现到了晚膳的时候。
　　“宗大人，政事不必一日完，不妨今日就先到这，”京瓯转身竟问向穆游：“你今日也跟着你师傅一天了，我看柳姑娘身体抱恙，不妨劳烦你去拿来你师傅的药膳，顺便叫驱车来接人回家，别再着凉了。”

　　穆游一言不发，只盯着门前正闲得啃草的马儿，和同样闲的打呵欠的车夫，这是古泊阳提前安排的。众人顺着穆游的目光都看过去，臊得车夫老脸一红。只是京瓯不让半分步，不辨喜怒，一言不发。

　　“穆游，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这位大人属实是胸怀城府，但过于刚直了，柳元实在看不下去这拙劣的赶人手法，出声打断沉默。

　　堂中只留下他们三人，宗青山派人去安排今日晚宴，转身看着这位刺史大人：“京瓯呢？你是谁，为何会有他的腰牌？”
　　散退众人，剩下的皆是局中人。柳元亦抬眼看向堂前的“京瓯”。

　　“感谢各位大人陪我做完这场戏。”原先不辨悲喜的“刺史大人”终于扯出了一丝隐约的笑。

　　“你是常愈。”宗青山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结论。
　　“大人不愧是我大成的开国大司马，晚辈心中甚是敬仰，今日终于有缘得见。”

　　倘若古泊阳此时赶回，就会看到如此滑稽的一幕，三公之一的御史大人，正恭敬得给一个区区乡中啬夫行礼。而这两人官员身边还有一个捂茶取暖的女子正四平八稳地坐着看戏。

　　“京瓯那小子仗着京大人日常替他处理政务，过于贪玩，此刻应才到宜阳郡，我等不了他那样的慢性子，先行前来。”
　　“你小小年纪，竟还帮别人历练起孩子来了。”宗青山看向他腰间令牌。

　　常愈转身下堂，扯下腰牌递予宗青山：“没了这腰牌，他这一路吃些苦头也好，省得日后骄纵出大祸，这腰牌等到抵达北原，还请大人帮我交还给他。”

　　宗青山挑眉看向这个年轻人，伸手接下。
　　“我还有要事在身，等不了他了。”常愈转身看向身后坐着还在捂茶暖手的柳元。

　　“将军，陛下想见你一面。”

　　穆游根本没有回平山堂，柳元的药是晚睡前才需服下，他同门前的车夫交待好半个时辰后由自己驱车动身，让他早早散职回家，自己反而去了另一个方向。

　　山月楼，元宝见人已至，殷勤向前：“公子，我家大人就在前方相候。”

　　自从穆游跟着元宝进入厢房，他的心一点点沉重着跌落，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漆黑的夜林之中，惊恐、无助。他合眼舒气，不，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需要靠东躲西藏才能够得以保命的幼童了。
　　穆游拾阶重新踏入往事前尘。

　　“公子！”说话的正是刚在堂中倨傲离去的商景，此时双目皆红，一双冰寒的手紧紧抓住穆游。
　　穆游在街上第一次看到面具下的这张脸时，就已经认出他，只因他与他的父亲商冀实在太过相像。

　　当初商冀因保护穆游出城，而被齐郇王打为逆臣，商家除了这个从小就被逐出家门的商景皆被屠戮。
　　可齐郇王不知的是，商景是商阔死前安排儿子留下的最后一步棋，商家上下，誓死效忠于齐郇王意，不认贼子夺权。

　　商冀拼死将先王最后的这个孩子带离故土，从深秋躲到初春，其间在伪装吕禄人生存下来，被叛徒出卖，死于玉门金城道。商景一年前被柳元所救，就是在收殓先父遗骨的路中。

　　山月楼中，元宝守在门口，商景将齐郇这两年的变故，连带朝中诸位旧臣手书，一同交予穆游。

　　宗青山和常愈一同去找古泊阳去用晚宴，柳元和穆游一起回了平山堂。
　　柳元被穆游扶上马车，她发现穆游回来后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笑着拂帘：“我的眼睛无碍，就是天气一点点变寒，又快要过年了。”

　　穆游听到心似是被剜掉一块，他坐在车前，倚靠着帘框，盯着天上呆白的月光喃喃道：“再过十日就是新年了。”
　　“原本今年是想要同你们好好过的，好不容易平山堂能聚了这么多人，但是，我可能赶不回来了。”“

　　穆游，你想家吗？”

　　“师傅你要去哪儿？”穆游顿时立身转头，看到的却只有被朔风吹得浮动的厚帘。
　　“嗯，回家看看。”厚重的车帘仿佛过滤了车内女子六七成的声音，穆游听到的只有淡淡的回响。

　　原本辞行的话语重如九岳压于胸中，倘若柳元先行，这份难以出口的告别似是迎刃而解，可穆游心中愈加烦闷。
　　这份离别，像是秋后的铡刀，计时着“穆游”的消亡。

　　“不想。”
　　柳元见车外人迟迟不语，心中已是愧疚丛生，沉寂过后的简短话语倒是让自己没反应过来。
　　“什么？”

　　“师傅，我不想家，也不想回家。”
　　沉闷的声音隔着车帘，顺着晚风丝缕入耳。
　　“是吗，师傅，也不想回家啊。”

　　此后再无声响，哒哒马蹄裹挟过路狭风呼啸，他们越过遮目的厚重车帘，在心中完成了最后的对话。

　　“能不能不去？”
　　“不能。”

　　——————第一卷·新君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