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酒神js

63、曲终（一）

　　“小福。”长乐拢着大氅从外走入，“你先出去，我有话同你师父说。”

　　小福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君卿仍旧坐在床上，她看着长乐缓步而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认真仔细地看她。

　　长乐坐在床边，手里还抱着一个汤婆子，她一说话，冷气成团往外滚。

　　“燕王已无性命之忧。”她伸手将被褥往上拉了拉，“至于汨罗，我已写信去往他母亲处，若七日之内赶得及，还可一救。他与燕王身份特殊，我本是想隐瞒，对外宣称他二人已亡，小福不知情，以为汨罗已死。不必担心。”

　　她说话，不疾不徐，就连面上神情都一如既往冷淡。君卿看着她，似乎比从前瘦削了许多，却又像是变得更加有韧劲，那摇摇欲坠的心神如今彻底稳住了。

　　“你留我在此，又暗许汨罗救下燕王，长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长乐抬手，将她鬓边散落的碎发别在耳后：“我本就是与你同心，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不会真正地背叛她。君卿，当日之事，为了给季家一个交代，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只是，没想到，李凌竟尚存一丝良心，选择自戕。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什么比亲眼看到人死在眼前更有力的证据。”

　　“给季家一个交代？所以，你是……”

　　长乐定定地看着她：“没错。季氏一族想要的那个位置，我也想要。”

　　君卿心中骇然：“难道说，季铮之死与你有关？你从那个时候便开始布局了？”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纵使我不涉足，皇帝也不会放过他，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把事情闹到明面上罢了。”

　　她早该知道，长乐手中握着的，是能与帝王之家，百年氏族相抗衡的力量，一旦看清局势，便没有不入局的道理。

　　“你……”君卿深吸了一口气，“你大可不必让我知晓这一切，你留燕王一命，我自是心中感激你的。”

　　她嗤笑一声：“燕王也好，汨罗也罢，不过都是两个无关紧要的男人。君卿，你的心应该放得更宽，视野开得更阔些才是。你的母亲拥有翻云覆雨的能力，你自然不该如此沉溺于儿女之情。”

　　君卿紧抿着唇：“无需你教诲，有话请直说。”

　　长乐施施然站起来：“我还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你想当公主？”

　　她哼笑：“公主，能成什么大事。我要你，继承正统。”

　　君卿半靠在床上，看着她高挑瘦削的身影，看着午后透过纸窗的光，她忽然开始想念那场雪，那一路北上的时光。

　　“你高估我了，我坐不来这位置，死在我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什么家国大义，什么侠义心肠，我一概没有。你若想要个傀儡，又何必找我。”

　　长乐道：“让你继承正统，并非是视你为傀儡。我知你心性，你自幼民间长大，燕王教给你的，想必也不少，他给你取这个名字便可看出。至于其他，我会教你，直到有一天，你能做到，真正的君临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我不愿意。”她道，“你也不必费心思教我，若只因我是她的血脉，你无需做到这个程度。我没有关于她的记忆，也无你这般同她有生死的羁绊，长乐，如今，只有你才算得上是她真正的继承人。”

　　君卿说着，只觉一股热流上涌，仿佛七窍都跟着生烟，她紧紧掐着掌心，将那股泪意逼了回去。

　　“我有一封信，一直犹豫，要不要给你，我想，你也许需要它。”

　　长乐看着她翻身下床，从自己的贴身衣物中翻出一封信来，交到她手上：“若你看完信，决定不变，那也都由你。”

　　信封上没有任何题字，但是她的心却无端狂跳起来。她已经猜到，里面的信件来自何人。

　　君卿披上了外袍，往外走去：“你便在此处看吧，我去看看汨罗。”

　　门一打开，凌冽的寒风扑面而来，阳光甚好，只是没有温度。

　　小福正站在院中练剑，一招一式，已颇具风采。

　　她就这样靠着墙柱，看了许久。

　　昔日里，那个发髻上绑着红绳的小姑娘，如今也渐渐长大了，她跟着长乐，比跟着自己好。长乐说的对，她目光短浅，又总是囿于私情，教不了她什么。

　　小福早在她出来时便察觉到，只是她心中有气，一时难以回转，只好当做什么也看不见，继续练剑泄火。

　　方才师父和长乐的对话，她悉数听得，汨罗没死虽好，但是师父竟然不肯依从长乐继承正统，她心中涌起无限愤恨，不知是恨师父软弱，还是恨燕王心机，亦或是恨自己无能。

　　她的剑招愈行愈急，最后一式，全身真气灌注指尖，随势而动，隐隐可见浅蓝色光晕。

　　君卿看得认真，小福武功精进，不出三年，便可在这武林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她忽而笑了起来，岁月何曾饶人，后浪总是不可小觑。

　　小福听到她的笑声，一时间乱了心神，那一剑使得偏了，没能击中木桩，反倒直直朝她袭来。

　　君卿笑意吟吟地端坐着，看着那剑气朝她冲来，却岿然不动，大有想挨此一击之意。

　　小福慌得连忙飞身上前，揽过她的腰身，堪堪避开。

　　她气急败坏地冲她喊：“你是疯了吗！为什么不躲开！”

　　君卿抬手轻轻按在她肩上：“怕什么，这不是有你护着我吗？”

　　小福一愣，松开了手：“我只是不想无故伤人。”

　　君卿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小福，你已经能保护我了。为师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你的了，从今以后，你就好好跟着长乐，她定能将你培养成一代名才。”

　　小福听她这么说，血都凉了半截，她再开口，牙都在打颤：“什么意思？”

　　君卿抬手顺了顺她的长发：“带你来长安，本以为是能够给你一处容身之所，习得一技之长，未曾想将你卷入这诸多是非之中，害你担心受怕……小福，是我对不住你。”

　　小福蓦地红了双眼，她拔高声音：“所以呢！你道了一声对不住，便想将我抛下？！”

　　君卿沉默地看着她。

　　“你总是这样，不论做什么，你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告诉我，我知道我是不够强，我也不想拖你后腿，可是为什么！”

　　她再也忍不住，涕泗横流。

　　“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再等我一段时间，我会变强，我能护着你，汨罗和燕王能给你的，我都可以！你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

　　她哭得撕心裂肺，君卿心中也是不忍，眼角泛着泪光，她上前将人紧紧拥在怀里：“我没有要抛下你，只是我给不了你什么，长乐比我好，她……”

　　“我不要！”她猛地搂住她的腰身，像是下了死劲一样，“长乐再好，她也不是你！我不要跟你分开，我不要！”

　　君卿生怕她激动过度，引发什么内伤心疾，忙点住她的穴位。

　　小福骤然失了力气，软下身子来，君卿接住她。

　　她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一眨眼便又流出许多。

　　她说：“我不需要学什么，我只要能保护你，保护我自己，就够了。不论你是当了皇帝还是浪迹江湖，我都不要跟你分开，师父，我想跟你在一起，这一辈子你都不要抛下我……”

　　君卿抬手将她脸上的泪水一点点擦去：“小福……”

　　她还在流泪，只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羡慕汨罗，也嫉妒他，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为什么后来总是他陪着你……但当我知道他愿意为了救下燕王，舍弃自己的性命时，我突然开始同情他……他做了这么多，师父你还会记得他做的这一切吗？如果有一天，我也为师父牺牲，师父还会记得小福吗？”

　　君卿再也忍不住，泪水像是火焰，灼伤着她：“傻孩子，谁允许你们这样做了。没有任何人安危，比你们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汨罗和你，我都不会忘记，我很自私，我希望你们永远地陪着我，谁也不要走在我前面，让我饱受离别之苦……”

　　小福看着头顶处落泪的女子，仿佛是那跪拜在那庙宇中头顶悲悯众生的佛像，那神佛看到了她，为她回首，为她垂泪。

　　“师父……解开我的穴道好不好，我想抱着你……”

　　君卿见她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抬手解了她的穴道。

　　小福伸出手，缓缓地拥住她，她轻声道：“所以，师父，不要推开我，我会永远陪着你……”

　　长乐展开信，那竟是一副画，画的是她，树下抚琴的模样，右边蝇头小字，竟占了不少篇幅——

　　“吾徒长乐……”

　　身体背离了灵魂，亦或是遵从了内心，只见了开头四个字，便落下泪来，滴滴点点打在满是褶皱的纸张上，洇湿一片。

　　“……因缘际会，或许有一天你会看见。但我却私心，它永远埋在这宫中，而你已经远走高飞，再也不会回来……”

　　时光荏苒，仿佛一闪而过，十多年来的执念，在此刻化为齑粉。

　　日光透过窗，在她的泪水中折射出七彩颜色。

　　天地，朦胧成一片。

　　“师父啊……”她似泣似叹，“我怎么会离开，我会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