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丞阅》常俞

186、岚城 10

　　意识是被撕碎后又强行糅合在一起的。
　　许庄舟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被抛入了狂暴的时空乱流。无数扭曲的光影、破碎的色彩、混乱的法则碎片如同砂轮般碾压着他的身体和灵魂。后背传来的并非单纯的剧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存在本身正在被抹除的冰冷与虚无。
　　那道攻击……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伤害。
　　他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巨大的拉力拖拽着他，在光怪陆离的混沌中艰难前行。是叶苍纪。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并非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时空咆哮。他无法视物，无法感知方向，只能被动地跟随着那股拉力，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那股狂暴的撕扯力骤然消失！
　　“砰！”“砰！”
　　两声沉重的闷响，伴随着骨骼与坚硬地面撞击的脆裂声。
　　许庄舟重重摔落，身体仿佛散了架，后背那被湮灭力量侵蚀的伤口受到二次冲击，让他眼前一黑，差点彻底昏死过去。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咳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带着点点黑色冰晶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粘稠物质。
　　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向四周。
　　他们似乎落在了一片……废墟之中。
　　天空是永恒的昏黄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厚重的、仿佛凝固了的云层，散发着黯淡的光。空气干燥而冰冷，带着浓重的金属锈蚀和尘土的味道。四周是断壁残垣，扭曲的金属骨架指向昏黄的天空，依稀能辨认出这里曾经是某种宏伟建筑的内部，如今却只剩破败与死寂。远处，隐约可见更多类似风格的废墟轮廓，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这里就是“遗落之境”？一个世界的坟墓？
　　“咳……咳咳……”旁边传来叶苍纪更加剧烈的咳嗽声。
　　许庄舟转过头，看到叶苍纪单膝跪在不远处，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死死捂着胸口，金色的血液不断从指缝中涌出，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轻响，仿佛带着极强的腐蚀性。他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显然强行开启通道和刚才在乱流中的保护，让他本就沉重的伤势雪上加霜。
　　叶苍纪抬起头，金色的瞳孔扫过四周，眼神锐利依旧，但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凝重。“暂时……安全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时空乱流隔绝了外界的追踪……短时间内，没人能找到这里。”
　　许庄舟尝试调动力量，回应他的是体内如同被掏空般的虚无和后背那持续不断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侵蚀。左手的“守望之戒”彻底黯淡，裂纹似乎又加深了，没有任何反应。
　　他沉默地，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坐起身，靠在一块断裂的混凝土板上。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后背那可怕的伤口，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冰冷和剧痛。
　　叶苍纪也强撑着，挪到附近一根歪斜的金属梁旁靠着，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死寂的废墟中，再次陷入了那种熟悉的、劫后余生的沉默。
　　但这一次，沉默中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许庄舟看着叶苍纪不断咳出的金色血液，看着他几乎无法维持坐姿的虚弱，又感受着自己后背那诡异的伤势。最后关头，是叶苍纪拉住了他，将他拖入了这个绝地，也是生路。
　　而叶苍纪，则看着许庄舟后背那虽然被破烂衣物遮挡、却依旧散发出淡淡湮灭气息的伤口，看着他那比死人好不了多少的脸色，金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为什么？”叶苍纪忽然开口，声音低哑，问出了和之前类似，却又截然不同的问题。这一次，他问的是许庄舟推开他，替他挡下那一击。
　　许庄舟抬起眼，猩红的瞳孔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但其中的冰冷并未减少。“你的血，对我有用。”他给出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答案，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叶苍纪盯着他，看了很久，似乎想从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裂痕。最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疲惫、甚至带着点自嘲意味的弧度，没有再追问。
　　有些答案，或许并不需要说出口。
　　信任，有时候是在生死抉择的瞬间，用行动铸就的。
　　“你背后的伤，”叶苍纪转移了话题，语气凝重，“不是普通的攻击。带有‘规则湮灭’的属性，很麻烦。我的力量属性偏向‘阴影’和‘吞噬’，无法直接驱散它。”
　　许庄舟自己也清楚。那股力量如同附骨之疽，正在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他的生机和存在本源，连吸血鬼强大的自愈力都完全无效。
　　“能压制吗？”他问。
　　“需要时间，和特定的环境。”叶苍纪环顾这片死寂的废墟，“这里能量稀薄且混乱，不适合疗伤。我们需要找到这个碎片世界的‘核心’区域，或者……能量相对稳定的‘安全点’。”
　　他挣扎着站起身，目光投向废墟深处。“必须先弄清楚我们在哪里，以及……这里有什么。”
　　恢复，探查，生存。这是他们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许庄舟也强撑着站了起来，后背的伤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他走到叶苍纪身边，两人再次互相倚靠着，如同在狂风暴雨中相互支撑的残破舟楫，朝着废墟深处，缓慢而坚定地走去。
　　昏黄的天空下，两道伤痕累累的身影，蹒跚前行，消失在这片被遗忘世界的断壁残垣之中。他们的脚下，是文明的尸骸；他们的前方，是未知的危险与……或许，仅存的一线生机。
　　“遗落之境”的死寂，是一种能吞噬声音、光线乃至希望的存在。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岁月的金属与矿物粉尘，踩上去软绵绵的，不留痕迹，也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只有两人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废墟间显得格外清晰。
　　许庄舟的后背如同背着一块万载寒冰，那股“规则湮灭”的力量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冰冷与虚无，侵蚀着他的生命力，甚至干扰着他与“守望之戒”之间那本就微弱的联系。他的视线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如同雪花屏般的干扰，这是存在本身开始不稳定的征兆。
　　叶苍纪的状态同样糟糕。强行开启通道和时空乱流中的消耗，让他体内的伤势反复发作，金色的血液似乎永远也咳不完，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他那双金色的瞳孔，是这片昏黄天地间唯一锐利的光源，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分析着能量流动的细微变化，寻找着可能的生机。
　　他们沿着一条似乎是主干道遗迹的宽阔裂缝前行，两侧是扭曲坍塌的巨型建筑骨架，形态怪异，并非人类文明的风格。一些闪烁着幽光的、类似苔藓的植物零星地附着在金属残骸上，是这片死寂中除了他们之外，唯一可见的“生命”迹象，却散发着一种不祥的能量波动。
　　“能量流向在朝那个方向汇聚。”叶苍纪停下脚步，指向左前方一片更加密集、保存相对完好的建筑群。那里的天空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暗一些，隐隐有极其微弱的能量漩涡在缓缓转动。
　　“可能是核心区，也可能是陷阱。”许庄舟的声音因背后的冰冷侵蚀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有选择。”叶苍纪言简意赅。留在这片能量稀薄的边缘地带，他们只会因为伤势和消耗而慢慢枯萎。
　　两人调整方向，朝着那片建筑群走去。越是靠近，空气中的能量粒子似乎活跃了一些，但也更加混乱、狂暴。脚下的粉尘中开始出现一些细小的、不断蠕动的金属虫豸，它们似乎以那些散发着幽光的苔藓为食，对路过的两人视若无睹，但身上散发出的能量波动却带着明显的攻击性。
　　突然，叶苍纪猛地拉住许庄舟，两人同时停下脚步，隐匿在一根巨大的、断裂的金属柱后面。
　　前方不远处，一片相对开阔的广场上，矗立着几尊巨大的、非人形态的金属雕像。雕像早已残破不堪，布满了腐蚀的痕迹，但它们的眼睛部位，却镶嵌着某种暗红色的晶石，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如同沉睡巨兽的瞳孔。
　　而在雕像下方，徘徊着几个身影。
　　那不是人类，也不是已知的任何非人种族。它们的身躯由锈蚀的金属和某种暗色的能量流构成，形态不断扭曲变化，没有固定的五官，只有两个闪烁着猩红光芒的能量焦点，如同眼睛。它们移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周身散发着与这片废墟同源的、混乱而危险的气息。
　　“境域守卫……或者说，这片碎片世界的‘清理程序’。”叶苍纪压低声音，金色的瞳孔中充满了警惕，“它们会攻击任何带有‘外来’能量波动的存在。”
　　显然，他们这两个“外来者”，已经被锁定了。
　　几乎在叶苍纪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几个游荡的金属能量体猛地转向他们藏身的方向，猩红的“眼睛”光芒大盛！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变得尖锐，它们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鬣狗，以一种不符合物理规律的迅捷速度，朝着金属柱包抄而来！
　　“被发现了！”许庄舟眼神一凛，后背的冰冷剧痛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刺激得暂时麻木。
　　“不能硬拼！”叶苍纪急促道，“它们的核心是那些暗红色晶石！打碎或者剥离！”
　　说话间，最快的两个金属能量体已经冲到近前！它们的手臂扭曲变形，化作闪烁着能量火花的利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下！
　　许庄舟眼中红光大放，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侧身避开一道劈砍，同时左手五指并拢，凝聚起残存的所有吸血鬼之力，指尖萦绕着冰冷的寒芒，如同匕首般刺向其中一个能量体胸口位置的暗红晶石！
　　“铛！！”
　　一声如同敲击破锣的巨响！许庄舟的指尖与晶石碰撞，竟然爆出一串火花！那晶石异常坚硬，只是光芒闪烁了一下，并未碎裂！反而是反震力让许庄舟手臂发麻，牵扯到后背伤势，让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
　　而那能量体受此一击，只是动作微微一滞，另一只手臂化成的钻头已经朝着许庄舟的太阳穴猛刺过来！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如同活物般从侧面缠上了这个能量体的手臂！是叶苍纪！他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侧方，双手虚握，操控着阴影之力，死死束缚住能量体的攻击动作！但他自己也因强行催动力量而脸色煞白，咳出的金色血液更多了。
　　“弱点在晶石与能量躯体的连接处！”叶苍纪嘶声喊道。
　　许庄舟立刻会意，不再攻击坚硬的晶石本身，身形一矮，避开另一只能量体的横扫，指尖寒光转向，精准地划向第一个能量体胸口晶石下方那不断流转的暗色能量脉络！
　　“嗤——！”
　　如同割断了某种能量血管，暗色的能量液（如果那能称之为液体）喷溅而出！那能量体发出一声非人的、如同金属扭曲的尖啸，胸口的暗红晶石光芒急速闪烁，随即彻底黯淡，整个躯体如同失去支撑般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化作一堆锈蚀的金属碎片和逸散的黑暗能量。
　　成功！
　　但危机并未解除！另外几个能量体已经围了上来，它们的攻击更加疯狂，利刃、钻头、能量射线从四面八方袭来！
　　许庄舟和叶苍纪背靠背，在这片死寂的广场上，与这些没有生命的杀戮机器展开了殊死搏斗。许庄舟凭借速度和战斗技巧周旋，专门攻击能量连接处；叶苍纪则利用阴影之力进行牵制、束缚，甚至偶尔强行吞噬掉小股的能量攻击，但每一次吞噬都让他身体剧震，伤势加重。
　　这是一场消耗战，一场他们耗不起的消耗战。
　　许庄舟的后背，因为剧烈的动作，那湮灭伤口散发出的寒气越来越浓，他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视线也更加模糊。叶苍纪的喘息声如同破风箱，金色的血液几乎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这样下去不行！”许庄舟格开一道能量射线，嘶哑道。
　　叶苍纪目光扫过广场尽头那几尊巨大的雕像，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决绝。“把它们引到雕像那里！”
　　虽然不明白叶苍纪的意图，但许庄舟没有犹豫，两人边战边退，朝着雕像的方向移动。
　　剩余的四个能量体紧追不舍，猩红的目光死死锁定着他们。
　　就在他们退到最大那尊雕像脚下的瞬间，叶苍纪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双手结出的一个极其复杂的阴影符文上！
　　“以影为媒，唤汝残灵！”
　　他低吼出声，将那道吸收了精血的阴影符文，狠狠拍在了雕像基座上一个不起眼的、同样刻着暗红纹路的凹陷处！
　　“嗡——！！！”
　　整个雕像剧烈地震动起来！雕像眼部那两颗巨大的暗红色晶石，仿佛沉睡了万古的凶兽骤然苏醒，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血月般的刺目光芒！
　　一股苍茫、暴戾、充满了毁灭气息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般降临！那四个追来的金属能量体，在这股威压之下，动作瞬间僵住，猩红的“眼睛”中竟然流露出一种拟人化的、名为“恐惧”的情绪！
　　下一刻，雕像眼部的血光如同两道巨大的探照灯，猛地照射在那四个能量体身上！
　　“滋滋滋——！！”
　　如同冰雪遇到烈阳，那四个能量体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就在血光的照射下迅速消融、汽化，转眼间便化为虚无，连一点残渣都没有留下。
　　危机，暂时解除了。
　　但许庄舟和叶苍纪却丝毫不敢放松。
　　因为那尊被激活的雕像，那两颗巨大的、如同血月般的“眼睛”，在消灭了能量体之后，缓缓地、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转向了他们两人。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恐怖的杀意，如同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他们刚出狼窝，似乎又入了虎穴。而且，是一头被他们自己亲手唤醒的、更加可怕的远古凶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