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丞阅》常俞

185、岚城 9

　　地下室内，死寂弥漫。三具灰衣人的尸体迅速冰冷僵硬，眉心那细小的孔洞边缘，诡异的黑气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消散，不留丝毫痕迹，仿佛他们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抽走了生机。
　　没有第四个人的气息，没有能量残留，只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绝对的“干净”。
　　许庄舟和叶苍纪背靠背站立，残破的身体依旧紧绷，警惕地感知着四周每一寸空气的流动。冷汗，混合着血水，沿着他们的额角、下颌滑落。
　　是谁？
　　猎魔人？不像，猎魔人的手段通常带着圣洁或肃杀的能量光辉，而非这种诡异的、无声无息的湮灭。
　　“噬之后裔”？更不可能，他们巴不得活捉或者杀死两人。
　　那个神秘的灰袍人手下？似乎也没必要多此一举。
　　一个完全未知的、隐藏在更深处的第三方势力？
　　这个认知，让两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能看出什么？”许庄舟的声音嘶哑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入口和四周的阴影。
　　叶苍纪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聚焦在那三具尸体眉心的孔洞上，似乎在分析着那残留的、几乎不可查的能量特质。“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能量形式。更像是……规则层面的直接抹杀。”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出手的存在，对力量的掌控达到了一个极其精微的程度。”
　　规则抹杀……许庄舟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超出了他目前的理解范畴。
　　“目的？”许庄舟问。
　　“不清楚。”叶苍纪缓缓摇头，因动作牵动内伤，又闷咳了一声，金色的血液从指缝渗出，“可能是灭口，也可能是……示好，或者，单纯的清理。”
　　灭口，是防止灰衣人泄露背后雇主的信息。示好，是帮他们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清理，则是将他们也视作了需要清除的“痕迹”。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们卷入的漩涡，比预想的更深，更危险。
　　“这里不能待了。”许庄舟做出了判断。无论那个隐藏的存在目的为何，此地都已暴露，不再安全。
　　叶苍纪点了点头，强忍着眩晕感，目光扫过地上那三具尸体。“搜一下，看有没有线索。”
　　两人分开行动，忍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身体的剧痛，快速在尸体上搜寻。这些灰衣人身上除了制式的武器和少量能量补给，没有任何能标识身份的物品，干净得像是专门处理脏活的工具。
　　唯一的收获，是从那个领头的灰衣人贴身口袋里，找到了一枚非金非木、刻着复杂荆棘花纹的黑色令牌。令牌触手冰凉，没有任何能量波动，但花纹的样式透着一种古老而隐秘的气息。
　　叶苍纪拿起令牌，仔细端详了片刻，眉头微蹙：“‘暗棘’……一个游离在各大势力之外、只认钱不认人的杀手组织。看来，有人花了不小的代价要我们的命。”
　　他将令牌收起，看向许庄舟：“走。”
　　没有时间处理尸体，两人互相搀扶着（这一次，叶苍纪勉强能自己行走，但依旧需要借力），迅速离开了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下室。
　　重新回到地面，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废弃气象站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破败建筑的呜咽声。
　　叶苍纪辨别了一下方向，指向与来时相反的另一侧山峦。“往西。穿过这片山脉，有一个边界小镇，鱼龙混杂，或许能暂时藏身，也能打探消息。”
　　那枚黑色晶片已经碎裂，他们失去了直接的信息渠道，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式。
　　许庄舟没有异议。两人再次踏上逃亡之路，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山林之中。
　　这一次的跋涉，比之前更加艰难。伤势的拖累，力量的枯竭，以及对未知第三方势力的警惕，如同三座大山压在心头。他们行进的速度很慢，需要频繁地停下来休息，处理伤口，躲避可能存在的眼线。
　　一路上，两人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沉默，与之前单纯的疏离和戒备，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不同。共同经历生死，面对未知强敌，一种无形的纽带，在冰冷的现实和流淌的鲜血中，被强行锻造着，坚韧而脆弱。
　　三天后，他们终于踉跄着走出了连绵的山脉，看到了远处那个坐落在山谷盆地中、笼罩在薄暮里的边界小镇。小镇看起来破败而混乱，建筑低矮杂乱，灯火零星，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野蛮生长的气息。
　　“黑石镇。”叶苍纪看着小镇，金色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情绪，“三不管地带，走私、情报、黑市交易的天堂。小心点，这里没有规则，只有利益。”
　　两人没有直接进入小镇，而是在外围一片废弃的矿洞里暂时落脚。矿洞阴冷潮湿，但足够隐蔽。
　　“我需要进城一趟。”叶苍纪靠坐在洞壁上，气息依旧虚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弄些必要的药品、食物，还有……情报。”
　　许庄舟看向他：“你的状态。”
　　“死不了。”叶苍纪语气平淡，“你留下，守着这里。我们两个一起出现，目标太大。”
　　许庄舟沉默了一下。他知道叶苍纪说的是事实。他现在的样子，苍白的皮肤，猩红的瞳孔（即使刻意收敛也难掩异样），进入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无异于自投罗网。
　　“小心。”最终，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叶苍纪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勉强还算完整的衣物，将那份属于杀手的“暗棘”令牌揣好，然后便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出了矿洞，身影融入渐深的暮色之中。
　　许庄舟独自留在矿洞里，背靠着冰冷的岩石，闭上眼睛。左手的“守望之戒”依旧沉寂，体内的力量恢复缓慢。他需要时间，大量的时间。
　　而外界，风暴不会因他们的蛰伏而停止。
　　他回想起那个灰袍人深不见底的力量，回想起那三名被瞬间抹杀的灰衣人，回想起那个隐藏在暗处、手段诡异的未知存在……
　　敌人环伺，危机四伏。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力量……他需要更快地恢复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矿洞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许庄舟瞬间警觉，猩红的瞳孔在黑暗中亮起。
　　是叶苍纪。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裹，脸色比离开时更加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显然此行并不轻松。
　　他将包裹扔给许庄舟，里面是一些基础的伤药、压缩食物和清水。
　　“有消息吗？”许庄舟接过包裹，问道。
　　叶苍纪靠在洞壁上，喘息了片刻，才沉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岚城彻底乱了。猎魔人协会和‘噬之后裔’的冲突全面升级，双方在多个据点爆发激战，死伤惨重。官方力量开始介入，试图压制，但效果有限。”
　　他顿了顿，看向许庄舟，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另外，有两个消息，关于我们。”
　　“第一，猎魔人协会内部，对我们下了‘异端清除令’，认定我们是引发混乱的关键因素，格杀勿论。”
　　“第二……”他声音更冷了几分，“‘噬之后裔’那边，放出了暗花。活捉我们其中任何一人，赏金……足以买下一座城市。”
　　矿洞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清除令。天价暗花。
　　他们不仅被两股最大的势力同时盯上，更是成为了整个里世界漩涡的中心。
　　许庄舟缓缓抬起头，猩红的瞳孔在黑暗中，如同两簇冰冷的火焰。
　　“看来，”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没有退路了。”
　　矿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伤药苦涩的气味和从叶苍纪身上散出的、若有若无的铁锈血腥气。“清除令”与“天价暗花”如同两道冰冷的枷锁，将他们牢牢钉在了风暴眼的中心，再无置身事外的可能。
　　许庄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猩红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川在缓缓移动，折射出刺骨的寒光。他没有问“怎么办”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局势已经清晰得残酷。
　　叶苍纪靠在洞壁上，闭着眼，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带来的冲击，也像是在极力压制体内的伤势和翻涌的气血。他金色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与坚韧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黑石镇不能久留。”许久，叶苍纪才睁开眼，声音沙哑却稳定，“‘暗棘’的人在这里折了三个，他们的报复很快就会来。猎魔人和‘噬之后裔’的触角，用不了多久也会伸到这里。”
　　他看向许庄舟，眼神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断。
　　“我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足够我们恢复到至少拥有自保之力。”叶苍纪继续说道，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地面上划动着，“一个……连那些古老存在都难以轻易窥探的地方。”
　　许庄舟沉默着，等待他的下文。他知道，叶苍纪既然提出，心中必然已有计较。
　　叶苍纪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矿洞厚重的岩壁，望向了某个遥远而神秘的所在。“去‘遗落之境’。”
　　许庄舟瞳孔微缩。“遗落之境”？这个词他似乎在家族的某本极其古老的禁忌典籍中看到过只言片语的记载，那是一个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的碎片空间，传说由上古大战中崩碎的世界残片形成，时空紊乱，规则怪异，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但也隐藏着远古的遗迹和……机遇。更重要的是，那里是连猎魔人协会和“噬之后裔”这等势力都难以轻易涉足、甚至难以定位的绝对禁区。
　　“你知道入口？”许庄舟问。通往那种地方的入口，绝非寻常。
　　叶苍纪点了点头，没有解释他是如何知晓的，只是说道：“距离这里不远，有一处古代祭祀遗址，那里残留着一个不稳定的空间节点。需要特定的方法和足够的力量才能短暂开启。”他看向许庄舟左手的戒指，“‘守望之戒’的力量，是钥匙之一。”
　　又是这枚戒指。许庄舟抬起左手，看着那布满裂纹、依旧沉寂的指环。它不仅是武器，是信物，如今更是通往生路的钥匙。
　　“你的状态，能支撑开启通道吗？”许庄舟看向叶苍纪依旧苍白的脸和无法掩饰的虚弱。
　　“必须能。”叶苍纪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硬。“留在这里，十死无生。进入‘遗落之境’，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总好过十死无生。
　　“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叶苍纪挣扎着站起，身体晃了晃，被许庄舟伸手扶住。这一次，许庄舟没有立刻松开，两人的手臂短暂地接触，冰冷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
　　叶苍纪看了他一眼，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了平静。“趁消息还没完全传开，追兵未至。”
　　没有更多言语，两人迅速收拾了那点可怜的物资，再次投身于浓重的夜色之中。
　　叶苍纪指引的方向，是朝着山脉更深处行进。夜路难行，尤其是对于两个重伤未愈的人。林深苔滑，野兽的低嚎在远处起伏。他们不敢生火，只能凭借着微弱的夜光和感知，艰难跋涉。
　　后半夜，天空再次飘起冰冷的雨丝，让前路变得更加泥泞凶险。叶苍纪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脚步也愈发虚浮，有几次几乎完全倚靠在许庄舟身上才能继续前行。许庄舟同样不好受，胸口的伤处因为持续的劳累而隐隐作痛，体内的力量在警戒和赶路中持续消耗。
　　但两人都咬着牙，没有停下。求生的意志，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火种，支撑着他们透支的身体。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片位于山谷深处的乱石滩，巨大的、仿佛被巨力劈开过的黑色岩石杂乱地耸立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诡异的、散发着微光的藤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和腐朽混合的怪味，能量场异常混乱，连许庄舟的感知在这里都受到了极大的干扰。
　　在乱石滩的中心，矗立着几根残缺不全的、雕刻着非人图案的古老石柱，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石柱中央的地面，是一个由某种暗红色晶石镶嵌而成的、复杂而扭曲的符文阵列，此刻正散发着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幽光。
　　就是这里了。
　　叶苍纪走到符文阵列边缘，仔细观察了片刻，脸色凝重。“能量比预想的更不稳定。开启通道的窗口期很短，而且……可能会引起空间乱流。”
　　风险极大。
　　“怎么做？”许庄舟言简意赅。
　　叶苍纪指向符文阵列的几个关键节点：“我需要你，将‘守望之戒’的力量，依次注入这三个节点。注意，力量必须纯粹，不能有丝毫杂念，否则会引发能量反噬。我会同时启动影兽血脉的共鸣，稳定通道入口。”
　　他顿了顿，看向许庄舟，金色的瞳孔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异常明亮：“记住，通道开启只有三息（约六秒）。无论发生什么，必须在我信号发出的瞬间，一起冲进去。”
　　许庄舟点了点头，走到指定的位置，抬起左手，将心神沉入那枚沉寂的戒指。他不再去思考成败，不再去顾虑伤势，将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与戒指本源的那一丝联系上。
　　叶苍纪也站在了阵列的另一端，闭上双眼，双手结出一个古老的手印。他周身开始散发出一种幽邃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阴影气息，脚下的影子剧烈地扭曲、扩张，与地面上的暗红色符文隐隐呼应。
　　乱石滩上，风声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许庄舟深吸一口气，开始引导。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冰冷的古老力量，艰难地从戒指裂纹中渗出，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注入第一个节点。
　　“嗡……”符文阵列轻轻震颤了一下，幽光稍微亮了一丝。
　　叶苍纪那边的阴影能量也如同潮水般涌出，与符文阵列的力量开始交织、碰撞，发出低沉的轰鸣。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身体微微颤抖，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第二个节点。
　　许庄舟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量的输出。戒指传来的反噬力如同冰锥，刺穿着他的经脉，但他毫不动摇。
　　阵列的幽光又亮了一分，中央的空间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水波般的扭曲。
　　第三个节点！
　　许庄舟将最后一丝能够调动的戒指力量，毫无保留地注入！
　　“轰——！！！”
　　整个符文阵列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暗红色与幽影色交织，形成一个旋转的、极不稳定的能量漩涡！狂风骤起，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乱石滩上的碎石被卷起，四处飞射！
　　空间被强行撕开了一道裂缝！裂缝内部是光怪陆离、不断扭曲变幻的彩色流光，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吸力和混乱的时空波动！
　　“就是现在！进！”叶苍纪嘶声吼道，他自己率先化作一道流影，冲向那裂缝！
　　许庄舟没有任何迟疑，几乎在叶苍纪动身的同一瞬间，也爆发出残存的所有力气，冲向裂缝！
　　就在两人身影即将没入裂缝的刹那——
　　“咻！”
　　一道比在气象站时更加凝练、更加迅疾的破空声，毫无预兆地响起！目标，直指冲在前面的叶苍纪的后心！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存在，竟然一直跟到了这里！而且，选择了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出手！
　　许庄舟瞳孔骤然收缩！他想也不想，原本冲向裂缝的身体在空中强行扭转，左手猛地将叶苍纪向旁边推开，同时用自己的后背，迎向了那道致命的攻击！
　　“噗嗤！”
　　利物入肉的闷响！
　　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绝对湮灭气息的力量，瞬间侵入许庄舟的体内！他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只觉得眼前一黑，意识几乎瞬间溃散！
　　“许庄舟！”叶苍纪被推开，踉跄一步，回头看到这一幕，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发出一声近乎失控的低吼！
　　而此刻，空间裂缝因为失去了力量的持续注入，正在急剧缩小、扭曲，眼看就要彻底闭合！
　　叶苍纪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挣扎，但只是一瞬。他猛地回头，一把抓住意识模糊、向后倒去的许庄舟，用尽全身力气，拖着两人，在空间裂缝彻底消失的前一刹那，悍然撞入了那片光怪陆离的混乱流光之中！
　　“嗡——！”
　　裂缝在他们身后猛地闭合，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乱石滩上，只留下狂乱的能量余波和几滴溅落在暗红色晶石上的、触目惊心的暗红与金色交织的血迹。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袭击者，始终没有现身。
　　风雨依旧，山林寂静。
　　而许庄舟和叶苍纪，则被抛入了未知的、九死一生的“遗落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