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丞阅》常俞Flirtatiou

137、叶苍纪

　　叶苍纪的苏醒与“守墨人”身份的揭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山谷。
　　阿岩——或者说，这位“守墨人”后裔的年轻守护者——在确认叶苍纪状态稳定后，便离开了木屋。但很快，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象征岁月与智慧的深色图腾、手持一根虬结古木杖的老者，在阿岩和几位同样气息沉凝的族人簇拥下，来到了木屋前。
　　老者并未进屋，只是站在门口，那双看透了无数光阴的眼眸，如同古井般深邃平静，缓缓扫过屋内的许庄舟，最终定格在倚靠在床头的叶苍纪身上。他的目光在叶苍纪胸口那枚血玉髓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感慨，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敬畏。
　　他用那种古老晦涩的语言，声音苍老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对叶苍纪说了几句话。
　　这一次，许庄舟依旧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老者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审慎的探询和某种仪式般的庄重。
　　叶苍纪挣扎着，在许庄舟的搀扶下站起身，他脸色依旧苍白，身姿却挺得笔直，带着属于千年画灵的矜持与风骨。他同样用那古老的语言回应，声音虽弱，却清晰而郑重。
　　许庄舟站在一旁，看着这跨越了时空长河的一幕——北宋的画灵，与疑似守护文明薪火的古老遗族后裔，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中，用早已失传的语言进行着对话。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种见证历史的宿命感。
　　两人的交谈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大部分时候是老者提问，叶苍纪回答。叶苍纪似乎提及了《万壑松风图》，提及了自身的来历与遭遇，也提到了外界的追捕和他们逃亡至此的经过。
　　老者的神色始终平静，只是在叶苍纪提到某些关键处时，眼神会微微闪动。最后，他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许庄舟，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正式认可了他们的存在。然后，他在族人的簇拥下，转身离去，背影佝偻却带着山岳般的沉稳。
　　阿岩留了下来，他看向叶苍纪和许庄舟的眼神，比之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尊重。
　　“长老……同意了你们暂时留下。”阿岩用生硬的、夹杂着古老音节和些许汉语词汇的方式，艰难地表达着意思，“他说……‘墨灵’归来……是……征兆。”
　　墨灵？是指叶苍纪吗？许庄舟猜测着。而“征兆”二字，更让他心中一动，似乎预示着某种更深层次的关联。
　　从那天起，许庄舟和叶苍纪算是被这个自称“墨守部”的古老部落正式接纳了。他们被允许在山谷内有限度地活动，部落民们虽然依旧保持着距离和警惕，但眼神中的排斥明显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好奇与隐隐期待的情绪。
　　叶苍纪的恢复速度超出了许庄舟的预料。一方面得益于他自身灵体与血玉髓核心的韧性，另一方面，墨守部那独特的、引导自然生命能量滋养自身的方法，对他似乎有着事半功倍的效果。阿岩每天会引导叶苍纪进行一种特殊的冥想，让他尝试与山谷中央那棵被称为“祖木”的古树建立联系，吸收那精纯的生命能量。
　　叶苍纪很快掌握了诀窍。当他闭目冥想时，周身会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晕，与“祖木”的翠绿荧光交相辉映，仿佛在进行着某种古老的能量交换。他背上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灵体变得愈发凝实通透，甚至比受伤前更胜一筹。更让许庄舟惊讶的是，叶苍纪对自身那种引动山川之气的力量的掌控，似乎也在这宁静的冥想中，变得更加圆融自如。
　　许庄舟也没有闲着。他利用自己修复师的眼力和对材料的敏感，仔细观察着墨守部的生活。他发现这个部落虽然与世隔绝，却拥有着令人惊叹的技艺。他们用特殊的植物汁液鞣制兽皮，使其坚韧防水；他们烧制的陶器古朴厚重，上面刻画着与“祖木”和自然能量相关的纹路；他们甚至掌握着一种利用某些矿物和植物调配出具有特殊效果（如驱虫、疗伤）的颜料的技术，这让许庄舟大为惊叹，这与他研究的古代颜料学不谋而合，甚至更为玄妙。
　　他尝试着用自己带来的、所剩无几的现代画具，为阿岩画了一幅肖像。当阿岩看到纸上那栩栩如生、连眼神中那份沉静与警惕都捕捉得淋漓尽致的自己时，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年轻守护者，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指着画，又指着许庄舟，反复确认，最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收了起来，对待许庄舟的态度，也明显更加亲近了几分。绘画，这种最原始的“守墨”形式，似乎成了打破文化隔阂的桥梁。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一天深夜，负责轮流在谷口值守的阿岩急匆匆地找到许庄舟和叶苍纪，他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外面……来了很多人。”阿岩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手势，艰难地表达着，“带着……铁器的味道……和……不好的‘气’。”他指了指山谷外，又指了指叶苍纪，意思很明显——那些人是冲着他们来的。
　　许庄舟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听阿岩的描述，来者不善，恐怕不仅仅是官方的人，可能还有像陈老那样觊觎叶苍纪存在的人混杂其中。
　　叶苍纪的神色也冷了下来。他刚刚恢复，力量尚未回到巅峰，墨守部虽然神秘，但面对现代武器和有备而来的“专业人士”，胜负难料。他不能连累这些救了他、守护着古老传承的族人。
　　“我们离开。”叶苍纪看向许庄舟，语气坚决，“不能连累他们。”
　　许庄舟握紧了他的手，点了点头。虽然不舍这短暂的安宁，但他们别无选择。
　　然而，阿岩却摇了摇头。他指向山谷中央的“祖木”，又指向叶苍纪，眼神坚定。
　　“长老说……‘墨灵’在此……‘祖木’……会庇护。”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说出了几个沉重的音节，“这是……‘守墨人’的……使命。”
　　使命？许庄舟和叶苍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动。墨守部竟然要为了他们，这个偶然闯入的“墨灵”和凡人，去对抗外界的强敌？
　　就在这时，山谷外隐约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某种仪器发出的嗡鸣声！对方似乎已经找到了山谷的入口，并且试图强行突破！
　　阿岩眼神一凛，不再多言，对两人做了一个“留在这里”的手势，转身迅速奔向谷口方向。很快，山谷内响起了急促而低沉的号角声，所有墨守部的族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拿起了各自的武器——骨矛、弓箭、甚至是某些散发着能量波动的奇异石器，迅速而有序地向谷口集结。
　　许庄舟和叶苍纪站在木屋前，看着那些在夜色中沉默而坚定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热血在涌动。
　　叶苍纪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逐渐澎湃的力量，以及胸口血玉髓与山谷“祖木”之间那隐隐的共鸣。他看向许庄舟，金褐色的眼眸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庄舟，我们可能……走不了了。”他轻声说，语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而且，我也不想走了。”
　　他抬起手，指尖金色光晕流转，与山谷中央那棵“祖木”的荧光遥相呼应。
　　“这里，或许才是我们命运的转折点。”
　　山谷之外，敌人的脚步声与喧嚣越来越近。山谷之内，古老的传承与苏醒的画灵，即将共同面对来自现代世界的恶意冲击。
　　一场围绕着守护与掠夺、古老与现代的冲突，一触即发。
　　山谷外的喧嚣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撞击着墨守部世代守护的宁静。金属摩擦声、模糊的指令声、还有那种探测仪器特有的尖锐嗡鸣，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压迫感。
　　许庄舟和叶苍纪站在木屋的阴影里，能清晰地看到谷口方向晃动的光柱——那是强光手电，属于现代文明的光，此刻却带着侵略性。
　　阿岩和部落的战士们已经在谷口依托地形构筑了简单的防线。他们没有现代武器，只有骨矛、硬木弓、以及一些刻画着符文的石器，但他们眼神沉静，动作有序，仿佛与身后的山谷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叶苍纪闭着眼，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片刻后，他睁开眼，金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冽。
　　“来了。至少有三十人，装备精良。其中……有五个人的‘气’很古怪，阴冷粘稠，和陈老类似，应该是冲着我的灵体本源来的。”他看向许庄舟，语气凝重，“他们携带了某种……能量干扰装置，对‘祖木’的场域有压制效果。”
　　话音刚落，谷口方向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和一声巨响！对方显然失去了耐心，开始强行突破！
　　“砰！砰！”
　　几声清脆的枪响划破夜空，打破了山谷千百年来的寂静。是现代枪械！子弹打在岩石和树干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墨守部的战士们没有退缩。他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用精准的骨箭和投矛进行还击。他们的箭矢和矛尖似乎蕴含着微弱的力量，穿透力惊人，偶尔能听到谷外传来的闷哼和惊呼。
　　但双方的装备差距太大了。现代枪械的火力压制下，墨守部的防线开始出现压力。更麻烦的是，那五名气息古怪的人出手了。
　　他们并没有直接冲锋，而是站在后方，手中拿着罗盘、符箓或是某种奇特的晶体，口中念念有词。一股阴冷、污秽的能量波动开始弥漫，如同无形的触手，试图渗透山谷的能量场，干扰“祖木”的庇护之光。谷口附近的植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墨守部战士的动作也似乎变得迟缓了一些。
　　“是蚀灵咒！”叶苍纪脸色一变，“他们在污染地脉，削弱‘祖木’的力量！”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叶苍纪深吸一口气，踏步而出，站到了木屋前的空地上。夜风吹动他素白的长袍和墨色长发，胸口血玉髓感受到外界的恶意与压力，自主地散发出温润而坚定的辉光。
　　他双手缓缓抬起，结出一个古朴玄奥的法印。不同于之前对抗树妖时的仓促与爆发，这一次，他的动作沉稳而流畅，带着一种与天地韵律相合的协调。
　　“祖木……助我。”
　　他低声吟诵，用的正是那古老的语言。
　　刹那间，山谷中央那棵巨大的“祖木”仿佛被唤醒，通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翠绿色光华！那光芒不再温和，而是带着一种浩瀚而威严的气息，如同沉眠的古神睁开了眼睛！
　　磅礴的生命能量如同海啸般向叶苍纪汇聚而来，通过他结印的双手，与他自身的金色灵韵完美融合！他的身影在绿金两色光芒的交织中，变得无比高大、神圣，仿佛成了连接天地的桥梁，成了这片山林意志的代言人！
　　他睁开眼，双眸已完全化为璀璨的金色，不含一丝杂质。他对着谷口方向，对着那五名正在施展蚀灵咒的术士，遥遥一指！
　　“镇！”
　　言出法随！
　　一道混合着磅礴生命气息与煌煌山岳之威的金绿色光柱，如同天罚之剑，撕裂夜幕，精准无比地轰向那五名术士！
　　那五名术士脸色剧变，纷纷祭出护身法器，阴冷的黑气试图抵挡。但在那蕴含着整座山谷自然意志的光柱面前，他们的抵抗如同纸糊般脆弱！
　　轰隆隆——！
　　光柱落下，地动山摇！刺目的光芒让所有人暂时失明，巨大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光芒散去，那五名术士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焦黑的浅坑，以及几件碎裂的法器残骸。人，已然灰飞烟灭！
　　一击之威，恐怖如斯！
　　谷内谷外，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无论是墨守部的族人，还是谷外的入侵者，都被这超越常理、宛如神迹的一幕彻底震慑！
　　许庄舟呆呆地看着那个如同神祇般屹立在光芒中的身影，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膛。这就是叶苍纪真正的力量吗？与“祖木”共鸣后，他竟然强大到了如此地步！
　　然而，施展这惊天一击的代价也是巨大的。叶苍纪周身的金绿色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他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出一缕金色的光尘，身体晃了晃，脸色变得苍白如纸。显然，强行引动“祖木”的力量进行如此强度的攻击，对他的负荷极大。
　　“苍纪！”许庄舟惊呼着冲上前扶住他。
　　谷外的入侵者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短暂的恐惧之后，是更加疯狂的进攻！领队之人似乎意识到叶苍纪是核心目标，也是最大的威胁，厉声下令：“集中火力！攻击那个穿白衣服的！他不行了！”
　　更多的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来，目标直指虚弱的叶苍纪和扶着他的许庄舟！
　　“保护墨灵！”长老苍老而坚定的声音响起。
　　阿岩和几名最精锐的墨守战士立刻不顾自身安危，悍不畏死地冲上前，用身体和手中的骨盾，试图为叶苍纪和许庄舟构筑一道血肉防线！
　　噗！噗！
　　子弹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一名年轻的墨守战士胸膛中弹，鲜血瞬间染红了他身上的兽皮，他咬着牙，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的骨矛掷出，精准地刺穿了一名入侵者的喉咙，然后才轰然倒地。
　　“阿木！”阿岩目眦欲裂，怒吼着挥舞骨矛，将一名试图靠近的敌人逼退。
　　惨烈的近身搏杀开始了。墨守部的战士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悍勇，与装备精良的入侵者缠斗在一起。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山谷入口的土地。
　　许庄舟看着这为了保护他们而浴血奋战的景象，看着身边叶苍纪虚弱却依旧挺直的身影，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不能只是看着！
　　他目光扫过战场，突然看到地上掉落的一把属于入侵者的手枪。他几乎没有犹豫，一个翻滚冲过去，捡起了那把枪！
　　他虽然是修复师，但早年因为兴趣，也曾受过一些基本的射击训练。他握紧枪，瞄准了一个正要从侧面偷袭阿岩的入侵者，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响起，那名入侵者应声倒地。
　　阿岩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许庄舟来不及多想，凭借着记忆中的射击要领，不断扣动扳机，虽然准头欠佳，但也成功干扰了敌人的进攻节奏，为墨守部的战士分担了一些压力。
　　叶苍纪看着手持枪械、眼神决绝的许庄舟，看着他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这些善良的族人，不惜沾染杀戮，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滚烫。他强行压□□内的虚弱感，再次调动起残余的力量，双手挥动，道道金色的灵光如同利刃，精准地射向那些威胁最大的敌人，为他们缓解危机。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山谷入口变成了血腥的绞肉场。墨守部凭借着地利、勇气和叶苍纪的支援，勉强抵挡住了入侵者的进攻，但伤亡在持续增加，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异变再生！
　　山谷深处，那棵“祖木”似乎被持续的战斗和血腥所激怒，通体震颤起来！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古老、更加浩瀚、也更加愤怒的意志，如同苏醒的巨龙，轰然降临！
　　紧接着，整片山谷的地面开始微微震动，周围的古木仿佛活了过来，枝叶疯狂摇曳，发出沙沙的巨响，如同千军万马的咆哮！
　　“是……祖木之怒！”长老的声音带着激动与敬畏。
　　下一刻，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山谷周围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疯狂生长、舞动，缠向那些入侵者！地下的根系破土而出，如同地刺，将敌人穿胸而过！甚至空中的飞鸟、林间的走兽，都仿佛受到了召唤，不顾生死地扑向那些外来者！
　　整个山谷的自然环境，都成了墨守部的盟友，成了入侵者的噩梦！
　　入侵者们彻底崩溃了。他们可以对抗人类，可以对抗枪械，却无法对抗这如同天灾般的自然之怒！惨叫声、求饶声此起彼伏，他们丢盔弃甲，想要逃离，却发现退路也被疯狂生长的植被封死！
　　战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许庄舟和叶苍纪看着这宛如神迹、又宛如地狱的景象，心中充满了震撼。这就是“守墨人”真正的底蕴吗？与自然共生，亦可引动自然之威！
　　当最后一名入侵者在绝望中被一根粗壮的藤蔓勒断脖颈，山谷终于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是这寂静，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和劫后余生的沉重。
　　朝阳缓缓升起，金色的阳光驱散了夜的阴霾，照亮了山谷入口一片狼藉的战场，照亮了墨守部族人疲惫而悲伤的脸庞，也照亮了相互扶持、浑身浴血却眼神坚定的许庄舟和叶苍纪。
　　危机暂时解除。
　　但他们都明白，经此一役，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山谷，已经彻底暴露。外面的世界，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他们的命运，也与这个古老的“墨守部”，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