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丞阅》常俞

133、修复师 8

　　山洞内的时光粘稠而缓慢。雨水敲打洞口的藤蔓，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为他们隔绝出一个与世隔绝的茧。许庄舟因过度消耗而陷入昏睡，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微弱。叶苍纪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小心翼翼地用撕下的、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料，蘸着洞内渗出的、冰凉的岩壁水，一点点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和手上的血迹。
　　那狰狞的伤口让叶苍纪的心脏一阵阵抽紧。九百年来，他见过太多生死，自身也曾在灵体状态下濒临消散，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因为另一个人的伤痛而感到如此真切的疼痛。许庄舟的血液似乎还残留在他能量核心的周围，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与他自身的灵韵缓慢交融，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也带来沉甸甸的、无法偿还的亏欠与深情。
　　他低头，凝视着许庄舟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指尖虚虚地描摹着他的轮廓。这个凡人，用他看似单薄的肩膀，为他扛起了整个世界的恶意与风险。而他，这个拥有九百年记忆的画灵，却险些因为一次意外的撞击而溃散，还要依靠对方的生命能量来维系存在。
　　一种强烈的不甘与变强的渴望，如同藤蔓，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不能永远做被保护的那个。他必须找到方法，让这具身体真正稳定下来，甚至……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成为许庄舟的依靠，而非拖累。
　　他回想起许庄舟为他重塑身躯时提到的理论——“能量核心”、“锚定”、“显化”。这具身体的基础是血玉髓和许庄舟构筑的能量场，但维持它，似乎过度依赖于外界的能量补充（许庄舟的心神、特定环境的气），以及避免强烈的外部冲击。
　　有没有可能，让这具身体自身产生能量？或者，更高效地吸收、转化外界能量？
　　叶苍纪闭上眼，将意识沉入体内，仔细感知着那枚血玉髓核心。它温暖而稳定地跳动着，如同第二颗心脏。许庄舟的血液能量如同细小的金色光点，萦绕在核心周围，正在被缓慢吸收。他尝试着，不再被动地接受，而是主动地去引导、去催动核心的旋转。
　　起初毫无反应。血玉髓如同沉睡的磐石。叶苍纪没有放弃，他集中起九百年来凝练出的、最精纯的灵识，如同最细微的刻刀，一遍遍勾勒着核心内部那些天然形成的、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流沙纹路。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灵识几乎耗尽时，血玉髓核心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内部那缓慢旋转的金色流沙，速度似乎加快了微不足道的一丝！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周围空气中，那些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的、源自山川草木的自然之气，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他汇聚，透过皮肤，被核心吸纳！
　　成功了！虽然效率低得可怜，但这意味着，这具身体拥有了初步的、自主吸纳外界能量的能力！不再完全依赖于许庄舟的“喂养”！
　　这个发现让叶苍纪精神大振。他继续沉浸在这种玄妙的内视与引导中，不知疲倦。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被动稳定，他开始尝试着理解这具能量身体的构造，尝试着用灵识去强化那些联结灵体与肉身的、无形的“脉络”。
　　时间在修炼中飞速流逝。
　　当许庄舟从昏睡中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额头上冰凉的触感，和身下充当枕头的、坚实而温暖的“依靠”。他睁开眼，模糊的视线对上了一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的金褐色眼眸。
　　“醒了？”叶苍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以及……某种沉淀下来的、不同于以往的气质。
　　许庄舟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叶苍纪轻轻按住。
　　“别动，你还需要休息。”叶苍纪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他拿起旁边用树叶卷成的“水杯”，里面盛着清澈的岩壁水，“喝点水。”
　　许庄舟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几口。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让他清醒了不少。他这才注意到，叶苍纪的气色似乎……很好？甚至比车祸前还要好？周身那种因能量不稳而产生的虚浮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而扎实的气息。而且，他扶着自己的手，似乎……更有力了？
　　“你……”许庄舟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的身体？”
　　叶苍纪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属于修行者的了然与自信。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手指，指尖悄然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却纯粹无比的金色光晕。那光晕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逸散，而是稳定地萦绕在指尖，仿佛拥有实体。
　　“我好像……找到了一点方法。”他轻声说，指尖的光晕如同萤火，在昏暗的山洞里照亮了彼此的脸庞，“虽然还很微弱，但这具身体，似乎可以自行从天地间汲取一丝能量了。”
　　许庄舟震惊地看着那缕光晕，又看看叶苍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叶苍纪向着真正的、独立的“存在”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这不仅仅是稳定，而是进化！
　　“太好了……”许庄舟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反复确认那真实的触感和稳定的能量波动，眼眶微微发热。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冒险，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值得。
　　“是你给了我启示。”叶苍纪反握住他的手，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你用你的力量和理论，为我打开了这扇门。庄舟，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了。”
　　他的话语和眼神，传递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许庄舟知道，眼前的叶苍纪，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小心翼翼呵护的、脆弱的画灵了。他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蜕变。
　　雨势渐渐变小，最终停歇。天光从洞口藤蔓的缝隙中透进来，带来黎明的气息。
　　许庄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额头的撞伤已经结痂，手上的伤口也因为叶苍纪不知用何种方法（或许是那新掌握的能量）的处理而愈合了大半，只是失血和精力透支带来的虚弱感还需要时间恢复。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车祸现场很可能已经被发现，追查的人或许正在路上。
　　叶苍纪搀扶着许庄舟走出山洞。雨后山林，空气清新得带着甜味，草木苍翠欲滴。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斑驳的光点。
　　叶苍纪站在阳光下，这一次，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那经过初步强化的身体，似乎对阳光的耐受性也提高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体内核心缓慢而稳定地旋转，汲取着阳光和草木间蕴含的勃勃生机。
　　他看向身边脸色依旧苍白的许庄舟，心中充满了保护欲和责任感。
　　“还能走吗？”他问，声音沉稳。
　　许庄舟点了点头，尝试着自己站立，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
　　叶苍纪没有再多说，只是更紧地扶住了他，将一部分自身刚刚积蓄起来的、微薄却纯粹的能量，通过相握的手，缓缓渡入许庄舟体内。
　　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手臂蔓延，驱散了些许疲惫和寒意。许庄舟惊讶地看向他。
　　“一点微不足道的回报。”叶苍纪笑了笑，眼神明亮，“走吧，我知道方向了。”
　　他抬头，辨别了一下树木的朝向和远处山峦的走势——这是他在画中观摩了九百年山河所积累的经验。此刻，他不再是需要被引领的迷途者，而是可以并肩前行的同行人。
　　两人相互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向着山林深处行进。前路依旧未知，危险并未远离。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许庄舟看着叶苍纪在崎岖山路上沉稳前行的背影，那背影依旧带着古雅的韵味，却仿佛注入了一根无法摧折的脊梁。
　　他知道，他们的逃亡之路，或许会因为身边这个正在飞速成长的、独一无二的存在，而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而他们的羁绊，也在这场风雨与共的亡命之旅中，淬炼得愈发坚不可摧。
　　山林仿佛没有尽头。参天古木遮蔽了大部分阳光，只有零星的光斑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铺满腐叶的地面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空气潮湿而凝重，混合着泥土、真菌和某种未知野花的奇异香气。远处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鸟兽的啼鸣，更衬得四周幽深寂静。
　　许庄舟的体力在缓慢恢复，但失血和精力透支的后遗症依然明显，脚步虚浮，需要时不时倚靠着树木喘息。叶苍纪始终牢牢搀扶着他，将他大部分重量承担在自己身上。他那新生的、经过初步强化的身体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力，步伐稳健，呼吸悠长，仿佛不知疲倦。
　　更让许庄舟惊讶的是，叶苍纪似乎对山林有着一种天生的亲和力。他能轻易分辨出可食用的野果和清澈的水源，能避开那些潜藏着毒虫或湿滑苔藓的区域，甚至能通过风中细微的气味变化，感知到远处是否有危险动物活动的迹象。
　　“在画中看了九百年，”叶苍纪一边用削尖的树枝拨开前方纠缠的荆棘，一边轻声解释，“山川走势，草木枯荣，四季更迭，看得多了，自然就记下了。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能亲身行走其间。”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慨。九百年的旁观者，终于成了亲历者。这莽莽山林，对他而言既是陌生的险境，却又带着一丝源自本能的熟悉。
　　他们找到一条隐匿在灌木丛后的溪流，水质清冽。叶苍纪让许庄舟坐在溪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休息，自己则蹲下身，用手捧起水，仔细嗅了嗅，又观察了片刻水流的色泽和溪底的石子，才示意许庄舟可以饮用。
　　“小心些总没错。”他说道，金褐色的眼眸在斑驳的林间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锐利。
　　许庄舟看着他谨慎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那个在修复室里不染尘埃、带着九百年风雅与疏离的画灵，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适应着这个真实而粗糙的世界，甚至开始反过来照顾他。
　　休息片刻后，他们继续上路。叶苍纪不再完全依赖许庄舟指引方向，他开始结合自己对星象（昨夜雨停后他观察过）、地形和植被分布的判断，调整着前进的路线。他的方向感好得惊人，仿佛体内自带罗盘。
　　“我们好像在绕路？”许庄舟注意到他们并非直线前进，而是时而迂回，时而攀爬，路线有些曲折。
　　“嗯。”叶苍纪点头，目光扫视着周围的环境，“直线距离最近，但那边地势陡峭，有断崖，而且……我感觉那边的‘气’有些紊乱，可能有大型兽类盘踞。绕开虽然多走些路，但更安全。”
　　“气？”许庄舟捕捉到这个字眼。
　　叶苍纪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描述：“就是一种……能量的流动。山有山气，水有水脉，活物也有自身的气息。我现在似乎能模糊地感知到一些。”他指了指左前方一片看似平静的林地，“比如那里，气息沉滞阴冷，地下可能有沼泽或者蛇窟。”
　　许庄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片林地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但他选择相信叶苍纪的直觉。这种对能量和环境的敏锐感知，或许是他作为灵体本质的一种升华。
　　事实证明叶苍纪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绕行之后，果然避开了几处险峻的陡坡和一片散发着腐臭气味的泥沼地。
　　夜幕再次降临。山林中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深沉。没有了城市的灯光污染，星空显得格外璀璨浩瀚，银河如同一条发光的巨带横亘天际。但与此同时，黑暗也带来了更多的未知与恐惧。各种夜行生物的叫声此起彼伏，远处偶尔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
　　他们找到了一个背风的岩壁凹陷处作为今晚的宿营地。叶苍纪收集了一些干燥的树枝和枯叶，尝试着生火。这对于习惯了现代生活的许庄舟来说是个难题，但叶苍纪却做得有条不紊——他似乎从某些古籍记载或观摩过的画面中，学到了钻木取火的技巧，虽然生疏，却最终成功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篝火。
　　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和寒意，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许庄舟靠着岩壁坐下，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看着叶苍纪在火光照耀下专注的侧脸，那跳跃的火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削弱了他身上那种非人的疏离感，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真实。
　　叶苍纪将烤热的、采摘来的无毒野果递给许庄舟，又用宽大的树叶盛来溪水。
　　“吃点东西，恢复体力。”他的声音在噼啪的篝火声中显得格外温和。
　　许庄舟接过，慢慢吃着。野果味道酸涩，并不美味，但在此刻却显得弥足珍贵。他看着叶苍纪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口吃着果子，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不太适应这原始的味道，但却没有丝毫抱怨。
　　“委屈你了。”许庄舟轻声说。他想起叶苍纪在工作室里，即使身为灵体，也享受着最好的“供养”，何曾受过这种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苦。
　　叶苍纪闻言，却摇了摇头。他抬起头，望向篝火上方那片被火光照亮了一小片的夜空，星光与火光在他金褐色的眼眸中交织。
　　“不委屈。”他轻声说，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庄舟，你知道吗？在画中的九百年，我看遍了春花秋月，雪雨风霜，但那都是凝固的、无声的。而现在，我能感受到风吹在脸上的力度，能尝到果子真实的酸涩，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能触摸到岩石的粗糙和溪水的冰凉……”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许庄舟：“这些，都是真实的，活着的感受。比起画中那永恒却死寂的完美，我宁愿要此刻这短暂却鲜活的狼狈。”
　　他的话语，如同暖流，熨帖着许庄舟疲惫不堪的心。是啊，自由与真实，从来都是有代价的。
　　夜深了，篝火渐渐微弱。山林中的寒意渗透过来。许庄舟因为虚弱，身体有些发冷，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叶苍纪察觉到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挪动身体，靠近许庄舟，伸出手，将他揽入自己怀中。
　　许庄舟身体微微一僵。虽然他们早已心意相通，但如此紧密的、带着体温的拥抱，还是第一次。叶苍纪的怀抱并不算十分温暖（他的体温依旧偏低），却异常稳定、坚实。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将许庄舟包裹。
　　“睡吧。”叶苍纪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低沉而令人安心，“我守着你。”
　　许庄舟没有再抗拒，放松身体，靠在这个为他遮风挡雨、带他亡命天涯的怀抱里。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很快沉沉睡去。
　　叶苍纪抱着他，感受着怀中人平稳的呼吸和心跳，抬头望向洞外无垠的星空与深邃的黑暗。篝火的余烬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他知道，追捕并未结束，前路依旧漫长。但他心中不再有恐惧，只有一片澄澈的坚定。
　　他会用这双逐渐熟悉这个世界的手，握紧怀中的温暖，一步步走下去，直到找到属于他们的，真正的安宁之地。
　　夜还很长，山林静默，唯有星光与守护，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