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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21-2 秉月流明分第二十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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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由己转身欲走。
玄真伸手扣住陈由己手腕。正如今天白日里、雾中那样。
陈由己低头去看。玄真的脸在月色清辉温润如玉,面上隐隐有动容之色。
“施主,丢弃火炬谈何轻易?”
陈由己觉得他眼中有淡淡的哀伤之感。
是啊,丢弃火炬谈何容易。即便狠了心将火炬抛掷而去,然而在心中又会一遍一遍地想起。在冬季寒夜中,谁见了、感知了火炬的温暖之后,又能这样强大,以致可抵抗火炬的融融温煦?
晴朗的夜空无言,只秉着一轮明月静默看着一切。
陈由己心中千回百折。也不走,也不挣脱。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想,就这一回。
就在今天夜里,她多的不去想,不去想以后,也不去想玄真因她而得的遭遇,也不去想她做过的那些坏事。
什么都不去想,只想眼前,只想今夜。
过了今夜……明日,她就走,与玄真、照泉分开,此后便再不见了,也没有了瓜葛。
这样想着,她向玄真那儿走近了一步。看着玄真的面庞,慢慢地重新坐回去。
她挨着玄真坐。
等坐下了,她放轻了声音,就好像怕惊扰了什么:“法师,我有点冷,帮我紧一紧衣裳吧。”
玄真皓白的脖颈近在眼侧,陈由己看到他似是了咽下了一团空气。
她想起来,当初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玄真曾被吞月君那炁蛇咬上了脖颈,他的脖颈曾有过青紫肿胀,而今恢复如初。
陈由己任由自己在心中产生了些得意——那时她给了他解毒的药剂。
等这些事情在陈由己脑中转了个遍,玄真才抬起手来,是要帮陈由己整理衣服的意思。
然而他的手抬得缓慢,就好像有千斤重一般。
陈由己只是等待。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玄真将陈由己的衣襟拉了拉,帮她遮住了一截露在外面的脖子。
正当玄真收回手时,陈由己却抓住了他的手。
陈由己的动作并不快,可以说,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柔而和缓的动作了,然而玄真的手却也是欲收不收,画满犹疑。故而陈由己轻轻一握,便握住了他的手。
随后,陈由己牵着玄真的手慢慢放下,将相握的手放在他们之间,身侧。
慢慢地,陈由己试着伸出自己的手指,将它们轻轻与玄真的手指交错,一如当初她初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学着蜗牛的样子,充满试探地伸出自己的触角去感知、去了解、去试试究竟能不能。
她感到玄真手指微动,也是在回应她。
就好像水慢慢渗入土壤,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手便成了十指相交的样子。
身旁的人在冬夜里散发着温暖与安全。
果然,火炬虽会烧手,然而冷风中,又有谁能对火炬视而不见?
陈由己的心鼓动。
她想知道,玄真是否也如她一般心如擂鼓。
于是,她慢慢地倾过身子,先是将头轻轻靠在玄真肩膀。
玄真一动不动,宛如玉雕石刻的一样。
陈由己感到他浑身僵硬,便觉得有些好笑。许久没升腾起的逗弄之心又被点燃。
她忍不住弯起的嘴角。
又慢慢地将脑袋从玄真肩膀上移开,贴着他的胸膛,慢慢移到他的心口。
听到他果然和她一样,心如擂鼓,砰砰直跳。是一种蓬勃而旺盛的生命,与渴望。
陈由己眯起眼睛,声音中也带了笑意:“法师的心跳得好快。”
一瞬间,玄真屏住了呼吸。莫不是觉着屏住了呼吸,心跳便也能暂且停下了?
而陈由己这边,一声法师叫得顺口,出口才想,眼下的境况是不是该换种叫法呢。不过,若是叫玄真……玄真也是法号,不知和法师有没有什么区别。
转念又一想,当初她逗弄调戏玄真的时候,喊的不也是法师么。若仍是这么喊,或者反而别有一番风趣也未可知。
这么想着,陈由己又道:“法师心跳得好快,就和我一样。”
陈由己眼里的笑意盛不下就溢出来,“法师,你知道的,我素来惯爱骗人。不过这一回可没有骗人,”她忍着心跳砰砰,吞咽一下,像是要把窜到嗓子眼的心给放回肚子,却还是要逞强地做出登徒子的模样,“也不知法师对我还有没有信任……”她又吞咽一回,“不如法师来摸摸我心口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说完,是红透了脸,却又有点含着期待看玄真。就好像若是她显出害羞,便输了一样,也不知是输了什么。
于是陈由己不去管她的心跳有多喧嚣,只将与玄真十指相扣的手,慢慢抽了出来,随后她攀上他的手背。
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感到他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去。陈由己稍稍用了些力,握住了,他就不再抵抗,就是她见过的,过年的那些孩子收了红包欲迎还拒的样子,或许有三分相似。
想到这里,她就又笑了。
陈由己用双手搂住了玄真的手。他的手要比她大很多。
她慢慢地牵引着他的手,靠近她。
作势要去看她心跳得快不快 。
然而甫一触及到她锁骨处的衣料,玄真就像被烫到了一般倏地缩回了手。此时的力气非方才半推半就要抽回手的样子全然不同。
他喉间的那块小石头仿佛是被水流冲动,翻滚一下,才说:“不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了。”
陈由己笑一笑,“法师觉得只是玩笑么?”
玄真却像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便索性半垂了眼眸,不答话。
陈由己侧目看着玄真,看他红透了耳垂,几乎是有些连大气都不敢喘,与往常是全然不同的样子。陈由己只觉得果然是如当初那样——她怎么看,怎么都是喜欢的。
她在心里想,她是爱与玄真玩笑,今日的这件、过去的诸件,确实是玩笑,然而怎么会仅仅是玩笑,玩笑之中常有真心在。
她又对玄真道:“唉,法师今夜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曾想就这样走入了温柔夜色。说起来,今日这魔音果真是白白受了。”
玄真还是没有答话。
“若是早早地与我一道,接受了我,今日心中融洽了,反倒不会助长心魔,想来今日在那名为回响的魔音之中,也该能守得己心,哪里用得着让他们看笑话。”说到这里,陈由己轻轻地哼了一声。
陈由己靠在玄真肩上,说的是今日里的遭遇和其中的不甘,然而她神色柔和、声音释然,唯有一点亲昵的撒娇。她觉着这个时候真是好时候,可以说再好也没有了,几乎是她五岁以来所有过的、最好的时候。
玄真说话了:“是贫……是我修行不够,过去还一直没有想明白。”陈由己感受到他胸腔的微微震动,“今日施主……我们或许都不能离开那茶楼,生死之间才知晓,我希望你能活着……这是私心。心念既起,时常无休无止,佛心已然不稳,背离了清净,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
心中却暗自到了歉——在这样决定换种活法的时刻,她骗了他,因为她明天就会走。
纵然心中不舍,却是为了避免日后追悔莫及。
正如《庄子》所说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陈由己道:“法师,以后你可得想明白了。俗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玄真谦逊道:“是。”是很受教的态度。
“可……”这话像是有些烫嘴一样,无法让人咽下,却也不好吐出,只得缓了一缓,她才道出,“若是有一日,花谢花飞,只余空枝,法师也不必去追,任其自然便好了,见过花开便是了,不必总记着……”
陈由己这样说已经太露了。
玄真听闻了大概,还没有等陈由己絮絮地讲完,便打断了问:“这是什么意思?”
陈由己当作没有发生什么,为了让假话像是真的,故意地染上了点儿哀伤:“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你想啊,我是血月宗右护法,有那么多仇人。眼下他们都知道了我的身份,肯定是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想……我或许会比法师早死那么一些的。”
玄真几乎没有犹豫地,立刻便道:”绝不会如此。贫僧向施主承诺,“他扣住陈由己的肩膀,目光灼灼,“贫僧境界虽有限,但只要贫僧在一日,便会护着施主一日,必定竭尽全力让施主性命无虞,施主不要终日忧心。”
陈由己回看玄真的眼睛,她轻轻弯起眼睛,“好。”
说完,玄真似乎才意识到什么,避开了目光,抓在陈由己肩膀的手也放松了,甚至,他有些支支吾吾:“贫僧……我……刚才,心绪有些不稳,有没有……抓痛你?”
陈由己心绪漫天飞散。想,这倒还有点儿像新婚夜,丈夫问妻子的话。
面上只有些开心,她点头道:“很痛,法师要不要帮我揉揉?”
玄真也知道她是玩笑,一时也没答,也没动,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陈由己便递了个台阶:“我与法师玩笑呢,哪里就至于痛了。”
随后,闭上了眼,心中把玄真的话反复玩味着,好教自己能深深地记着,此后或许再听不到这样的话了。
若是某一天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她需得将这些话,永远护着她这样的承诺,再拿出了反复咀嚼,从字里行间、从今夜的白露与明月中萃出点甜头,才好抵充掉面对死亡时的苦涩。
因此,她不能忘、不敢忘,也不想忘。
好像是将今夜的景象、声音都镌刻进了脑海深处,陈由己才睁开眼睛。
睁眼,看到的是玄真面色绯红,眼中似乎只是倒映着她一人,嘴角的隐忍出卖了他的犹疑。
陈由己忽地醒悟过来。今夜,月色,她闭眼面对他,这似乎是一个邀约。
即便先前不是,之后也可以是。
陈由己慢慢前倾了身子,靠近玄真,在玄真脖颈处,落下一个不会惊醒眠鸟的吻,却引得玄真身体一震。
她吻的地方是玄真当初被炁蛇咬过的那个地方。
现在,她觉得是那个地方让她有机会把解药给了玄真,或许也有这样的原因,才有了后来,所以她觉得玄真的这个地方,于她而言是特别的。
她眼睛在玄真的面上、颈间流连。却还是缓缓退后,半跪着,面对玄真,而后慢慢闭上了眼,微微仰头,似乎正在虔诚地等待。
这样一个露结为霜的季节,她的额头和眼角却感到有温暖春风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