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身可饲魂》五千万里

109、25-4 恩仇难明分第二十五4

　　陈由己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其实她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

　　睁开眼睛重新看到蓝蓝的天，冬天的阳光明亮亮白晃晃，真是有恍如隔世的感觉，由此也升起了复杂的心绪。

　　“你醒了！”脆脆的声音。
　　然后照泉的一张脸撞进陈由己视线中。
　　很快，他转过脸，向旁边的人道：“师父，她醒了！”

　　陈由己循着声音抬眼去看，看到一个圆润的身影，然后是一张亲切的、和陈芷兰有五分相似的面庞。
　　看到她醒了，玄澄露出一个笑。

　　陈由己感到喉咙干涩，头也有些疼。她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咳嗽两声，昏迷之前的种种回忆便回到了她头脑里。

　　她感受了一下，胸口仍然隐隐作痛，却不像是要她命的样子。
　　“我刚才和智严老……法师打了一架。”

　　玄澄说：“贫僧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师兄已与贫僧见面，与贫僧尽述他背离佛法，选择重入红尘之事，贫僧便知道了施主要来找贫僧师父。”

　　陈由己反应有些迟滞，问出口的时候更是艰涩：“他自己出了地牢么？他瞧着怎么样？……他难受么？”
　　“师兄自己出了地牢，瞧着挺好。……他难受与不难受都是他所做的选择。他与贫僧道，他本就浅薄的慧根已全然被红尘所淹没。他道，他并非不知对错，却是明知故犯。”
　　“他还道，明知故犯，却也甘之如饴。”玄澄笑眯眯地说。

　　陈由己垂了眼不说话。

　　见陈由己的面色，玄澄敛了一些笑，道：“施主说智严师父是施主的杀父仇人。”
　　“是。”陈由己从方才的泥淖中浮出透出一口气，“这也是玄真与你说的？”
　　“是。”玄澄说，“不过，师父不杀人，除非此人无可救药，若是放任便会危害人间，或者此人业已入魔，再无恢复神智的可能。”

　　陈由己道：“我父亲是后者。”她毕竟还是想澄清，她父亲的无奈。
　　“贫僧想也是。”

　　陈由己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他呢？眼下在哪儿？”
　　“师兄为施主买养气补血的伤药去了。”

　　陈由己嘀咕道：“你师兄不是能以炁治疾么？”
　　玄澄却听见了，笑着不说话。

　　陈由己心中有些不屑，也有些埋怨，心想，该不会是不想、不敢见我吧。
　　她心里想要故意地玄真的事儿推开不去想，于是又说：“……你师父说打我的是慈悲掌，他是骗人的吗？”

　　“师父通常不打诳语，师父果真说了他是用慈悲掌伤的施主吗？”
　　陈由己也记不清了，转问道：“所以不是慈悲掌，对吗？”

　　“慈悲掌可以让人不感到一丝苦痛，在呼吸之间就结束了人的性命。既然施主还活着，师父用的自然不是慈悲掌。”
　　陈由己终于想起来当初哪里觉着不对，那时候她父亲是一瞬之间就失掉了行动，她却没有。

　　陈由己问：”他为什么没杀我呢？”
　　玄澄轻易道：“杀人需要理由，譬如十恶不赦、再无悔改可能，不杀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是啊。
　　这个世上死了那么多人，杀人者、被杀者不计其数，可是不杀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可是我杀过人。”
　　“那施主便可以用往后的日子去救人。”

　　陈由己一时不言语。
　　她想，若自己是血月城中被吸食魂魄之人，面对她这样的右护法，或许能理解，但终究是不会原谅的。
　　或许对那些被断指老妖吸了魂魄的人来说，她助纣为虐、乃是狼身边的狈，恨不得她死无葬身之地才好；可对其他人呢？

　　她想起玄真，他当初被断指老妖的炁蛇所伤，若是没有她的解药，他是不是要晚些才会好，如此是不是又会影响一些事呢？还有照泉，他也曾差点被人剥皮，若是没有她在，他会不会……又想到，若是没有她，照泉必然是和玄真在一起的，也遇不上这些事。

　　她心中混乱。却不禁这样地为自己开脱起来，若是她以后广行善事，以后会不会有人因她而活？

　　说来说去、想来想去，她还是怕死的。她还是不想死的。
　　在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以后，却发现自己还能醒来，还能看到蓝蓝的天、看到白晃晃的阳光。她后知后觉地在此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就觉着……

　　玄澄道：“施主曾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而贫僧师父没有对施主下去杀手，也是看出施主愧悔之心，相信施主能够迷途知返、能够重新做人。施主何不就让‘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放下执着，方得心安。”

　　陈由己有些动容，心中说不清的情绪翻涌。她想与这过去的日子诀别，从今天开始做个好人。

　　可是一个好人能原谅自己的过去么？
　　还有……她终归对他是有眷恋、不舍、也有期待的，可是一个好人，应该将一名光风霁月、一心向佛的大师卷入红尘俗世么？

　　这迟来的种种复杂心绪令陈由己更看不清到底该如何去走今后的路了。
　　到头来，她死没死成，活也不知该如何地活；她好人当不成，眼下坏人却也当得不彻底。
　　她当初喜欢的人与事都失去了，现在喜欢的却似乎不该去染指，而同时，连她恨的人也死了。
　　她觉着自己就这么不上不下、不前不后地徘徊着。

　　她有些茫然道：“一个人如果不能靠爱活着，她便会靠恨活着。如果连恨也没有了，她又该靠什么活着？”似乎是在问自己。

　　玄澄道：“她靠吃饭喝水活着。”

　　陈由己摇摇头。
　　玄澄道：“那她也可以茫然四顾地活，可以徘徊地活。”

　　见陈由己好一会不说话，玄澄没头没脑道：“他放不下你。即便是茫然四顾地活，如此下去，终归是能生发出新的爱与恨。”

　　默了好一会儿，陈由己忽然问：“他和你怎么说的？”
　　玄澄笑起来，眼睛几乎不见了：“他一开始很担心你，不过我告诉他，你和师父都不会有事的，便让他是街上买好伤药，这难道不亦是对他的修行么？”

　　“是这样么？”陈由己喃喃念了一句，更咂摸出了玄澄和阿兰的相似之处。

　　她又问，犹犹豫豫的：“他，和你说了我的事么？”
　　“自然是说了。他说，你要为了他去寻死。”

　　陈由己面色一变，却不知该如何地辩解，只凭了过往的习惯想骂一句“放屁！”，没说出口，却心虚了，声气也矮了，只说：“也有些言过其实了吧……”

　　玄澄道：“贫僧不过与施主玩笑。”
　　“……”陈由己垮了脸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玄澄与陈芷兰更像了：“那便如何？”
　　陈由己无言以对。

　　不过被他这么一打岔，陈由己方才伤春悲秋的感慨与左右为难的迷茫都忘了不少，反而去想该怎么报复玄澄。
　　转眼就看到了照泉的面色。大约是把陈由己和他师父玄澄都瞧不上吧。

　　陈由己伸手便去摸了照泉的脑袋。
　　照泉这一回没躲，只垂下了眼睛。

　　陈由己撤了手，玄澄又把手搭上了照泉的脑袋。
　　玄澄口中道：“照泉前阵子在外游历许久，已多时没有听为师讲佛法了。今日为师便问问你，为师过去所讲的故事你可还记得。”

　　照泉抬起了头，严肃起来，似乎又隐隐含着不安：“师父请问。”全没了刚才瞧不上二人的模样。

　　玄澄道：“照泉可还记得‘悬藤取蜜’的故事？”
　　照泉的面色有些犹疑，却说：“我记得这个故事，师父，不过这好像不是你给我讲的，是师伯给我讲的。”

　　“好，”玄澄摸了一把他光亮的脑袋，“照泉就给陈施主讲讲。”

　　“好。”照泉应道，随后转向陈由己讲起来，“悬藤取蜜的故事是说，一个人在野外时被一头恶象所追赶，他正巧见到了前面有一口井。”说着，他偷偷看向玄澄，有点怕自己讲得不对。
　　玄澄朝他点点头。

　　照泉继续讲：“井口还有一棵树，树的树根沿着井壁垂到井里去。然后他就抓住了树根，藏到井里躲避。可是才刚刚抓住树根不久，恶象就追到了井口，这时候，又有黑白两只老鼠在咬他抓着的那树根。”

　　“他还发现了，井壁的四周竟然有四条毒蛇看着他，往下看，井下还有一条恶龙。”

　　“就在这样危险的时候，树根旁的蜂巢里竟然滴出了几滴蜂蜜，正巧落在这个人的嘴里。他一下子就忘记了他的危险，只觉得蜂蜜香甜可口。”

　　“后来，树摇了起来，蜂巢里的蜜蜂受到惊吓就出来蛰他，外面又有野火烧了起来。可是他还是只觉得蜂蜜香甜可口。”

　　说完，他又看向玄澄，玄澄再朝他点点头。
　　照泉受到鼓舞，变得更自信些了，又说：“故事里的树根代表了这个人的命，黑白两只老鼠代表了日夜，蜂蜜代表了俗世中钱财这些迷惑人心的东西。”其他的一些代表了什么，照泉也已经记不太清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我们很多人就被俗世中的一些东西迷惑了心智，反而忘记了危险。”照泉解道。
　　玄澄道：“照泉说得很好。”他说话的语气柔和，带着鼓励，陈由己不禁想，在阿兰小时候，他是不是也这么对她说话。

　　“不过，”照泉还没来得及骄傲起来，玄澄又说，“贫僧以为贪此甜美，也未尝不可。因贪此甜美，故而享此甜美。蜂蜜之甜美适口，难道不也是此人心中放下挂碍，全然去感知当下？”

　　照泉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一时却没有说出来。

　　玄澄继续道：“况且世间许多事本就非微渺人力所能改变。此人正逢摇摇欲坠之险境，许多人以为他需得多思多虑、时时警醒方能得救，然而并不晓得，人的心并非时时刻刻都能如金刚一般，有时随心而动、尝蜂蜜得蜂蜜味，品到甜美，这也是一种不执着。”

　　他这话，是对着陈由己说的。就在方才也是这么对玄真说的。
　　此时照泉却说：“可是……可师伯不是这么说的。”

　　“《金刚经》说，‘法尚应舍’。”
　　照泉张圆了嘴，看着玄澄。

　　玄澄有摸了一把照泉的脑袋，笑着说：“自然，下一句说的是‘何况非法’。可法与非法又有何异，成就无上正等正觉与在这红尘中欢乐趣、离别苦，这两者何来高低？”

　　“施主既然达不到放下一切，拿起了便是。”
　　这一句的同时，陈由己听到背后脚步声来。沉稳而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