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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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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坠入黑暗的前一刻,楚寒玉闻到了竹香。
不是遥川峰晨雾里带着露水的清苦,而是像极了很多年前,他刚入师门时,师父种在窗台下的那丛湘妃竹。
暮春的雨打在竹叶上,簌簌地响,混着窗内淡淡的墨香,成了他记忆里最安稳的底色。
他试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熟悉的竹林里。
青石桌旁的竹凳上,坐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灰扑扑的短打,正踮着脚够桌上的剑谱。
那孩子的头发乱糟糟的,额角还沾着点泥,正是三年前他捡到的晓镜吟 ,捡到时晓镜吟才7岁。
“师尊!”小镜吟回过头,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饼,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你看我找到什么?沈师兄说这是《寒月剑谱》的残页!”
楚寒玉的指尖忽然有些麻。他记得这孩子刚上山时,总爱偷偷翻他的书,每次被抓包,就把饼塞给他,自己缩成一团等罚。那时他总板着脸说“胡闹”,此刻却想伸手摸摸那乱糟糟的头发。
“拿稳了。”他走过去,指尖刚触到孩子的发顶,小镜吟就“嗖”地跳开,抱着剑谱往竹林深处跑,灰扑扑的身影在翠绿的竹影里一晃,就没了踪迹。
“师尊快来!我发现了个好地方!”远处传来清脆的喊声。
楚寒玉笑了笑,跟了上去。
他的脚步很轻,没有平日里练剑时的沉稳,倒像个寻常的山间客。
竹林深处有片小小的空地,地上铺着柔软的竹叶,小镜吟正蹲在那里,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剑招。
“师尊你看,我把‘逐月式’画下来了!”孩子仰起脸,鼻尖沾着点泥,像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田鼠,“是不是很像?”
楚寒玉蹲下身,看着泥地上那道歪斜的弧线——确实很像,像极了晓镜吟第一次挥剑时,被他用戒尺打在手背上,却仍咬着牙不肯哭的模样。
“差得远。”他故意板起脸,指尖却替孩子擦掉了鼻尖的泥。
小晓镜吟“哼”了一声,扭过头继续画,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楚寒玉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后背的伤口不疼了,丹田处甚至涌起一股淡淡的暖意,像被春日的阳光晒着。
原来不疼是这种感觉。他想。
竹林外传来了叫卖声。
楚寒玉抬头时,发现自己竟站在了山下的市集里。
青石板路上挤满了人,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蒲扇的老者、追着蝴蝶跑的孩童……热闹得像幅活过来的画。
“师尊!糖画!”有人拽着他的袖子往路边跑。
晓镜吟已经长了些个子,穿着他给缝制的月白短衫,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却仍像只脱缰的小马。
孩子指着糖画师傅手里的龙,眼睛亮晶晶的:“我要那个!比师尊剑穗上的龙还威风!”
楚寒玉被他拽着,脚步有些踉跄,却不恼。
他看着糖画师傅舀起糖稀,在青石板上勾勒出龙首的轮廓,金黄的糖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极了晓镜吟练剑时,剑尖偶尔闪过的灵光。
“给。”他接过糖画,习惯性地想把龙首转向孩子,却被晓镜吟按住了手。
“师尊也吃一口。”孩子踮起脚,把糖画递到他嘴边,糖香混着少年身上淡淡的竹香,扑面而来。
楚寒玉愣了愣,咬了一小口。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点烫,却不灼人,像极了那年冬天,晓镜吟偷偷给他温的米酒,被他发现时,孩子手忙脚乱地想藏起来,却把酒瓶摔在了地上。
“甜吗?”晓镜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问。
“太甜了。”楚寒玉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他们沿着市集慢慢走,晓镜吟手里拿着糖画,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说药峰的长老新培育了能治风寒的药草,说沈师兄练剑时被梅枝勾破了衣袍,说遥川峰的竹林里新来了一窝小鸟……楚寒玉听着,偶尔应一声,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能过很久很久。
路过布庄时,晓镜吟忽然停住脚步,指着一匹青蓝色的布说:“师尊,我想用这个给你做个香囊。”
“胡闹,你哪会做针线活。”楚寒玉皱眉。
孩子却梗着脖子:“我学!沈师兄说,只要用心学,没有学不会的!”
楚寒玉看着他倔强的侧脸,忽然想起那枚被他攥在手心的、针脚粗得像麻绳的香囊。
原来有些心意,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生根发芽了。
桃花落了满地。
楚寒玉站在桃林里,看着晓镜吟在花树下练剑。
少年穿着他的素白长袍,袍子太长,拖在地上沾了些花瓣,却丝毫不影响剑势。
“逐月式”的弧线流畅圆润,“碎星式”的光点密集如雨,比他年轻时还要精进几分。
“师尊你看!我练成了!”晓镜吟收剑入鞘,额角沁着薄汗,脸颊因兴奋而泛红,“是不是比你当年还厉害?”
楚寒玉走过去,用袖角替他擦了擦汗。
少年的皮肤很烫,带着练剑后的热气,像团燃烧的小火苗。
“还差最后一式。”他说,指尖划过孩子握剑的手——那里有层薄薄的茧,是日复一日挥剑磨出来的,和他的手很像。
晓镜吟眼睛一亮:“师尊要教我‘寒江式’了?”
“嗯。”楚寒玉点头,抽出腰间的清霜剑。
剑身在桃花影里泛着冰蓝的光,却没有平日里的凌厉,倒像一汪平静的湖水。
“看好了,”他说,“此式要借势,如桃花借风,看似轻柔,实则藏锋。”
剑光起,桃花落。
楚寒玉的身影在花树间穿梭,素白的衣袍与粉白的花瓣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衣哪是花。
晓镜吟看得痴了,直到最后一剑收势,花瓣恰好落在清霜剑的剑脊上,他才猛地鼓起掌来。
“太厉害了!”少年冲过来,眼睛里的光比剑尖的灵光还亮,“师尊,你再练一遍好不好?我把它画下来!”
楚寒玉收起剑,看着他从怀里掏出纸笔——还是那本被翻得卷了角的小册子,里面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剑招,旁边还写着些幼稚的注解:“师尊说这里要用力”“戒尺打在手背上会疼”“今日师尊笑了”……
他忽然想,或许不用练那么多剑,不用抄那么多剑谱,就这样看着孩子在花树下画画,也很好。
梅林里的梅花开得正盛。
楚寒玉坐在竹凳上,看着晓镜吟在雪地里练剑。
少年已经长成了挺拔的模样,眉眼清俊,挥剑时带起的风雪,比当年的他还要凛冽几分。
“师尊,你看我这招怎么样?”晓镜吟收剑,剑尖挑起一片雪花,送到他面前。
楚寒玉接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慢慢融化,留下一点冰凉的湿痕。
“还行。”他淡淡地说,眼底却藏着笑意。
晓镜吟“哼”了一声,却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个温热的食盒:“给你的,刚从膳房拿来的梅花糕,还热着呢。”
食盒打开,甜香混着梅香扑面而来。
楚寒玉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和那日市集上的桂花糕不同,这糕里掺了点姜丝,甜中带辣,暖得人心里发颤。
“怎么样?比山下的糖画好吃吧?”晓镜吟眨着眼睛问,像只等着被夸奖的小狗。
“一般。”楚寒玉说,手里的梅花糕却很快见了底。
雪越下越大,落在梅枝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晓镜吟靠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沈师兄要成亲了,娶药峰的林师姐,到时候我们都去喝喜酒好不好?”
“玄真长老说我灵脉稳固了,可以下山历练了,师尊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遥川峰的竹林该修剪了,等开春我就去请园丁……”
楚寒玉听着,偶尔应一声。
他觉得有些困,眼皮越来越沉,像被雪压着的梅枝。
晓镜吟的声音渐渐远了,却又像在耳边,暖暖的,像冬日里的炉火。
“师尊,你冷不冷?”少年的声音带着点担忧。
楚寒玉摇了摇头,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却发现手臂重得抬不起来。
雪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却不觉得冷,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像回到了刚入师门的那个夜晚,师父坐在灯下为他缝补剑袋,窗外的竹声沙沙,岁月静好。
“师尊?”
他想应,却发不出声音。
眼前的梅林开始模糊,晓镜吟的身影也渐渐淡了,像被风雪吹散的墨痕。
他忽然有点慌,想抓住什么,指尖却只触到一片柔软的花瓣——是片桃花瓣,粉白的,带着淡淡的香。
原来做了这么久的梦,还是回到了桃花盛开的时候。他想。
最后看见的,是遥川峰的竹林。
晨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影。
晓镜吟蹲在石桌旁,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剑招,嘴里念念有词:“提气,转腰,送剑……师尊说的借势,是不是这样?”
楚寒玉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
他看着孩子认真的侧脸,看着地上那道比上次工整了些的弧线,看着晨露从竹叶上滴落,砸在孩子的发顶,像颗透明的珍珠。
“师尊!”晓镜吟忽然回过头,眼睛亮得像晨光,“我好像懂了!‘重剑需借势,如竹借风’,是不是就是顺着灵力的流走,让剑自己动起来?”
楚寒玉点了点头,想说“还算不算太蠢”,却看见孩子猛地站起来,扑进了他怀里。
少年的身体很轻,带着晨露的凉意和竹叶的清香,像只刚学会飞的小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枝头。
“我就知道师尊最好了!”晓镜吟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闷闷的,“他们都说师尊冷,可我觉得师尊比谁都暖。”
楚寒玉的手臂僵在半空,想回抱,却又不敢。他能感觉到孩子后背的温热,能闻到发间淡淡的皂角香,能听见少年有力的心跳,像鼓点一样,敲在他的心上。
原来被人抱着是这种感觉。他想。
怀里的人忽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师尊,你不要走好不好?”
楚寒玉愣住了。
“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剑,再也不偷懒了。”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会学做香囊,会画剑谱,会给师尊温酒……师尊要是走了,就没人用戒尺打我手背,没人在我跑圈时偷偷笑,没人……没人护着我了……”
他想说“我不走”,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眼前的竹林开始旋转,怀里的温度渐渐消失,晓镜吟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只有那句“不要走”,像根线,紧紧地攥在他的手心。
“镜吟……”他终于喊出了声。
却再也没有人回应。
竹林的晨雾越来越浓,将他彻底吞没。
最后残留的意识里,只有那片粉白的桃花,那声清脆的“师尊”,和那个永远停留在记忆里的、灰扑扑的小小身影。
这一次,他没有再板着脸说“胡闹”。
他只是想,若有来生,换我来寻你吧。
在桃花盛开的市集,在落满梅花的雪天,在永远有竹香的遥川峰……只要你还在,我就一定能找到。
梦到尽头,竟是这样一句未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