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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十一章 转变·降雨 ...

  •   “所以不是绩点触发了警报,而是那个隧道。”欧茨气喘吁吁道。时间是大课间,她们正缀在队尾慢慢跑操。
      “问题是那个隧道通向哪里?”瑟拉米克说,她的体力虽然也不算好,但每天的跑操还可以应对,小花栗鼠每次都喘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了。
      队伍跑过椭圆形操场的一处弯道,瑟拉米克瞥见欧茨迅速往树篱间的空缺处看了一眼。今天那里空荡荡,没有消息。前面的小星星们已经开始放慢脚步,跑操马上就要结束了,两人没再开口。到终点时瑟拉米克习惯性地往欧茨那边靠了靠,方便自己能不着痕迹地扶着对方。
      瑟拉米克昨天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只在洗漱空隙匆匆把艾佩尔最后透露的终点信息告诉欧茨,但没有描述年长女孩令人不安的精神状态。现在她既不想找一个合适的开头,也不愿把自己的恐惧分给欧茨。脚下的塑胶跑道逐渐变成呆板的水泥路,走惯了家乡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和小土坡,瑟拉米克总是觉得这种平缓得毫无痕迹的道路给人一种古怪的不安感。在状态差的时候,比如今天,她不得不隔一会儿就看看周围变化的植被和楼房,才能确定自己在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而不是走在虚空中。
      昨晚噩梦再一次侵袭,也许因为刚见完艾佩尔,梦境比以往哪一次都更加清晰。这次没有了前面的一片荒芜,只有风贴在脸上的冷意,眼角被压迫出的橘红带着点金黄色,还有那个瑟拉米克现在已经很熟悉的声音。经过这段时间的梦境,她开始觉得那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被划破了似的声响。瑟拉米克就是在那一瞬间从床上弹起,耳膜被心跳声一下下重重地击打,质地粗糙的被褥在干燥起皮的掌心带出不适的触感。她一动不动地在一片黑暗中坐了许久,心跳慢慢恢复正常后才听着欧茨均匀的呼吸声重新躺下入睡。
      不仅是瑟拉米克,整个班里最近的氛围似乎都变得紧张起来。这倒不是因为鲨鱼打人的事——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场“意外”仿佛也在大部分小星星的脑海中逐渐褪色——瑟拉米克情愿大家的不安是因为鬼屋事件中到现在还没有确切消息的几个小星星,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但几个不同年级的学生毕竟有些遥远,实际上,最明显的原因只有一个,也是瑟拉米克不愿去面对的,Z。
      自从那次谈话后,Z并没有再询问有关鬼屋或艾佩尔的事,由于自己也没有被鲨鱼叫走审讯,瑟拉米克知道Z为自己做出了一定的担保。不管欧茨怎么说,她还是不禁对Z默默感激,并希望自己能在班里更多地帮助对方。然而这一点现在变得尤其困难。
      随着十一月的到来,原本脾气稍微缓和的Z又开始越发暴躁。他开始针对几个单科成绩平平的小星星,小到她们的仪容仪表,课间说话音量和晚饭后会教室的速度,大到测验成绩,作业错误率,他都能发表大段意见,当众训斥她们,训人的话从“不求上进”到“好吃懒做”,有一次他甚至骂一个小星星“混日子等死”。反抗只会让他的脾气更加恶劣,眼泪则会被鄙视。他就像一个伏击着的猎人,一旦捕捉到猎物微小的破绽就猛扑上前。如果说他以前只是对上课走神或犯困的小星星丢笔帽,那么现在他则会走下讲台站在对应的小星星桌边,然后用力把硬壳书狠狠砸在她们面前。Z第一次这么做时他脸上的神情难看至极,那是一种就连瑟拉米克也无法为其辩解的纯粹恨意。
      “我还以为他也要开始打学生了,”那个周末她们照常去图书馆时欧茨小声道。
      “Z不会的。”瑟拉米克说,这些天她们来图书馆时两个人都能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每每等两人转身寻找时便消失不见。瑟拉米克假装在一排排写字桌前搜索着那道目光的来源,并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自己感觉的要坚定一些。
      然而不可否认Z的状态在下滑。最近瑟拉米克在他身上又能闻到熟悉的酒精气息。她一向知道Z在数学方面有着异于常人,甚至近乎天才的头脑,据说他之前是在新联邦的某个高层机构做研究,后来才下调到星星教学。她也知道Z常常会对那些跟不上思路的小星星不耐烦,讲着讲着态度就会愈来愈差。但如果说之前这还可以被称为Z的“小缺陷”,那么现在不行了。Z讲课的速度越来越快,从前要三节课才能讲完的单元他现在能压缩到一节课,然后留一节让他们自主做题,让瑟拉米克和班长暂时管班,自己直接回办公室。也有胆大的小星星试图通过追问搞清楚知识脉络,Z倒不会直接拒绝,但他会故意把声音拖长,夸张地把语速放慢,紧皱着眉并不看问题的人,仿佛在给什么低智商,语言不通的动物说话,时不时加一句“看到了没?”“懂了没?”每句话的结尾仿佛都镶上尖刺。到后来几乎没人再找他问题了。
      数学作业和考试开始成为大多数人的噩梦,因为系统默认老师已经讲过的课题就是你应当熟悉掌握的。班里开始有小星星掉绩点,并不足以造成生活困难,但在快班还是很罕见的事,大多数小星星开始出现莫名其妙落泪,无意识揪头发,抠脸上的青春痘等一系列问题。悄悄话传到瑟拉米克和欧茨的耳中:班里有人给这种症状起了个名字叫“Z氏综合症”。
      各种“偏方”也逐渐开始时兴,快班的小星星这时也才十二岁,在很多方面仍有孩子似的荒唐。有人说凌晨某个时间对着特定的方位把课本迅速翻一遍能加速掌握知识点;还有说法用牛奶洗头有助于缓解疲乏,实则只会收获一颗乳清结块的脑袋,并且要花双倍的时间去清理。班长找到瑟拉米克问她能不能用那些“自主学习”的时间给班里同学讲讲题,但直到某天她和欧茨听到悄悄话说吃牙膏能平复紧张的神经,增强记忆力,瑟拉米克才决定出手干预。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好差事。瑟拉米克和班上绝大多数小星星都没什么接触,也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去为她们丢失的单科成绩负责,并且,另一个难以忽视的顾虑是,她不认为Z对此会很高兴。但是班里压抑的气氛几乎已经到了极致,瑟拉米克单是坐在教室里就仿佛能听到周围的空气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绷紧拉直,稍有动静就发出恼人的嗡鸣声。而且欧茨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就像是一个高年级的学习小组,但要好得多!”小花栗鼠一双圆圆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让我想起来小时候我哥哥们经常组团悄悄带我练近身搏斗,还有石子弹弓什么的,有一次他们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飞刀——估计是用店里的刀具改的。”
      那是一周一次的体育课,在鲨鱼打人事件后,体育老师似乎受到了什么冲击,连着几节课都放松了不少,绕操场跑完一圈,跳一套有氧操就可以自主练习了,换句话说就是自己活动,只要不出操场就行。瑟拉米克和欧茨发现这是个散步聊天不被人听见的好时机,两人已经开始渐渐喜欢上体育课了。
      “什么?”瑟拉米克睁大了眼睛,但嘴角已经先一步提起,“等等,这两个相似在哪了?”
      欧茨撩开了一绺被风吹到眼前的头发,夸张地摊了摊手:“你知道,就是那种小集体,我读到过一个词……”她眯起眼睛凝视着空气中某一点,随即一拍手,“‘秘密俱乐部’!就是这个!大概是指一小群人定期举行各种私人的集会,有的是交换情报,还有的就是纯粹娱乐性质。过去的人好像经常有这种东西,小孩子都有。他们会有自己的私人基地,建在树上的小木屋之类的,然后只邀请自己的朋友进去。”
      “‘秘密俱乐部’,”瑟拉米克慢慢重复着这个短语,感受着两个分开的音节从自己的舌尖上滚过。前一个圆润,仿佛一只小圆球;后一个带着一点棱角,但不足以伤人,只是带着些干脆的意味,仿佛要在说话人还没完全掌握其含义时就让声音先一步结束。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谁也没着急开口。瑟拉米克越来越享受在欧茨身边能获得的这种静谧。星星上的安静大多是晦涩的,或是死气沉沉的,连带着空气尝起来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钝感,糊在口腔鼻腔内部让一切都有些吃力而缓慢。但和欧茨在一起则不同,瑟拉米克一方面越来越为小花栗鼠时不时冒出来的绝对不合规,甚至“反叛性”的话语而不安,另一方面却难以抗拒对方身上那种独特的镇静特质,和其下无比坚韧的生命力。在这样两人单独待着的沉默时刻,瑟拉米克感觉到自己的焦虑也被什么东西抚平了,嘈杂声褪去,整个世界自然的,原始的模样慢慢占据感官。脚下的塑胶跑道不时因为动作而蹦开几个小颗粒,几乎微不可查地敲在鞋面上;近来起风愈加频繁,清洁人员来不及清扫每天的落叶,索性任它们堆积,踩上去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进入十一月,空气中土壤和植被的气息在寒意下更加澄澈明朗,每每闭上眼睛深呼吸,瑟拉米克都会想起家乡。
      然而有什么东西横在她和小花栗鼠之间。瑟拉米克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起那个让欧茨悲恸到近乎失控的男生,好几次对自己不耐烦了决心问问但又在最后一秒改变主意。这毕竟是欧茨的私事,与我无关,她反复告诫自己。也许还是出于一点较劲的心理,瑟拉米克到现在也没把自己和艾佩尔的全部对话讲给欧茨,虽然那个噩梦出现得更加频繁。但是欧茨有时也表现得有些古怪。比如说有一次欧茨跟瑟拉米克讲自己和哥哥们如何冒险跑出去“郊游”——另一个旧语中的词——回家后被发现孩子们失踪的父母一顿数落,瑟拉米克笑起来,也分享了自己和艾佩尔那次探险错过宵禁,差点碰上夜巡的惊险经历。两人正聊得高兴,欧茨脸上的神情不知怎么突然就变了,笑容慢慢消失,只直视着瑟拉米克的双眼,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欣喜,有探究,还有——瑟拉米克认为是自己理解错了——一点悲伤?
      但这种时刻还是少数,两人相处日益融洽,也愈发有默契。尤其在瑟拉米克接下讲题工作后,她和欧茨经常凑在一起理顺思路和表达,这正好填补了从前的睡前故事时间。宿舍检查仍未到来,但两人都认为让那些书留在图书馆是最保险的选择。
      班长所谓的“讲讲题”,实际上变成了小型课堂。每次Z离开教室,让瑟拉米克坐在讲台前代管班,当天没听懂的小星星就迅速换到前排,让其他没有问题的人到后面自己做题,减小干扰。虽然后者的占比在这段时间微乎其微。
      瑟拉米克试图一一解答问题,但这完全做不到,主要矛盾还在课本知识掌握和理解上。于是每天Z留下的自习课变成了一半对当日知识的细致梳理,另一半挑作业里重难点问题延伸讲解。瑟拉米克虽然答应了这份差事,但一开始并不认为自己能坚持多久,她自认不是一个好脾气,耐心足的人,而且星星一贯的规则是自给自足,不在与自己无关的事上浪费时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慢慢在这些小课里有所收获。这种感知不光源自班里数学成绩稳步提高的成就感,瑟拉米克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思路也比以往更加清晰,提升更快了。而且,或许是由于她们班发展出了这样的小课——用欧茨的话来说“秘密俱乐部”——班上原本松散的关系竟紧密起来。两两活动还是惯例,但小星星们似乎发展出了一种友善和谐的互助关系,远远称不上盟友,但和正常的竞争关系大不相同。就在上周有个小星星被Z大声呵斥,在后面的自习课里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班里不但没有一个人像以往一样投去或冷漠或估量的眼神,而且还有人给她递了纸巾。瑟拉米克当时和欧茨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惊喜。
      在星星上平静的日子并不多,但日后回想起来,瑟拉米克还是会把那段日子称为平静时光。在经历过鬼屋等一系列事情后,每天去餐厅买饭,跑操时和欧茨聊天,在教室上课做题讲课,虽说单调了些,但瑟拉米克却很满足。她已经有一周没有做噩梦了,加上在讲课中新发现的快乐,黑暗中艾佩尔不断交叉再分开的手指仿佛已经在一个遥远的过去。想起时依然担忧,不过比起此前生理性的反胃和颤抖,现在更像是隔着屏幕在看一部电影,连悲伤也蒙着一层像素点。
      这种感受一直持续到某天瑟拉米克和欧茨又一次周末去图书馆自习顺便查看存放的书籍。那天的天空有种水泥的沉重质感,两人在路上走了一半就下起了雨。雨势很急,不出几分钟就变成了一道雨幕,原本灰暗的星星被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更加具体而真实的暗灰色,路边几棵半光秃的梧桐树在其对比下几乎显得有些惨白,高处几支细瘦的白色树枝盲目地探向天空,仿佛“女巫”的手指。
      瑟拉米克和欧茨跑进图书馆时,原本浅灰色的校服已经被雨水淋出了大小不一的斑点,在校服兜帽遮不住的发际,细细的水流顺着额头耳侧淌下,裤脚也软塌塌地贴在脚踝。幸好她们跑得快,刚刚薄薄的雨幕此时以变成了倾泻而下的瀑布,固执地冲刷着这座岛屿。
      决定等到雨停或至少雨小些再回宿舍,瑟拉米克和欧茨提着书包走到她们平时的位子上坐下,尽量不去听图书管理员对地板上湿漉漉的鞋印不满的嘟囔声。
      “十点钟方向,”欧茨小声说,从防水书包里拿出幸免于难的课本和平板。这是小花栗鼠最新的执着,用钟点来报方位,说是过去的一种表达方式。瑟拉米克其实不太情愿,“过去”这个并不被新联邦欣赏的词在她们的对话里出现得过多了,但不可否认这个表达精准简洁。她把书包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借着侧身拿书的动作悄悄往那边瞥了一眼。
      瑟拉米克和欧茨在前两周发现,之前两人在图书馆的被监视感并非多疑。有一个她们此前从未在图书馆见过的高年级的瘦高男生,近来总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徘徊。瑟拉米克一开始警惕对方和之前食堂里的高年级一样,是来挑一个可怜巴巴的低年级作“未婚妻”的。但男生只是一直在和她们隔了一个长桌的距离坐着,对着自己的平板涂涂改改,看起来只是个同样享受周末图书馆的学生。不过瑟拉米克和欧茨确定对方来这里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首先也是最明显的一点,她们从没见男生起身借阅过哪怕一本书籍,只是拿着自己的平板和课本。并且他看起来总是一副警惕心很高,并且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每当有人在他所在的那张长桌边坐下他都会立刻抬头,嘴唇紧抿眼神无奈,仿佛一点也不习惯,且不打算习惯图书馆这个公共共享的学习场所。其次,瑟拉米克和欧茨都捕捉到过男生瞥向她们这边的目光,欧茨有次还和他对上了眼神,但他迅速移开了视线,假装自己在找什么瑟拉米克知道绝对不存在的书。不过总的来说这个高年级并未对两人造成什么干扰,时间久了她们也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毕竟在星星上,每个人总有自己要忙的事,她们没空去理会一个略微奇怪的人。
      于是瑟拉米克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正打算像平时一样忽视那个高年级,但对面欧茨突然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放在课本上的手突然攥成拳头,双眼注视着十点钟的方位。瑟拉米克回头,正好看到那个平日里总和她们隔着一张长桌的高年级走过来,然后和自己隔了一个位子坐下,把书包随意地推到那个空位子上。她们的桌子在图书馆最里面,不是宽敞的长桌,而是一个六人小桌,高年级的存在感难以忽略。
      没人说话,瑟拉米克和欧茨盯着那个男生,再没头脑的人也能看出来这绝非巧合,何况两个聪慧的小星星。
      “如果你们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就继续瞪着我,”高年级对着手上的平板说,声音近乎耳语,“继续手上的工作,我只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他话中有一些并不太符合星星的语态,某种奇怪的表达方式,和欧茨那些旧书里有些相似但又不太一样。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两人都继续低头翻看手上的课本。
      “你是谁?”欧茨对着一个方程式问道,声音压得很低,瑟拉米克听到了她声音中熟悉的锋利边刃。
      “你是欧茨,而你是瑟拉米克,一年级快班一班,班主任是Z。”男生好似没听到欧茨的问话,自顾自地说,“前段时间的鬼屋事件,你是当事人。”
      完全没料到话题的走向,瑟拉米克没能第一时间掩饰自己的神情,下一秒看到对面欧茨脸上空白的表情才迅速回神,暗暗斥责自己。
      “对,那群人里有一个我家乡的朋友,他们需要我的手环帮他们开一下电梯,我答应了。”
      “只是开电梯?”高年级迅速抬头瞥了瑟拉米克一眼,后者努力解读对方那个好像被逗乐似的神情,“好吧,暂且这么说。那个朋友,你是指艾佩尔吗?”
      又一次地,瑟拉米克没能准备好这个冲击。她不禁有些恼火,为什么自己的脸就像一本打开的书?Z就算了,这个男生到底是谁?他凭什么在这里打探?
      “不,”她有些粗鲁地回应,“我朋友叫徕泽,四年级男生,慢班。还是说,”她控制不住地补了句,微微讽刺,“你已经知道了?”
      高年级似乎察觉到了瑟拉米克的气愤,他微微坐直,飞快地朝她瞥了一眼:“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他顿了顿,“我已经对鬼屋感兴趣很久了,但你也许是为数不多从里面出来还能正常讲述的人,”高年级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好吧,这是我知道的信息。鬼屋是个伪装,我知道大多数学生进去是为了绩点,但那也是伪装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它对筛选学生的辅助作用。这是我知道的全部,但真相绝不止这一点。星星不会做无用功,鬼屋的存在一定是为了什么具体、实际存在的东西。这真的很重要——在多种意义上。”
      空气某种原本紧绷到发出嗡嗡声的东西松懈了些许,瑟拉米克看了一眼欧茨,后者眨了下眼睛,于是她说:“假如我真的去过,只是假如。我目前还好好坐在这里就说明谁也没有证据。假如,我愿意告诉你一些事,那你会用什么来交换?”
      高年级看起来放松不少:“我可以支付绩点。”
      “我们不需要绩点,”欧茨道,仍注视着手中的外语课本,“信息交换信息。你问我们几个问题,我们也有权问你同样数量的问题。”
      沉默,瑟拉米克翻了一页化学课本,希望自己的心跳声在别人听起来并不像自己耳朵里那样夸张。
      “成交。”高年级说,他的一只手痉挛似的动了一下,似乎下意识想做什么动作但被理智按了回去。瑟拉米克捕捉到了欧茨若有所思的神情。
      图书馆里没多少人,他们这桌附近更是空荡一片,只有雨声沉重地击打着头顶上方那一列窄小的玻璃窗,发出一连串砰咚声响。
      “鬼屋里每个房间都有什么陈设?”
      瑟拉米克抿了下唇,高年级明显不愿意浪费过多的问题。她原本期待对方会问鬼屋里有几个房间,或者第一个房间有什么功能,但这样一个问题把以上几点都包含了。小心,她提醒自己:“第一个房间里有几台计算机和泡在玻璃缸里的脑子;第二间里面是档案柜,绩点就从那里来;第三间摆满了各种违禁品,手机,电脑,酒精,书籍之类的。”这样也算诚实作答,毕竟对方问的是“陈设”。瑟拉米克反应了一秒钟才想起这个词的意思——又是一个欧茨教给她的词。
      高年级明显也意识到了问题中的漏洞,他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下一个问题过了几分钟才来,久到瑟拉米克已经由假装看题,变成真的分析题目梳理逻辑了。
      “触发警报时你们在哪个房间的具体什么位置?”
      “这是两个问题,”欧茨头也不抬道。
      短暂的寂静,瑟拉米克几乎能触碰到一旁高年级接近实质的沮丧:“那就房间。”
      “第三间,”瑟拉米克说,单音节词短促简洁,尾音仿佛戳破肥皂泡时小小的爆破声。
      “真正触发警报的人当时在做什么?”
      高年级明显在刚刚的问题上受挫,这时重新占了上风。瑟拉米克暗暗叹口气,看了眼欧茨,小花栗鼠正好也注视着她,对上视线后微微抬了抬眉毛。瑟拉米克知道那意思是:好吧,如果避免不了的话。
      “他在最深处的架子中间,正要下到一扇活板门里。”
      瑟拉米克能看出这一定是高年级期待的信息,因为对方的神情一下子变了,五官因全神贯注地思考而僵住不动,一双眼睛失焦地看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欧茨没给他太久时间:“现在到我们了。”
      “什么?”高年级还没完全回到真实世界,他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哦,对,你们问吧。”
      欧茨看了一眼瑟拉米克,后者示意她尽管问。小花栗鼠看起来比自己更有把握。
      “你手环上的个人信息是什么?”
      瑟拉米克不由微笑,欧茨这一个问题不仅全面详尽,且要提供必要证据。从恍惚中回来的高年级明显也意识到了,他扬起眉毛,但还是把手环屏幕解锁,手腕放在桌子上让两人都能看得清楚:“莱内,七年级创新二班。”屏幕上还显示了绩点余额,瑟拉米克努力控制面部表情,希望自己没有显出对那一串数字的惊讶。这还是她第一次接触创新班的学生,不光是绩点,这个高年级,莱内,从一开始给人的感觉就不太一样,一种难以被忽视,并且与体格年龄无关的力量感笼罩着他。等级之间的差距鲜明而真实。瑟拉米克感觉自己心脏的一角被轻轻掐了一下。艾佩尔在看着自己时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吗?
      “你对鬼屋里那扇活板门通向的猜测是什么?”欧茨继续道。
      瑟拉米克捉摸不透莱内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一片空白,但她仿佛能听到对方的大脑飞速运转的声音。欧茨的眼睛从书本上抬起,静静地和莱内对视,小花栗鼠看起来镇静而信心十足,但瑟拉米克注意到了她攥住课本一角的指关节泛起白色。
      良久,莱内缓缓开口:“星星明显在藏着什么。建了一座棚子,散播各式各样的流言,一方面吸引学生另一方面却又要引起畏惧。我猜前者是为了里面的绩点,当然他们有手段去追查谁挪用了多少;而后者则和活板门相关,而这是鬼屋存在的最初目的。入口通向哪里我和你们一样毫无头绪,但这一定不是现在的常规入口。或许从前它是必要途径,但我的猜测是现在已经有其他更常用的路径了。”瑟拉米克和欧茨紧盯着莱内,高年级摊了摊手,“你们问了一个我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也尽力回答了。”
      瑟拉米克看了眼欧茨,两人都能听得出这句话里的虚假成分,但欧茨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瑟拉米克便知道她和自己的想法一致:莱内不会再透露更多了,至少不是现在。
      “我们还剩一个问题,”欧茨说道,瑟拉米克看着小花栗鼠,对方的神情严肃而正式,但眼中有什么东西如愈涨愈高的火苗般闪烁。头脑中警铃敲响,她知道欧茨要冒险,因为她们已经得到了所有必要信息,剩下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想浪费就得换一种方式。果然,欧茨开口道:“如果我们找到了活板门的通向,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
      瑟拉米克瞪大了双眼看着欧茨,即便有心理准备她也没料到这样一问。欧茨坚定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只看着莱内,后者明显有些惊异,来回打量着两个一年级学生,最后和欧茨对上眼神,似乎被其中某种东西说服了。
      莱内点点头:“好。”
      后面莱内和欧茨沟通联系方式瑟拉米克完全没注意听,不解,难以置信,愤怒和恐慌依次占据大脑。她一向知道自己和欧茨在某些事上有分歧,但这完全说不通。难道她们现在的生活不好吗?每天上课,完成作业测试,躲着Z讲讲课,等查完宿舍就把书拿回来,恢复她们的夜读时刻,这样还不够吗?显然对欧茨来说是这样,瑟拉米克固执地想着,因为对方刚刚毫不犹豫地就把这一切抛在身后。星星上的生活确实不容易,但瑟拉米克可以,也已经让它正在变得好过,为什么欧茨看不到呢?梦中凛冽的风声又在耳畔响起,白大褂的制服随风而动,寂静,寂静,只有耳鸣声无限放大。瑟拉米克低下头,用力吞咽着唾沫,试图让这声音消失。艾佩尔交叉的手指,空洞的面孔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停下来!她命令自己。别去想!但没有什么改变,因为一切不会淡去,也不会消失,如果欧茨打破了她们的日常,那瑟拉米克就一直会看到,会听到……
      “瑟拉米克?瑟拉米克!”欧茨的声音在叫她。瑟拉米克回过神,抬起头。图书馆的白色灯光有些刺眼,雨声依然嘈杂,自己刚刚无意识地趴在了桌子上。欧茨正要从对面起身。
      “不用,”瑟拉米克说,欧茨脸上有些受伤的表情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她放缓了声音,“我没事。”
      欧茨坐下了,但看起来没有被说服。莱内还没走,刚刚也许是想扶起自己,一双手此时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瑟拉米克没有理会。
      “那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莱内咳嗽一声,收回手,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谢谢你们的帮助,能找到从那里出来并且有能力讲述的人太不容易了,”他顿了一下,看向瑟拉米克,“你不用承认任何事,只是,让艾佩尔小心点,好吗?她已经吸引了很多不必要的视线了。”
      也许雨声太大,这句话花了两秒钟才进入瑟拉米克的大脑,她慢慢转头看着正在给书包扣上搭扣的莱内:“你找了艾佩尔?”
      “对,”瑟拉米克的语气似乎让莱内警觉起来,他看了一眼欧茨,瑟拉米克用余光瞥到对方正冲他摇头,但已经晚了。莱内明显也意识到这一点,“听着,我有义务去找任何能提供证词的人。只是像今天一样问了她几个问题,但她有点不对劲,她身边的人也注意到了。我是说如果——”
      瑟拉米克脸上一定有某种神情让莱内停住了话头,但高年级没有退缩,只定定看着瑟拉米克。空气似乎变得格外稀薄,瑟拉米克感觉每一下呼吸都让自己的肺部发痛。没人说话,莱内冲欧茨点点头,背上书包,大步离开。瑟拉米克仍没有动,图书馆的大门响了一下,雨声和潮气突然变得格外清晰,随后又恢复了刚刚的闷响。莱内走了。

      剩下在图书馆的时间瑟拉米克只记得片段,她和欧茨没再说话,只是各自做着自己的作业。她能感受到欧茨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但自两人结为盟友以来,这是第一次瑟拉米克希望欧茨能离自己越远越好。
      时间将近八点钟时,两人收拾东西出了门。外面雨仍在下,似乎要把秋日的色彩在一夜之间全部洗刷干净,之间变成灰白的冬。瑟拉米克瞥见欧茨往餐厅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才意识到她们完全错过了晚餐时间,现在即便去食堂,也只有自动售卖机里的坚果,蛋白块之类的零食可以兑换。
      很好,瑟拉米克想着,随即心里生出一点愧疚,但又为此而对自己生气。她在雨中加快了步伐,路面有些坑洼不平的地方已经积攒成了小小的水坑,一踩下去就泼洒出来,渗进鞋袜里让整个人从脚底升起寒意。
      瑟拉米克疾步赶路,雨水顺着头发淌下脸颊,湿润的气息笼罩着口鼻。但来路上泥土和植被的芬芳似乎在这时全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混凝土生冷的气味和经久的砖墙浸湿后一点湿答答的尘土味,和雨水一起令人不适地裹在身上。在这样的天气,人总感觉任何情绪,行为都可以成为例外,仿佛异常的天气是某种时间的锚点,过去后一切复原,谈不上任何过错损失。瑟拉米克现在就有这样的错觉,她想跑去拽住莱内,质问他到底和艾佩尔说了什么,也想去找艾佩尔,明确知道对方的情况,从三餐到绩点每个数据一个不落。她更想转身问欧茨,为什么,为什么你能那么轻易把好好的生活就这样扔掉,推着我们往无秩序的悬崖坠落。远处响起一阵隆隆雷声,瑟拉米克的手指抽搐一下,碰到了书包带子上的金属环,被雨水淋过更鲜明的凉意让她猛地清醒。不,她不在家乡,也不在其他任何地方,她在星星,而星星永远容不下任何异常。于是瑟拉米克抿紧嘴唇,听着身后欧茨的脚步声,两人一起踏入昏暗的宿舍楼。
      然而宿舍门刚刚在她们身后关上,欧茨的声音就响起:“好了,说吧,到底怎么回事?”瑟拉米克转身,对方正靠在自己床铺的铁柱上,双手抱胸直视着瑟拉米克,语气中有某种忍耐已久的东西。
      “没事,”瑟拉米克简洁道,顿了一下又补了句,“一切都很好。”
      “是吗?”欧茨没动,但气息很急,抱在胸前的双臂随着呼吸而小幅度上下起伏着,“那为什么在我对莱内发出活板门邀请后你神情那么奇怪,为什么刚刚在图书馆我感觉自己坐在一团空气对面,为什么回来路上我拼命赶才能跟上你的脚步?”
      瑟拉米克抽了张纸擦拭着书包防水布上的雨水:“既然你有那么多线索我相信你能推理出来,毕竟你最擅长这个不是吗?”
      “行,我知道,莱内找了艾佩尔,她状态不好,但这个决定不取决于你,瑟拉米克,更与我无关!如果你觉得可以因此把脾气冲我发作,那你就错了!我从来没让艾佩尔去那个鬼屋——”
      瑟拉米克一下把擦了一半的书包丢在地上,后者砸在地板上,发出了书本特有的沉重的哗啦声:“你是在说我让她去的吗?我比谁都希望我们从来没有靠近过那个该死的地方!我只想赶快忘记,忘记鬼屋,忘记鲨鱼所有的一切!‘艾佩尔状态不好’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们都想忘掉,忘掉,忘掉!哦但不行,因为你要调查鬼屋,调查那个谁在乎通向哪里的活板门。现在你找到帮手了,祝贺你!但别把我拖进去!”
      欧茨似乎愣住了,一张小脸隐隐发白,瑟拉米克挪开眼睛,打定主意不让愧疚蚕食掉报复性的快意。但欧茨只停了短短几秒钟,她再次开口时,瑟拉米克听出有什么东西变了:“所以这才是原因。你来星星是想当个乖孩子,听他们的话,照他们说的做。其他那些消失了的小星星,那些拉撒路,他们很可怜,但乖孩子不会太在意对吗?‘谁在乎通向哪里的活板门’?我在乎,这是我最好的机会,而且我不会让它白白溜走。只是在今天之前,瑟拉米克,我以为你也在乎。”
      欧茨转身脱掉湿透了的鞋袜,瑟拉米克站在原地,只感觉从图书馆一直烧到宿舍的愤怒和恐慌被某种更冰冷,更沉重的东西扑灭了,余下的灰烬成堆地堵在她的胸口。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欧茨不会再找自己去调查或冒险,她可以忘记,可以过她一直想要的平静生活了,她们或许,连盟友也不是了。但为什么,瑟拉米克有些喘不上气,为什么那些灰烬会堵塞住心脏,黏住了她的五脏肺腑,她想象着那些小小的灰色结块如真菌般一点点在她体内蔓生,网似的用死寂的灰黑覆盖包裹上原本的鲜红。欧茨已经脱完了鞋袜,正赤脚去拿放在床底的拖鞋。瑟拉米克突然觉得自己必须要让她说些什么,指责咒骂任何东西都好,她难以忍受沉默。
      她两步上前拉住欧茨的胳膊,对方没有挣扎,但也没抬头。瑟拉米克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我只是不明白,我们的生活不差,欧茨。我知道不是每个在星星上的人都能这么说,但我们确实可以。而且谁也没有义务去拯救所有人。我们的平静也是自己挣来的,为什么你要把这些都丢掉?”
      “‘平静’?”欧茨抬起头,眼眶泛红,“瑟拉米克,想想我们每天的流程,列队去跑操,列队去食堂,列队去上课,拐弯都要走直角。听课,做作业,考试,每天都被绩点打上新的标签,劣等品就要被剔除。这不是‘平静’,瑟拉米克,这是单调到想让人尖叫的束缚!这压根不叫生活,只是还没有死掉!”
      瑟拉米克松开了手,欧茨的每个音节都如发热的烙铁,在她的脑海中印下这些她不愿记住的话:“所以你要去追求你读到的‘自由’吗?”她听见自己问道,声音呆板,“那只是书里写的罢了,是虚构的,我们现在的每一天是真实的,也许在你看来这不值一提,但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坚持七年,我们就能走到外面,事情就会不一样。我们可以有更好的工作,更好的生活,没有规则这些都不可能实现,没有努力,没有付出,这些也不可能实现。”
      然而欧茨摇着头,她看着瑟拉米克,发出一声轻笑,听起来像是哭声:“你听起来像Z。但瑟拉米克,你比Z聪明,你真的相信那些吗?过了一个节点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这才是虚构!出去过后会怎么样?每天在分配的岗位上努力工作,每周为信用额能领到多少物资操心,每个月迎接新一轮考核。也许你能分配到好一点的岗位但本质上毫无区别。然后呢?工作,挣更高的信用,这是个死循环,根本看不到尽头,”欧茨定定地看着瑟拉米克,后者突然觉得她的目光难以承受,“当然毕业两年后你还要执行婚配制,如果不能生育就是代孕或试管婴儿,然后看着自己的孩子去重复这个流程——”
      欧茨停下了,因为瑟拉米克往后退缩着,双手捂住耳朵,仍在滴水的头发垂到脸上,留下几道新的蜿蜒水迹。她想起了驻守在家乡关卡那些持枪的士兵,想起了每晚打着手电的夜巡队伍;她又一次看到了每周领物资时父亲紧绷的面孔,又一次听到了家中纷乱的争吵逐渐变成无人在意的死寂。她的世界随着欧茨的每个词而逐渐解构,一小块一小块干巴巴的混凝土逐一崩开,暴露出柔软赤裸的内里。她的感官突然变得异常敏锐,每一道风,每一声轻叹都足以在不同的部位留下深浅不一的伤痕。忘掉,忘掉,忘掉,她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喊道,但记忆不管不顾地翻涌:小时候远远看着男孩女孩们在一起玩耍打闹,听到家长们低声细语谁和谁凑在一起很可爱;金黄的果园,清澈的溪流,艾佩尔的笑脸慢慢淡去,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还有欧茨,在操场,图书馆,宿舍,抬头看向自己,眼中藏着笑意……
      一只手搭上瑟拉米克的肩膀,温度透过湿漉漉的衣物传递到皮肤,另一只手拢住了她的后背,瑟拉米克闭着眼睛往前倒去,碰上了欧茨的肩膀。她的双手仍没有从耳朵上放下,就这样被欧茨轻轻地抱住,感受着后背上那只手有节奏地一下下缓缓轻拍着,仿佛在安慰一个无助的孩童。自年幼时开始,瑟拉米克第一次真正落下眼泪,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只把头抵在欧茨的肩膀上,无声地呐喊,喊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平静梦境和金色家乡,那些笑闹着的男孩女孩和在田间奔跑的时光,直到连沉默也被吞噬,直到她吞下自己的眼泪。

      “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为什么我一定要找到那扇活板门,”等瑟拉米克慢慢平静下来后,欧茨开口道。两人把两张单人椅拼在一起,紧挨着靠坐在一起。瑟拉米克褪去湿漉漉的鞋袜,双腿在椅子上随意交叉,头仰靠在椅背上。欧茨还攥着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笼住自己的膝盖。
      仿佛什么东西当啷滚落地面,发出一连串金属声响,瑟拉米克被迫从即将睡着的昏沉中清醒过来。她突然无比清晰到感觉身边的温度与这令人舒适的氛围正在渐渐消退,秘密通道里多尔的声音带着回音与锋锐震荡开来。欧茨要告诉自己那个消失的男孩了,瑟拉米克想,那个同她从小一起长大,让欧茨追随至今的男孩。
      瑟拉米克一向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如果某件事是必须做的,无论有多么困难或疼痛,她也会深呼吸,然后直面现实。艾佩尔常常说瑟拉米克又聪明又孩子气,因为她一旦认定了现实,便会迅速完成应尽的义务,颇有种伤患在撕掉结痂时的决绝。就像在艾佩尔离开家乡前往星星的那一年,到最后几天年长女孩的情绪总在兴奋和低落间跳跃,上一秒还在哈哈大笑,但下一秒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就会淹没她,让笑声化作抽泣。通常瑟拉米克只是默不作声地陪着对方,安慰人不是她的所长,但有一次,艾佩尔问了她一个问题。当时是八月底的黄昏,夏日的炙热还没有燃烧干净,温热的暑气雾一般浮动在空气中,轻轻黏连在皮肤上。那时的黄昏来得更晚些,虽然天空仍被橘色点亮,但离宵禁也仅剩下两三个小时。那天她们两个沿着小溪跑到了较远的森林深处,斑驳的橙红色光斑透过树叶把两个女孩和她们身下的草地,野花映成一片温柔的海。就是在头顶上树叶随风沙沙摇曳时,瑟拉米克听到了艾佩尔的问题:“小陶瓷,如果我不够好怎么办?”
      她睁开眼侧头看向躺在一边的艾佩尔,年长女孩早就睁开了眼睛,正放空盯着树影的某一点。自己说了什么瑟拉米克现在不记得了,但应该没起到太大作用,因为她记得艾佩尔叹了一口气,重又闭上眼睛:“大多时候我觉得我能行,只是有些时候,我会感觉在别人看来我可以更好。你知道,就像他们手里攥了一些糖果,而我连包装纸的花纹都还没有瞥到。有时候,”她顿了顿,瑟拉米克还记得她微微皱起的眉头,“我会觉得去得到那些糖果,知道并肯定他们对我的看法是我唯一的动力。”艾佩尔睁开眼睛,这次看向瑟拉米克,笑了起来,仿佛自己刚刚只是开玩笑,但瑟拉米克难得没有配合。艾佩尔的笑声弱下去,消失在喉咙里,发出了细流堵塞般的咕噜声。
      沉默,艾佩尔妥协似的小声说:“我经常纠结,自己到底够不够好。”能不能胜过星星。这句话她没有说,但两个女孩都能感觉它幽灵一样悬浮在空气中。瑟拉米克隐约记得自己应该又安慰了艾佩尔几句,但她知道听到艾佩尔那句话时自己的想法。头脑中的那个小声音一如既往地固执:不要纠结,犹豫不决没有用,只需拼尽全力。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欧茨表示想要讲给瑟拉米克有关那个拉撒路男孩的故事时,她心中这种犹豫和拉锯如此陌生。这不像自己,瑟拉米克知道,如果这条信息有用——就目前的情况它明显有用——那么自己应当尽早了解。但瑟拉米克骗不了自己,“有用”不是她最想要了解的理由,而这也是为什么她又对此有些抗拒。
      然而就在瑟拉米克跟头脑中的小声音暗暗较劲时,欧茨已经继续往下说了:“……弗洛尔,天生的艺术家,很腼腆的男孩。我还记得他的那些画,毫不夸张地说,我从没见过任何类似的作品,”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悲伤地笑笑,“整个世界在他的笔下扭转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角度,不了解的人也许会把它们定为纯粹的想象画作,但我清楚,那里面有些东西接近我们这个世界的本质。就像那些旧时的故事,明明是虚构,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力量。”瑟拉米克默默听着,逐渐被这个这个故事吸引,欧茨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又是旧时代的词——文字从她口中吐出织作一张轻盈的网,柔和而密实地把听众裹住,“但这些在星星上毫无帮助。我知道他并不迟钝,相反越是内敛的人有时越敏锐。然而弗洛尔从来对绘画之外的东西接受困难。他最开始被分在中班,智商测试显示他能承受那些课业,但星星上的东西很快就把他耗尽了,”欧茨的肩膀绷起来,“第二学年结束他就掉到了慢班,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多尔不愿意告诉我,但我可以想象。小星星们有时很可怜,但他们也可以很刻薄,尤其是在知道某人已经是个麻烦之后。而他们更不会喜欢某个从略高的地方跌落下来的人。弗洛尔从来不是个朋友很多的人,他也不需要一群朋友,他很安静,也很害羞,但他一直需要陪伴。他喜欢和特定的人建立联系。被从一个班里踢出来,又不被另一群人接纳,这相当于削去了他的一小块心脏。更别提老师们的态度,”欧茨的声音有些颤抖,瑟拉米克轻轻捏了捏两人仍握在一起的手,感受到对方稍稍放松了一点。
      “总之,在第五个学年,也就是升入高年级的第一年,他参与了一场探险。是的,”看到瑟拉米克的表情,欧茨点点头,“鬼屋。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不想让你去。多尔说那件事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审讯,绩点,你能想到的一切,但更严重。弗洛尔好像被那一连串的审讯拖垮了,多尔说他差点以为只能在年末庆典见他最后一面。他们想问出来什么,或者,我现在想来,应该是确定弗洛尔有没有看到那扇活板门,会不会告诉别人。显然最后他们得出结论弗洛尔什么也不知道,否则他们不会放他回来。但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弗洛尔开始错过食堂,错过多尔给他的信号,他的成绩一路下滑……我想他一定是崩溃了。不过他的绩点没用光,多尔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这点我能肯定。但在那年年末,”欧茨闭了闭眼,“他走了。”
      “庆典?”瑟拉米克轻声问道。
      欧茨盯着书桌破损露出复合板材的一角,下颌紧了紧,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下一刻她直视着瑟拉米克:“不,自杀。”
      有那么一两秒瑟拉米克只是看着她,那几个音节在耳边打转,迟迟不肯落下。自杀是懦弱的行为,逃避现实,不负责任,偷窃了社会及新联邦的宝贵财富,留给家人无限耻辱和一笔巨额债务。这时新联邦的每个孩子在会说话时就被教导背下的段落之一,在家乡时瑟拉米克曾多次听到孩子们或者大人们互相投掷的气话“你这个卑鄙的自杀者!”“你的责任心和自杀者一样多!”诸如此类。“自杀者”是一句骂人的脏话,瑟拉米克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把这当成理所当然的事。但看着欧茨板着的面孔,她泄密的颤抖下唇和苍白脸色,想起欧茨谈论那个爱画画的内敛男孩时的柔软与坚毅,瑟拉米克无论如何生不出一点厌恶。欧茨总是那么镇定,冷静,瑟拉米克见过她的两次失控都和弗洛尔有关。那是一种经年累月,连岩石也会被侵蚀掉的强烈悲恸,只剩下残缺的锐利边缘,在多年后的过境寒风中仍孤独地尖啸,带起牵连心脏的幻肢痛。
      也许是瑟拉米克太长时间没有回应,欧茨挪开了眼睛,语速加快:“我知道大多数人很鄙视这个,但弗洛尔不是懦夫,我们全家都为他骄傲。我父母哪怕在付赔偿款时也没有觉得羞耻,他的画作到现在还挂在我们家的客厅里——”
      “不,欧茨,我没有,”瑟拉米克急忙拽住对方的手臂,“说真的,欧茨,我很抱歉——等等,”欧茨话中的信息终于被瑟拉米克完全吸收,“你父母为他付赔款?”
      “呃,对啊,我是说,新联邦法律规定未成年人自杀者的赔款应由监护人支付。”
      瑟拉米克呆呆地看着欧茨,卡顿多日的大脑在这一刻突然运作起来,炸起一连串小火花:“弗洛尔是你哥哥?”
      欧茨似乎也同样困惑:“最小的哥哥,我开头就说了啊。虽然他和多尔同一年入学,但实际上按出生日来算多尔几乎比他大一岁。多尔从小就比较独立,我小时候基本都和弗洛尔待在一起。其他几个哥哥要不就去了星星,要不就年龄太大已经开始忙工作了。”
      开头……当时自己一定忙着纠结漏过去了。新联邦不算个人的出生日,每个孩子都在跨年时随着新联邦共同长一岁,所以确实会出现弗洛尔和多尔这种情况。瑟拉米克才意识到自己的嘴一直微微张着,她迅速合上嘴,并且想把话题带离自己的迟钝。然而欧茨比她快一步,小花栗鼠眯起眼睛,瑟拉米克现在已经熟悉她这个表情——欧茨正在迅速把之前零碎的线索拼凑组合。果然,不出几秒钟,欧茨的眼睛瞪大了些许,难以置信以及好笑,又混着着某种瑟拉米克难以定义的柔和情绪在她的脸上出现。
      “我知道,我很迟钝,”瑟拉米克有些自暴自弃地说,但又补充道,“但说真的,欧茨,我很抱歉之前说什么‘美好生活’……我们会找到那扇活板门通向哪里的,别担心——”
      但她的尾音消散在喉咙里,因为欧茨伸出手臂,在今天晚上第二次抱住了瑟拉米克,后者笨拙地回抱住她,短暂的犹豫后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瑟拉米克听到欧茨闷闷的低笑声,“是很迟钝,但没关系。谢谢你,瑟拉米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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