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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古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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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树势可擎天,冠盖遮天蔽日,茫茫不知其边界所在。树干满布青苔,显出岁月留下的悠远痕迹,树下垂枝浓密,如张牙舞爪的虬龙,仰躺其中的人奄奄一息。
裹着墨色的男人好整以暇:“谢谨言,滋味怎么样?你现在可真狼狈啊。”
谢谨言艰难睁眼,仅剩的右眼迷茫无神,他已经看不清事物,枝条拂动,是唯一能引起他瞳仁晃动的东西。
束缚早已撤去,可他再也无法起身,魂身接连受创,逸散的灵气如同惊飞的蝴蝶,一去不返。
狭长的创口贯穿左颊,皮肉外翻,骨肉割裂,透着狠绝的杀气。下颌与额头上,几道伤痕交叠,整张脸俊秀不再,狰狞可怖。
“我以为,你撑不过几刀就会崩溃,没想到,你还是那样顽强,就像当年……”男人捏住谢谨言的下巴,瞧着他满是伤痕的脸,内心竟然有隐秘的快意,“我看中的人,果然不错。只可惜,你不听我的话,那就只能给你点苦头吃了。”
“你骗我。”谢谨言用唇语念着,仅剩一只的眸子透出仇视的光。
不是用灵气给他人续命,从看到另一个“谢谨言”开始,他就敏锐察觉,那人是利用自己的模样,与沈自钧过招。
“你骗我。”
他咬牙切齿,无声地斥责,左手颤抖着抬高,又脱力砸落。
腕上刀痕深可见骨,可见沈自钧是用了多大的力度,与那人死斗。他会下如此重手,想来除了愤恨,便是被逼入绝境,不论哪一种,情势都不乐观。
男人握住他的腕子:“坚持到现在,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么?”
谢谨言望着头顶浓荫,迷离的目光中,似乎可以看见沈自钧持刀砍杀的利落身影。
他不怕死,唯独怕死前为人棋子,牵制沈自钧。
假如沈自钧下手重一点、狠一点,或许能快点结束这场酷刑,给自己一个痛快。
自己不会怪他,怎么会怪他呢?只会怪自己心志动摇被人诱骗,给他造成阻碍。
他那么干净,那么强悍,从前是,现在也是,一直是自己喜欢的模样。
自己怎么舍得怪他呢?
脏的只有自己而已。
沈自钧,你不必心疼我,我不怕的,死在你手里,我愿意。
谢谨言无神地举目望天,慢慢闭上眼睛。
身体渐渐麻木,感知也慢慢迟钝,这样下去,就算再想撑着见沈自钧一面,恐怕也是不能了。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男人在旁边坐下,抚摸他的发丝,语气怅惘:“谢谨言,我曾与你约定,只要你受不住折磨,开始恨这个世界,我就会来到你身边,带你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你对这个世间,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恨吗?”
恨吗?
谢谨言顺着他的话想,似乎是有的。
得知自己染病之后,他恨过,可是能恨谁呢?谁也不想这样,这只能是无心之过。
遭遇不公时,他恨过,可是恨那些人吗?他清楚,那些人不过是恐惧,不过是无知,或者是从众而已。
那么,褚老师身死,他是否恨过?仿佛是的,可是,他更恨自己势单力孤,没能护住她,还她一个清白。
学生接二连三遭遇挫败呢?这似乎算不上恨,如果有类似的情绪,更像怨怼自己无能。
就连沈自钧对他肆意折辱,与其恨沈自钧,他更厌弃自己满身脏污。
兜兜转转,这些恨,竟然都是对自己而来的。
他似乎从没有恨过这个世界,花开月朗,云淡风清,这世间很好,是自己不配。
所以,是世间该少一个谢谨言,而不是谢谨言恨了这个世界。
早点想开,不就没这么多烦恼了么?
原来,想开了,竟如此简单。
他忽然笑起来,悲凉又颓唐,好像自己从出生至今,就是个笑话。
男人抚摸他的发顶,他孤独许久,如今遇到一个故人,就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就算没有回应,能有个人听,也是好的。
“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你的眼睛,所以我毁了它——人也有类似的情绪,对不对?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想打碎给你看,我也不能免俗。”
“我生来追逐阴暗,景衡心存怨念,吸引我来到那个院子,最终我选择他作为‘魇’,为我吞吃游魂、掠夺时间。但有时我也会想,如果先遇到你的人是我,或许你内心的阴暗,比他还要浓重。”
“所以,我找到你,和你玩了一个游戏。”
“你背叛我,变成和景衡一样的人,就是对你的惩罚。”
“如今饱受冷眼,尝尽苦楚,你对这世间还有留恋吗?你还像最初那样,对这个世界怀抱善意?”
“人心善恶相依,我们共生一体,本质并无不同。你可以接纳他暴虐的一面,为什么不肯接纳我?为什么不能像信赖他一样,信赖我呢?”
男人撩开帽兜,露出与沈自钧一般无二的面容。
“谢谨言,恨这个世界,我带你走,从此梦境无垠,你是自由的,区区病体再困不住你。”
自由。
谢谨言无神地呢喃。
何来自由?
曾以为躯体为牢,向往梦境恣意,可是真的到了梦境,方知禁锢犹存。何来自由?只要意识尚在,囚笼永固。
他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让我死。”
他蠕动嘴唇,这一路多行险阻,满目风尘,已是疲惫至极。他就像一个远徙的旅人,走过千山万水,踏遍云开月落,在最寻常的小路上,突感倦意来袭,决意停下脚步。
男人挑眉,似乎讶异他挺过刀剑加身的痛苦,却敌不过此刻万念俱灰。冰冷的指尖抹过眉梢,男人语气变得和缓:“我已经给过你选择,现在不让你死的人,是你自己,也是他。”
但凡谢谨言撑不住,但凡梦狩狠下心,这条命便就此终结。只可惜,谢谨言低估了自己的意志,也高估了梦狩的情义。
“既然死不了,就当个活死人,看我如何吞吃你那位‘大哥哥’吧。”
男人冷笑,扬手招来无数游魂,整棵树下陡然阴森凄冷,满布愁云。
“给我围住这里,故人前来,可要以礼相待。”
谢谨言艰难别过头,望向天际焰电流窜,云间乍然划过一痕赤色流星,割裂天穹。
“自……钧……”他嘶哑着勉强呼唤。
男人猛然掐住他的喉咙。
“我倒忘了,你的声音是我拿走的。”他盯着空中一点,眼神狠戾,“既然他与我同出一脉,同样可以引动禁制……呵,还是安静点为好,莫要打扰我们叙旧。”
刺骨的寒凉流过喉结,彻底封冻声音。
游魂如飞蛾扑火,一拥而上,连同梦刀微光也掩蔽其间,只有利刃破空的冷啸,扯动稠密黑雾。谢谨言死死瞪着那片雾气,心悬到最高点。
斩杀游魂将承受巨大戾气,梦狩本就将近极限,如此搏命,他竟连一点退路也不留了吗?
男人以逸待劳,嘴角含着残忍的笑。
又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尖利嗡鸣,沈自钧终于破开重重封锁,出现在狭长微光里。
古树似乎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垂枝瞬间遍及新绿,攒聚而来蓄势待发。
不觉迷境的深处与荼津古树连通。它的根,深植于不觉迷境,吸纳着来自现世之人的贪嗔痴欲;它的枝条,则成为困锁梦狩的囚笼。
“谨言!”熟悉的呼唤传来,谢谨言努力抬头,灰败的眼瞳露出一星希冀的光彩。
在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一面,命运终究不算无情。
男人挡在谢谨言身前,语气平静:“终于来了。”
沈自钧一双眼宛如蓄了火苗,盯住男人身后横躺的身影:“你把他怎样了?”
“你该问,自己把他怎样了。”男人抚掌而笑,“你不是很清楚么?”
沈自钧逼近一步:“混蛋!”
男人伸出手臂,袍袖挡住他的视线:“急什么,他的样子,活死人一个,可不能见人啊。”
他伸指抿过唇线,悠然看着沈自钧愤恨的模样:“不能说也看不清,只能躺在那里一心求死,说是活死人,不过分吧?”
他抚掌而笑,压低了声音:“早在二十多年前,你就该把他变成这样的。”
雪亮银刃对准胸膛,沈自钧的声音比寒霜更凛冽:“你的目标从来不是他,放过他,我们痛快斗一场。”
男人笑起来,脱下外袍,露出与沈自钧相似的装束,月白色长袍,外罩水色长衫,玄青腰带系在腰间,勾勒出挺拔身形。
他们同出一源,本质上并无不同。
他扬手折下一根藤枝,微微一笑:“暂且拿树藤应对,等我吞噬了你,梦刀照样为我所用。”
沈自钧冷笑:“就凭你?”
话音方落,两条身影同时飞掠而出,拳脚相撞,你来我往。忽然藤枝缠上锋刃,沈自钧收刀,将男人的气劲化开,反手一拳砸在对方脸上。
男人退后,眉宇间隐有笑意:“不错,还以为你被锁了那么多年,旧日的功夫生疏了呢。”
沈自钧紧追过去,一柄寒光胜似秋水,招招取命。藤枝在空中荡开虚影,猝然劈下,沈自钧侧身躲过,反手一抹,断去数条新绿。
“让开!”
藤枝破空的声音追在脑后,沈自钧脚步轻灵,几步掠到树下,目光扫过谢谨言伤痕累累的脸颊,便是一顿。
“谨言你——”
风声紧,沈自钧转身避让,藤枝甩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留下一道鞭痕。
男人语带讥嘲:“他现在的模样,好不好看?”
“你还喜欢吗?”
沈自钧怒不可遏:“你去死吧!”
两人在树下搏斗,动作刚猛狠戾,无数藤枝碎为齑粉。男人步步后退,将被逼至死角,突然一掌击向古树,借力腾跃,避过追心一刀。
错身而过时,沈自钧听到低哑轻嘲:
“你以为能置我于死地?”
“多少次交锋,无论被逼到何种境地,我都能绝处逢生,难道你没想过原因?”
沈自钧冷笑,手臂横扫,挥开一道残影,扭身扑向谢谨言。
男人攀住藤枝跳向半空,旋即召来更多树藤,将他挡下。
“你就没想过,为何古树只追讨你,从不与我为难?”
刀身被几根遒劲藤蔓缠住,沈自钧斥道:“污秽之身,也敢攀扯古树!”翻转手腕,梦刀直掼入地,雪亮刀光破土而出,撕开藤条,直逼面门!
这一击避无可避,可是刀光散去,男人身影闪在数丈之外,方才站立的地方遗留一摊残灰。
“梦狩啊梦狩,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他冷声嘲笑,“古树认可我,拒绝你——斩碎如此多的藤枝,你早已惹怒了它!”
仿佛为印证这句话,众多树藤前扑后拥,纷纷探向沈自钧。
灵气紊乱,刀刃嗡鸣。沈自钧握刀的手紧了又紧,终是挂念古树垂蔓下的那人,一咬牙,猩红火苗破开迷障,于藤枝掩映间硬生生拓开一条狭缝。
“还敢动用业火,不怕魂身崩溃吗?”男人挡在狭缝前。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字:“滚!”
黑雾弥散,遮蔽视线,沈自钧趁机抢在男人之前,扑到谢谨言身边。
一团萤火从怀中摸出,按在胸口:“你的声音,取回来了。”
谢谨言艰难蠕动嘴唇,还未出声,只听古树轰然作响,更多藤枝仿佛被惊扰,簌簌延伸,向他二人袭来!
远远传来男人快意的笑:“定契魂魄出逃,古树怎么会放过?”
“你二人,再也别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