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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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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处浓雾深锁,梦狩穿行其中,眉目不展。
沈自钧的话犹在耳畔回荡:
“我见到的第一个‘谢谨言’,面容模糊,手捧藤枝走过石桥,嘴里念叨‘物尽其用,该到放弃他的时候了’。我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是那种语气太阴狠,像要去杀人。”
梦狩猜到,他所指的“时候”,恐怕是自己与景衡在荼津搏斗,假“谢谨言”捧刀出水,故意激起自己杀意,再推景衡上前领死。
自己追悔莫及,再被林汝的记忆刺激,迁怒于谢谨言。造成两人决裂,好乘虚而入,恐怕就是他的目的。
“我见到第二个‘谢谨言’,就在不久之前。之所以确定是第二个,是因为他来的时候,是被第一个人抱着的。”
“当时他已经没有意识,经过石桥时怀里掉下一把折扇。抱他的人骂了句什么,俯身去捡,我才看清他的脸。”
说到这里,沈自钧也糊涂了:“谢谨言究竟死没死?一个人一条魂魄也就罢了,难不成还有一个人,像你扮成我一样模仿他?”
此事说来话长,一个将要消散的魂魄也没时间细听因果,梦狩简单答了句“他没死”,沈自钧便满足地点头。
“顺着这条石桥走到头,听孩子说,那边锁着一位对他而言很重要的朋友。”
“沈自钧,尽一切可能,把谢谨言救回来,送他回家吧。”魂魄消散前,沈自钧微微一笑,“人总要有家可回啊。”
是啊,回家。
沈自钧捏刀的手背青筋凸显,每向前一步,心跳越急,越重。
谢谨言在哪里?
石桥尽头有一道狭长石阶,在山间曲折盘绕,引向山腰一栋屋舍,门扉紧闭。四下里阒寂无声,沈自钧落在门前,掌心忽然传来刺痛,两枚袖扣灼热发烫,他攥紧拳头,吻了吻手背。
随即,推扉而入。
内中依旧石阶铺地,逶迤迭挞。沿阶上行,尽头由石雕栏杆围出一方高台,一块古旧的石碑,镌刻“月魂魇”三字,伫立当中。
纵然沈自钧徘徊梦境多年,一时见到这样的文字,也束手无策。
他百思不得其解,忽然瞥见半空里投下一痕月影,正停留在“月”字上,将那块碑石映得如同初雪,而“魇”字依旧阴暗,唯有“魂”处于明暗交界,看上去不甚分明。
难道是某种咒术?
沈自钧下意识伸手,指尖抚过“魂”字,袖扣光影忽然跃动,他索性张开掌心,将袖扣向字痕上一贴。
倏然风啸,雾起云合,再定神,已是身处暗室,屋梁垂红披拂,千条万缕的绸带织出明艳霞色,锁在当中的影子,那般弱小可怜。
只消一眼,魄动神摇,心头大恸,这是梨雨中轻柔浅笑的眼睛啊!亦是狰狞烈焰中,碎在刀下的灵魂。
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
景衡,景衡。
他怎会在这里?!
他还存活于世?
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沈自钧惶然靠近,又在堪堪触碰到孩子时猛然停下脚步,生怕碰触了,梦,就碎了。
“是你吗?”他轻声问。
孩子不答。
“景衡?”
依然没有回应。
“你理理我……”
满室寂静,只有绸带随风飘动的声音。
沈自钧再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他以一种歉疚、忏悔的姿态低下头,凑到孩子旁边,再小心、虔诚地抬起眼,慢慢望过去。
孩子紧闭双眼,似在沉睡,几枝树藤和绸带绑在手腕上。
他面前有一张小几,几上一只白瓷杯,装了大半盏水,除此外,别无他物。
水波摇曳,孩子的表情忽然显出痛楚,然而没有醒。他蹙眉,右眼细软的睫毛下沁出一痕晶莹,然后——
那一点泪光汇聚到杯中,成为微不足道的一滴。
刹那间沈自钧心头一动,明白了这是什么。
月魂魇,梦境中失落许久的结契之术,流落至此的魂魄如心有执念,受到感召,自会来此。“月”是难舍牵念,剥离情意付于幻梦,于梦中接续求索;“魇”是执念难消,甘愿不计生死,停驻时间,永留幻梦;“魂”便是甘受裂魂之苦,亦要执着守护,代价是,重复昔日苦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泪满盏,魂消散。
守护,直到——泪满盏,魂消散。
沈自钧攥住胸口衣襟,缓缓跪缩在地,只觉一颗心痛得将要裂开,几乎喘息不能。
我怨过你不辞而别,恨过你反目背叛,也对你心生疑窦,甚至痛下杀手。
可是再怨再恨,你只是被人算计,懵懂何辜!
原是我误你,前生流离,亦是我害你,魂无归处。谁知烈焰焚天,那一线生机,为君所赐,树藤追索,那一点破绽,为君所求。
你一直在守护我,用仅剩的一片魂魄,保护我。
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沈自钧双目赤红,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够了,够了。”他哑着嗓音,缓缓端起瓷杯。
月魂魇无法破除,解救之法,只有以身代之。
沈自钧仰头,将杯中泪滴饮尽,苦涩的滋味冲击舌尖。
雾气浓重,化为苍白的梨花,孩童的笑轻得仿佛花瓣上的露珠。
“你和我讲了这么多,我也想见见这个大哥哥——他会来吗?”
“会的,等他来了,我求他教我们两个写字。”
“我更好奇他长什么样子。”
“可惜我不会画画。”景衡懊恼。
“我会啊。”
这是景衡的回忆,景衡稍稍矮一点,仰头望向同伴,眼神澄澈。
一幅墨笔勾勒的人像浮于纸上,只是没有五官。随后风里传来人语,景衡在那个声音和同伴的怂恿下,观像留影、分魂。
一切与假“谢谨言”的回忆相同。
忽而庭前风动,裹着黧黑的影子落下,精悍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落到身量稍高的孩子身上:“嗯,你的心里,好像——”
话音未落,景衡猛然扑过来,挡在同伴身前:“不像他,你退后!”
云翳浓重,穿过细雨迷蒙,石桥与倒影合抱一轮满月。他被带到桥头站定,另一个孩子,不知所踪。
沈自钧心下微动,此地,竟然是通济镇的模样。
黑漆漆的影子语调戏谑:“怕我?”
景衡连连后退,直到背抵桥边,再无可退。
那人逼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景衡惶恐地摇头,猛然抬腕,刺向黑影——原来他一直攥着写字用的墨笔。
黑影轻而易举掐住他的腕子,墨笔掉落,被四散的戾气一逼,显出梅枝原形。
“真是个小可怜呢。”那人捏住下颌,强迫他抬头。沈自钧望见那人的面容,飘渺难辨,难见五官。
那是,自己追寻许久的凶魂!他竟然掳走了景衡!他要做什么!
一瞬间心急如焚,他眼睁睁看着景衡清澈如泉的眼睛被那人盖在掌心,逐渐收紧。
“你的眼睛这样好看,真让我嫉妒,不知道毁了它,是什么模样?”恶劣的语气伴随戾气,钻入双瞳。景衡软软地呜咽,却挣不开钳制。
额头猝然亮起微弱的光晕,那人迟疑松手,景衡瘫软在地,捂住双眼,轻声啜泣。
指缝间的世界,已然模糊,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终究是毁了。
“他还给你落下这样的守护印记?有趣。”那人饶有兴味,忽然想到什么恶劣的主意,干笑道,“假如身处险地,他会舍身保护你吗?不如……试试?”
景衡只是摇头。
“这可由不得你。”那人抱了他,让他坐在桥边,“陪我玩个游戏,我给他准备一份大礼。”
他拾起梅枝,指尖黑雾蓬开,将其化为一柄尖刺。
景衡已经视物不清,朦胧的目光看向那根利刺:“你要做什么?”
“声东击西、虚实难辨——当然是做点有趣的事。”
那人凑到他耳畔:“他一直视我为敌,想要除之后快,实际上,我们同出一脉,并无不同。”
“就像你和你的影子。”那人捧出一张宣纸,戏谑地笑,“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滋味,就让他好好尝尝吧。”
手心聚拢,浓重戾气凝成一颗棋子。
“足够招引那些邪念游魂了。拿好,等在这里,他来找你的时候,就把这份礼物,按在他的胸口。”幽冷的声线,如同隐匿叶底的蛇信,“我倒要看看,染了满身污秽的他,还怎么掌控梦刀,摒除邪祟。”
景衡颤抖着接过棋子,眼中流露出恐惧。
他年纪尚幼,却也能从言辞间听出潜藏的恶意。掌心的棋子,冰凉沉重,像极了沉沉永夜,他绝不愿这种东西落到别人身上。
可他还是懵懂地点头应下。
那人显然看穿他的心思,俯身捏住耳垂:“为了玩得放心,我要取走你的声音,免得你坏事。”
“最后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双眼迷蒙,再看不清温声浅笑的大哥哥,也看不清心怀鬼胎的凶魂。他啜泣着,无助地眨眨眼,软糯的声音说出在梦境里的最后一句话:“我叫谢谨言,谨慎的谨,说话的言。”
“谨言,是个好名字,应它所求,别做无谓的事情。”
“做个约定吧,假如你违背我的话,那么,往后的每个夜晚,你将不能安枕,你将忘记所有的美好和快乐,被痛苦折磨,直到此生终结。”男人的手在耳畔轻轻一捻,落下一颗殷红的小痣。
“如果你承受不住,大可以去恨这世间,到那时,我会再来找你。你的恨意,将完全属于我,成为我最锋利的刀。”
漆黑的影子如同蝙蝠,迅速飞远。
沈自钧心如刀绞,那一句“我叫谢谨言”彻底击碎他的防线。他悲咽、嚎啕,恨自己愚钝,恨自己天真,恨自己有眼无珠,为何没有早日发现——
哪里是景衡,从头到尾,他所寻找的,只有谢谨言!
何来前世今生?他们拥有的,从来都只有这一世!
何来重头来过?他们得到的,从来都是无法回头!
谢谨言,谢谨言,为何是你,为何是你?
君从未负我,我却误君良多。
可恨我还陷在自欺欺人的谎言里,妄想你抛却前尘,重新来过。殊不知,阴翳未散、梦魇未消,你身困此间,从未脱逃。
日日夜夜,寝不安枕,喜乐皆忘,怨怼难消。
为何累你至此,为何害你至此啊!
幻梦兜兜转转,眼前是山峦耸立,两道相仿身影在山间腾跃,兵刃相交,轰然铮鸣惊得雾霭都散开大半。
孩子双目已渺,看不清前路,艰难在山径上爬行,身上戾气深重,不复纯稚。
他违背约定,将棋子用在自己身上,以这样笨拙的方式,守护他的“大哥哥”。
身心剧痛、双目难明,他艰难爬着。手心被割出创口,膝头被尖石磨出血色,他抹了把眼睛,朦胧的目光追随跳跃在山间的人,执拗地向前爬。
星星点点的血迹,蹭在山石,洒在枝叶,他没有停,一寸一寸,向山顶爬过去。
沈自钧能清楚感知到他的心情,悲伤、无助、害怕、决绝。他从未想过能从一个孩子身上感受到如此炽烈的情绪,也从未想过这孩子,是为了自己,一往无前,不再回头。
他能听到孩子内心的自白,隔着尘封光阴,依旧鲜明。
“大哥哥,先前你问我的名字,我没有说,现在,你能再问一遍吗?”
“我叫谢谨言,谨慎的谨,说话的言。”
“那首诗,我总也记不住,再教我一次,好不好?”
“我想写字给你看。”
“他用我的影子,一定做了不好的事,惹你生气。”
“大哥哥,我这么脏,这么丑,你该厌烦我了,对不起……”
“我真的,好喜欢你。”
……
山风呼啸,幼小的影子终于攀顶,望着两道纠缠的影子,惶然无措。
他已经分不出谁才是自己的“大哥哥”了。
可是,也没关系,能最后远远看一眼,已经足够。
风吟,送来梦狩清正的嗓音:“今日你我不再共存!”
冲天烈焰席卷山谷,梦刀召唤的火雨气势磅礴,简直要把天穹烧成灰烬。
孩子的眼神忽然坚定,望着绚丽火焰中的身影,稚嫩的小脸上刻写着坚毅执着。
他的心声坚定,凄然悲凉:
“大哥哥,你这样干净,该好好活在这世上,为你而死,我是愿意的。”
“我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你,可是,无论是和你一起被烧成灰烬,还是死在你手里,我都愿意。”
“这是我最后一次跳下去了,你会接住我吗?”
瘦弱的身影,跳下陡崖,义无反顾。
吞天的火势瞬间卷住那片弱小的影子,狰狞的火舌舔过去,魂魄将近四分五裂。
沈自钧脑中剧痛,过往零碎的片段随着记忆复苏,拼接成链,原本支离破碎的记忆终于理顺成章,他完全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烈焰难以压制,千钧一发之际,他挺身护在孩子身前,替他挡下足以熔炼魂魄的火焰。锥心的疼痛几乎碾碎神志,他抱紧孩子,努力将一丝神识渡给他,将他濒临溃散的魂魄稳住。
梦刀铿然悲鸣,竟作哀声,分化为二。凶魂夺去短刀,伺机而动,树藤绞杀不休。梦狩怀抱稚子,艰难挡下藤枝包绕,把银刃送入凶魂的胸膛。
可惜斩杀未果,凶魂狠毒冷笑,反手一击,就要取怀中孩童的性命。梦狩回身闪避,短刀贯穿胸肋,追随而来的藤枝立刻将他牢牢绞缠。
要护住他。
沈自钧已能清晰地记起当时的心情。
最后关头,他将仅剩的灵气给了孩子,自身魂体剖分,长刀由裂分的一半魂魄护持,将那孩子送归人间。
波浪翻涌,如鲸吞虎啸,荼津在连日争斗后重归岑寂。凶魂受创蛰伏,梦狩的一半魂魄沉入荼津深处,另一半则飘荡无依,徘徊梦境,等待再一次重逢……
刀光过,树藤与绸带尽数斩落,沈自钧俯身抱住孩子,齿间苦涩,而他的嗓音更苦:“谨言,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