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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难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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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栖又一次爆发争执,沈自钧掐着谢谨言的肩膀,把他按在沙发上。
他们似乎总会弄成这样。
不是遮掩隐疾,就是争论性命,再就是理念不合——他们似乎从没有真真正正站在一起过。
“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沈自钧痛心疾首,“你不要自己的名声了吗!啊?”
为人师表,行为世范,坐戒垂堂……
每一个词都是压在身份之上的铁律,沉甸甸的分量,需得用几代乃至十几代前辈的一生诠释,写尽清名去扛。
人们要求教师知书达理、委曲求全甚至迂腐懦弱,相信这样的人能教出风骨卓绝、兼济天下的刚正之才,绝不能接受一个违逆世俗的人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
那会败坏风气、辱没门庭,教出的弟子必然离经叛道,品行不洁。
若有此人,当竭力铲除,绝不姑息。
谢谨言此举等同于向公序良俗发起挑战。没人会容忍一个身患恶疾的狂悖之徒,他再难留在汇硕中学,留在坚守多年的三尺讲台。
经年的兢兢业业转瞬成空,没人会记得他授课稳健娓娓道来,只会记得流言沸沸扬扬,毁去一身清名。
留在临城终究成了一场笑话,他没等来故人昭雪,反而连自己也投身泥潭。
沈自钧替他不值,更感到费解。
“难道你自暴自弃,连一点退路也不留了吗?”沈自钧注视着那双杏眼,心如刀绞,“我说过,你可以恨我,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尽一切可能留下你!但你为什么要毁自己……”
“谨言,你不是这样的人啊!对褚老师,对我,你都小心翼翼,怎么会主动伤害那个学生?”
“这段关系暴露人前,你要别人怎么看你?”
与沈自钧相比,谢谨言要冷静得多。他揉了把沈自钧的鬓发,反问:“从头开始,难道不好吗?”
从头开始?
沈自钧怔住,这实在是个很诱惑的词,他太想与谢谨言从头开始了。
假如这一世可以选择,他的确想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没有顾虑的未来。
“怎么讲?”
谢谨言回望着他,深沉专注,任谁被这种目光望着,仿佛坠入深潭,难以自拔。
沈自钧听见他说:“你愿意为我做这么多,我总该表现一点诚意。”
“那个学生几次三番与我为难,我忍够了,总该给他点颜色看看。”
“左右我也活不了太久,至少在最后,顶着‘谢谨言’的身份,承认你,你喜不喜欢?”
心跳蓦然一沉。
简单的句子从那人嘴里说出来,悲伤而热切,沈自钧血液滚烫,颤抖着将他抱住。
“谨言,我必不负你。”
谢谨言静默,片刻后回抱住他,低缓的声音入耳,带着诱惑:“自钧,换个地方,换个身体,我会陪着你,长长久久……”
晚间的风也轻柔,月色如水,躺在明艳的红色里,沈自钧却是一动不动,眼睛也不敢睁。
虽然不愿同寝,怎奈谢谨言揪住他的袖角,轻轻一拽,轻而易举击溃他的坚持。
面对谢谨言,沈自钧总是没什么法子的,一味迁就。
温热的躯体靠过来,黑暗中看不清谢谨言的表情,只听到他问:“嗯?在想什么?一直不说话。”
沈自钧遮住眼睛:“我该搬到外面睡的。”
“我们两个说这样的话,就见外了。”谢谨言伸过胳膊,搭上他的手背。
那只手微凉,在寂静的夜里,像缥缈月色,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对不起。”沈自钧翻手握住他的手指,凑在唇边轻吻。
指尖刮蹭脸颊,状似亲昵,谢谨言声音温柔,一如往昔:“没关系,我不介意,我是愿意的。”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不知怎的,沈自钧无端想起那一夜,身下人屈辱绝望的脸。
明明求着“我愿意的”,可是杏眼里流淌的,除了爱欲,还有哀痛。
他明明是不愿意的。
沈自钧抓住那只手,掖在被里,自己背过身侧卧:“时间不早了,睡吧。”
一夜难眠。
同样难眠的还有梁毓声,那句“我们已经非常亲密,我是自愿的”久久缭绕耳畔,一并涌上心头的,还有玉山倾雪的滋味,苦涩带着些微的甜。
暗恋的滋味不过如此,纵然苦得难以下咽,总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回甘,诱得人难以释怀。
梁毓声蜷缩在被子里,泪水一颗颗沁润眼角,总也抹不干净。
该放手的,向他确认,不就是要自己死心吗?事实已经如此明显,为何执迷不悟?
你还要欺骗自己到何时?
梁毓声揪住被角,一遍遍自问,锋利的话语割在胸口,她发着抖,自虐般叩问内心。
此时此刻,或许只有疼,才能帮她分担一点苦涩。
大约心里太过难受,她哭着进入梦乡,忆及的也是一段疼痛过往。
她太熟悉这一幕场景了,当日晴光正好,飘飞的轻絮擦过脸颊,她一丝都没有淡忘。
这一次,是真的回到当初。
她正闷坐在台阶上,盯着腿上一本笔记发呆,许久不见翻页。
那是她极度灰暗的一段日子,38天,每日在背人处咬碎了牙齿和血吞,人前却偏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麻木表象。
不就是倒数么!
怀揣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梁毓声掩耳盗铃般说,谁在意?谁会在意!
然而她骗不了自己,尖利的讽刺告诉她,她必须在意,红肿的双眼也提醒她,她一直在意。
彼时她年少,还不懂母亲攀比的心理。天真地以为能获得安慰,却得到一日一夜的谩骂羞辱。所有难以排解的情绪全数化为利刃,藏在心里,随着心跳,反复凌迟。
当被自责怨怒日日熬着,再好强的心也会扭曲,只剩下强撑的骨架,倔强不肯倒下。
于是她带着恨意去努力,日日夜夜对自己的申饬:你凭什么做不到!
遇到难处,钻不透,想不通,她发狠用吃饭睡觉的时间,咬牙切齿地磨。哪里还敢开口求援,连最亲的人都报以刻薄,她怎么信旁人能慷慨相助?
她痛恨自己不够优秀,恨到心如刀绞万念俱灰了,难以为继,她只寻到一个法子——毁伤自己。
皮肤开裂,殷红和疼痛蔓延开,心里却轻松许多,仿佛积压许久的怨怼找到一个出口。她简直爱上了这种感觉,双臂内侧落下大大小小数十个伤痕。
此时此刻,梁毓声仍然能回想起扭曲的快意,内心隐隐蹿升出焦躁的欲望。
刀口轻合,细微的刺激还不够,于是刀口抬起来,又换了一处,贴上去。
“你——”突然一声呼喊,动作被打断。
她慌忙藏剪刀,可惜校服太宽松,剪刀滑落在地,被一只修匀的手拾起。
梦中的梁毓声心跳猛然急促,困窘和惊讶交织在一起。她匆忙抬一下眼,就低下头去,身体微微发抖。
刚参加工作不久,谢谨言眉宇还显得青涩,一身青绿衬衫,清秀得宛如仲春时节的新叶。他握住剪刀,垂眼打量梁毓声,半晌没说话,双眸泛起渺渺的雾气。
梁毓声听到他长叹一声,然后头顶一沉,却是谢谨言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会疼的。”
梁毓声摇头。
“会疼的,我知道。”谢谨言语气透着怜惜,“怎么可能不疼呢。”
明知是关心,可是压抑多日的孤愤激荡难平,梁毓声一瞬间失了分寸,挥手打落谢谨言的手腕,赌气反驳:“你不是我,怎么知道疼不疼!”
动作太突然,谢谨言根本来不及反应,手心被梁毓声咬得残损的指甲划过,火辣辣疼成一片。他皱眉,悄悄扫了眼手心,目光又落回梁毓声身上,半是担忧半是责备地说:“你不要逞强。”
“谁逞强了!”梁毓声急躁地打断他,像是要证明自己坚强,申辩道,“我才没有!一点也没有!不要管我,你和我又不一样!”
这话一出口,梁毓声就后悔了——对方并无恶意,又是班主任,自己不该如此无礼。她惴惴不安地等了片刻,没等到谢谨言再发话,于是大着胆子抬眼去瞧。
正当柳絮飘飞的季节,风清气朗,学生们大多换上轻便的夏装,树荫下,唯有梁毓声和谢谨言仍旧身穿长袖。
谢谨言眉尖微蹙,叹口气,解开袖口。
爽朗碧色滑下,露出雪白的腕子。梁毓声先是困惑,看到那截白皙翻转,几道褐红交错,紧贴在腕间,她才懵懂初醒,眼中腾起一丝惊愕。
谢谨言探手折了截枯萎的月季花枝,按在手臂上。
“疼吗?”花枝下陷,隐隐沁出猩红,梁毓声听到他淡然平静的声音,问自己。
“……”她一时没料到谢谨言会这般,呆住了。
谢谨言没得到回答,继续用力,鲜艳的红渐渐延伸:“好像不是很疼,我和你不一样吗……”
梁毓声倍感惊诧,瞪圆了眼睛,在谢谨言又一次刻划的时候阻止道:“别!”
谢谨言垂眸,颤抖着又划开一道血痕:“心里压抑到麻木,身体就不觉得痛苦,反而会觉得痛快。这种感觉,我能理解。”
阴翳笼罩的心房忽然透入一道光,梁毓声百感交集,是酸,是暖,是惊,是叹,夹杂着几分难言的隐秘悸动。久久难愈的伤痕被这人几句话轻易触碰到了,不用掩盖,不求压制,却是柔软地要她把伤处露出来。这人没有居高临下,反而蹲下来撩起衣摆,向她展示类似的伤疤,双目平视地说:“我们是一样的。”
有个人,与她曾处在同种境地,不是设身处地,也不是感同身受,而是同病相怜。
“老师!不要这样,不,我错了……”眼角漫起潮润,待意识反应过来,她已经扑过去,按住谢谨言仍要再划的手臂,“疼,你会疼的!不要再划了!”
谢谨言小心挣开她的手,不让血沾到她身上。
那双永远寡淡的眸子看上去竟然也是温柔的:“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和我说说,如果你不想,我也不勉强。”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没有认输,没有退缩,只是负面情绪给你的压力太大,你想要发泄出来,至少,心里能好受一点。”
“可是毓声,不要折磨自己了。看到你这样,我说不出来,心里却难受得很。”
梁毓声压制着想哭的冲动,她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癫狂地以为无人在意,却不料有人情愿被她指爪所伤,只为和她站近些,陪她等待伤口愈合。
这是谢谨言第一次如此唤她的名字,郑重其事。
六年前的初夏,她的心死过一次,又被一个人执意救活,从此热烈地跳动,满怀向往。
蝉鸣乍然止息,柳絮落地,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毓声,你疼吗?”
梁毓声怯怯抬眼,泪眼朦胧:“老师,我很疼……”
“心口疼得快要裂开了……”
“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