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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侍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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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津畔,沈自钧盯着那条狭长的光路,目光急切。
漆黑如夜的水下,星星点点的光自深处浮游而来,如同一尾尾洄游的鱼,冲破藤蔓绞缠,飞快靠近水面。
每一团光影,都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
沈自钧眼里的光暗了又亮,每一个挣脱束缚的光晕都可能是谢谨言,却又都不是。
萤萤光影流转不息,沈自钧全力维系通路不断,浑身灵气几乎耗尽。
谨言,我懂你的意思,为这些魂魄,我们已经尽可能争取了时间。接下来,你能不能考虑一下自己?
你快回来啊。
水下的光已经幽微,零星的光点浮上来,孱弱飘忽,其后,一星碧色莹润清透,如同萤火。
沈自钧死死盯着那星萤火,眼中仅剩的希冀凝聚,仿佛垂死之人渴盼救赎的福音。
“谨言,谨言……”他顾不得灵气溃散,飞身入水,迫不及待去迎那道满载希望的光。
萤火入怀,却不是熟悉的人,而是瘦弱稚嫩的孩童,朗月映空的袖扣,躺在孩子掌心。
沈自钧面色一沉,心头骤然抽痛,与此同时,水底传来轰鸣,悚然威压透过阴沉沉的水流,飞快蔓延。
戾气逸散!沈自钧骇然,反手把孩子向水面一推,随即搏命下潜。
谢谨言还在下面,戾气凶悍冲击,滞留此地哪里还有命在!
“谨言!谨言!”急迫地搜寻,惶恐地呼唤,沈自钧拼命潜游,冷不防迎头撞上冰凌。冰块倏然膨胀,推着他不断上浮,距离水底越来越远。
冰层凝冻了无数人影,扭曲的肢体犹带浓重杀意。瞬息之间,水流寒凉刻骨——谢谨言竟然准备将此地封冻,将他自己与一众狰狞游魂封于此处!
“谨言!你听话,快回来!我错了,你别犯傻,快回来——”沈自钧疯狂捶打冰层,嗓音嘶哑,几欲泣血。
“上辈子是谁都不重要!我只要你回来,这辈子,只要你!”
“你不要气了……”
惊涛止息,波浪冻结,目之所及尽数冰封,沈自钧跪伏于冰层之上,掌心袖扣的光芒已经暗淡。
他抚摸冰面,哀恸欲绝:“你回来啊……”
身后有出水的声音,脚步轻浅缓慢,来人似乎十分虚弱。沈自钧怔怔扭头,面前探过一只手,中指纤长,小指微斜,鱼际透着浅浅绯红……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慌着抬头,猝不及防撞入一泓清泉,被澄澈泉水洗去魂魄。
那双杏眼温润,虽有倦意,难掩温柔。
“谨言……”沈自钧喟叹,劫后余生般投入那人怀里,久久不肯放手。
窗外忽然有鸟鸣婉转,惊破回忆。沈自钧连忙关窗,手掌推上窗框,忽然一滞。
今日风和昼暖,换鸟儿叫他,看他能不能醒来。
梧桐栖不辞而别,沈自钧靠车辆定位找到谢谨言时,他靠在驾驶位上睡得正沉,眉眼间笼罩着深浓郁色。
他一睡就是两天,虽然勉强退烧,却始终不曾睁开眼睛。
沈自钧察觉有异,闪身追入梦境,看到惊险一幕:冰层破裂,水浪翻涌,谢谨言被树藤缠缚,卷入洪流。
他勉强斥退陆祈华,再催动灵气灌注梦刀,与袖扣遥相呼应,为谢谨言拓开一道回家的路途。
是啊,该回家了。
我们之间,无论怨恨还是遗忘,惩罚还是歉疚,总该有个结果,不能不了了之。
谨言,你该醒了。
厨房温着粥米,早用文火熬得软烂。沈自钧去厨房查看过,回到卧室,伸手摸了摸保温杯的盖子,水已经偏凉,他重新烧好热水灌进去。
做完这些,他静静坐回床边,守着谢谨言,神色温柔,饱含内疚。
无论如何,他终是欠了谢谨言。
任凭百转千回、千言万语也无法弭平的伤痕横在他们中间,他无颜请求谢谨言原谅,甚至没脸提及一切误会的起始。
沈自钧伏在床边,十指插入鬓发,他罪孽深重,只能满怀歉意弥补,等待那人宣判。
鸟鸣更加欢快吵嚷,热闹喧闹。
床头传来细细的叹息。
沈自钧扑到床边,欣喜若狂:“谨言!你醒了,要喝水吗?不……水刚烧开还烫——我温了粥,给你端来?饿吗?”
谢谨言撑着床欠身,拧着眉说:“我身上,嘶……好疼。”
沈自钧闻言红了脸,没吱声。
谢谨言眼中晃过迷茫的神色,揉揉眼睛:“我……看不清楚,眼镜呢?”
沈自钧连忙摸出眼镜,又在他背后塞了个抱枕,谢谨言戴上眼镜,目光还是迷离的。
“吃东西吗?”沈自钧又问。
“嗯。”
温热的粥端过来,沈自钧贴心地盛了一碟小菜放在旁边。谢谨言低头喝粥,斯斯文文,只是动作笨拙许多。
沈自钧注意到他用右手拿勺子,左腕上淤青宛然,恐怕还在酸痛。
那晚不知轻重,伤到他了。
“谨言……”
“嗯?”望过来的瞳仁似水,平和温柔。
沈自钧的话梗在喉间,忽然说不出口,他有一丝侥幸:或许,谢谨言会原谅自己的吧。
舍身相救是真的,诚心照料,也是真的。他忏悔的心情不假,而谢谨言的目光,又是那么沉静。
他还在怨自己吗?
他愿意听自己忏悔吗?
沈自钧等谢谨言喝完粥,默默把碗碟拿去清洗,一句话不敢多说。
粥碗已经空了,小菜却只尝了一口就没再碰,明明是他喜欢的口味——遇到这种事情,再镇定如常的人,心里也很不好受。
沈自钧提心吊胆,像等候判决的罪人,等谢谨言开口。
他以为谢谨言会与自己摊牌,不管是尽释前嫌还是从此断绝,总该表明态度,然而谢谨言却没事人一般,对那日的事情绝口不提。
他不说,沈自钧也不敢追问,怕弄巧成拙,因此对谢谨言察言观色。
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如同对待一只易碎的瓷器。换做往常,谢谨言早就不耐烦问他缘由了,可是今日,谢谨言只是淡淡拧着眉,一句没问。
沈自钧看出他还是不舒服,又瞧见他时不时捂着右肋,心里一块石头越坠越重。
他已知晓谢谨言的病症,长时间浅眠本就熬人精气,再加上心病难医,持久抑郁劳神,对身体的损耗绝非一般。
更何况那一晚非人凌辱,谢谨言气怒交加,身体恐怕早就吃不消了。
“谨言,还是去医院看看,好不好?”鼓起勇气,他伏在床边恳求,“按照你说的,我去看过医生了,没事的。反倒是你,我不放心。”
想必身体确实疼得厉害,谢谨言低头沉吟,最终点头。
医院的底色总是沉重,抽血、彩超,一圈检查做完,两人坐在走廊里,望着来往的病人和家属,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谢谨言看着走廊尽头,语气平静:“医院里呆久了的人,容易对人性悲观,也更冷漠。”
沈自钧藏着心事,没有接话。
谢谨言却不在意,忽然笑出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沈自钧:“?”
这时候,他还有心思讲故事?
谢谨言倚靠墙壁,徐徐道来:“一个姑娘,高烧住院,护士让通知家里人,她几乎动不了,也叫不了人。”
“隔壁床的一个男人,看她昏沉得厉害,就帮她打电话,喊家人来。”
沈自钧淡淡“嗯”一声,能有个人帮她,也不算太坏。
谢谨言继续说下去:“之后来了一男一女,勾肩搭背的,看上去是情侣……”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一下,瞥了眼沈自钧:“那姑娘已经烧糊涂了,喊了声老公。男的没有否认,帮她换衣服做检查——是真的老公。”
“啊?”沈自钧惊到了。
“检查的时候,姑娘一直和男的说话,含含糊糊的。男的呢……坐在床边,始终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谢谨言唇边挂着冰凉的笑,“护士问用药禁忌,那男的说了句,有孩子了。”
沈自钧愕然。
“后来啊,她退烧了,也知道男人出轨的事,就在医院对面的小区楼顶,跳的楼。”谢谨言扭了扭肩膀,眯着眼睛笑,“你说,帮她打电话的那个男人,有没有后悔?如果他不多管闲事,或许这个人就不会死。”
沈自钧摇头:“不至于,如果不是那次,也会有下次,再下次。纸包不住火。”
谢谨言点头:“也对,不过就这么一跳了之,白白便宜了别人啊!但凡不甘心,也该——”他忽然收住话头,感慨道,“你看,医院就是这样一个考验人性的地方,有多少感情能经得住考验?没有的,只是利益交换罢了。”
沈自钧觉得这话刺心,忍不住捉住他手:“别说了。我不怕考验,谨言,生死都拦不住我,你知道的。”
谢谨言低头不语,唇边挂着淡漠的笑。
两人又坐了很久,拿到检查结果,沈自钧又催谢谨言前去复诊。
诊室里,医生表情严肃,几乎是责备:“我记得你,肝功能超标十几倍,来这边输了好多天液!那时不是边输液边哭吗?这才不到两年,各项数据这样差,你怎么调养的?”
谢谨言沉默。
“药呢?没有继续吃?”
谢谨言反问:“什么药?”
“什么药?”医生语气严厉,“给你开的抗病毒药!黄色的小药片,你没吃?”
沈自钧心口狠狠抽疼,替他回答:“半年前停了。”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那些药片究竟是什么,难怪谢谨言对那瓶药如此紧张,不惜动手,也要阻止自己碰触。
可惜自己不懂,打着“不要乱吃药”的名头,勒令他停药,实在是害了他!
医生手里捏着笔,使劲戳桌面:“擅自停药,病毒反弹,很可能引起脏器衰竭,你不要命了吗?当初怎么嘱咐你的?”
谢谨言垂下眼。
他的反应太冷漠,不像个求生的病人,倒像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这样的病人过于反常,医生不好再说什么,找理由支开谢谨言,单独叮嘱沈自钧:“各项数值都偏离正常很多,纤维化的表征也很明显,病毒还在高量复制状态,说实话,再这样下去……他恐怕撑不住。”
沈自钧握着双手,指节发抖:“该怎么办?”
“先吃药,务必把病毒量降下去。后续每三个月……”医生话说到一半,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话补全,“每三个月做彩超和肝功,半年复查纤维化和病毒载量,就……尽量养着吧。”
医生的语气很重,含义不言而喻。
“他疼过好几次,可能是什么原因?”沈自钧问。
“哪里疼?有多久?严重吗?”
“大约……半年了,右边肋骨下面疼得厉害,有时候整晚整晚地疼。”
医生把单据递给沈自钧,表情有些惋惜:“不好说,如果是肿瘤,有可能会这样——你知道,它内部没有痛觉神经,肿瘤长到一定大小,压迫到脏器包膜,那时候才会疼。”
“该怎么查呢?”沈自钧追问,嗓音微颤。
医生的语气更为悲悯,不愿触动沈自钧的情绪:“如果真想确定,可以做穿刺。不过,技术限制,不保证能取到癌变细胞,也可能会刺激到肿瘤组织,造成恶性增殖,也有可能,穿刺刚好伤到主动脉,那么他连手术台都下不了。”
“其实,以他目前的状态,做这个检查的意义不大——其他数值已经很明显了。”
沈自钧已然呆住。
走廊里,谢谨言倚墙而坐,眸光暗淡,嘴角含着一丝笑。
“对不起,谨言,我不知道那个药……”沈自钧跪在谢谨言面前,扇自己耳光,却于事无补。
谢谨言笑着按住他的手:“没那么严重,及时补上不就行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沈自钧只觉自己一颗心几乎被揉碎了、绞烂了,偏偏没个法子黏补,只能任由胸腔空落落地鲜血淋漓。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一遍遍念着,嗓音哽咽,偏偏哭也哭不出来。
“谨言,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不会让你死的。”仿佛念得多了,就真能寻到法子,将心爱的人好好留在身边。
为什么,两世相遇,都这么遗憾。上辈子我留不住你,这辈子,好不容易重逢,就要准备面对你的离去。
前生缘浅,恨误你终生,今生缘深,憾难许此生。
命运为什么要这般残酷?
谢谨言却很平静,可能是久病多年的结果,他反而安慰沈自钧:“你不要着急。”
“我害怕,万一……”沈自钧说不下去,抓住谢谨言的手,摇头,“不,没有万一,你不会有事,不会。”
他越说越激动,目光灼灼,盯住谢谨言,“只是疼,没有大问题,你不会有事!”
谢谨言瞅着他,眼神竟然有些怜悯。
“别自欺欺人了。”
“你怎么就知道自己留不住?”沈自钧心头一股邪火呼呼地烧,他凶狠地说,“假如结果不好,我就去找,天下这么多人,总能找到合适的!我去找个孤儿,最好长得像你,我把他——”
谢谨言失笑,扯住他的衣袖:“找到人,然后呢?”
沈自钧咬着牙:“我杀了他。”
“你能杀人吗?”谢谨言笑着摇头。
归墟不可毁伤魂身,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无论是许咏年还是李玉成,以及众多游荡的魂魄,伤及魂身都引得树藤暴怒追索。梦狩为了留住心爱的人,竟然不惜再起杀心。
“我不管,我要留住你。”沈自钧颤抖着蹲在他面前,捉住他的手。
谢谨言伸手抚摸沈自钧的脸:“你就这样在乎我?”
沈自钧语气凄怆:“我亏欠你啊。”
“至少,让我好好补偿。”
“谨言,我再不会放你走。”
他的声音依旧如深潭沉静,仿佛许下一个坚如磐石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