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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玩弄 ...

  •   梦刀黑刃行凝滞之势,阻隔时间流逝,银刃掌杀伐之责,断绝魂魄轮回。
      银刃落下,绝无生机。孩童的身影最终散为烟尘,在水波淘洗下再无痕迹。
      沈自钧双目还是空茫的,他一时不敢相信,如何前世的孩童,今日竟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依旧如前世的结局一样,生生碎在自己刀下。
      两辈子了,阴差阳错,他们重蹈覆辙。
      弥补报偿,一样都没能做到,他再一次做了无可挽回之事。
      究竟为何,他们犯了什么错,要被命运捉弄至此?
      他禁不住发抖,浑身血液似被冰封冻结,再被莫大的悲哀无助撕扯碎裂。
      随着孩童残影消散,更多零星的影子随之释放出来,如同一片片切割不全的碎片。这些碎片承载了不同的人生,仿佛刻写着悲欢离合、世间百态。不同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被聚拢了来,被他吞纳为己用,又因为他的幻灭而短暂重见天光。
      沈自钧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有垂髫稚子,有青葱少年,有垂暮老者……他们面露不甘或是悲戚,挣扎在最为刻骨的记忆里,最终献祭灵魂,只求得偿所愿。
      转瞬即逝的身影,汇聚在一枚沙漏中。沙粒逆行回溯,宛如时光倒流,每一颗沙,就是一个深陷欲望的灵魂。
      喻宛宛曾言“不要做出交换”,恐怕交换的代价,就是如这些魂魄一般,困入其中,再无自由。可是凡尘喧嚣,欲望是最自然而然的存在,倘若以欲望为线,操弄众生,将入此局的灵魂又何止千千万!
      到底是谁在主导这样的事,不言而喻。
      前世澄澈双眸,如何变成如今杀气满身,蛊惑人心的推手?他经历过什么?何至于变成这副模样?
      沈自钧注视沙漏,目光痛惜悲愤。
      他下意识抬起手,触碰了一下沙漏,一瞬间奇妙的潮涌顺着指尖涤荡全身,他恍然看到孩童的前世……
      一个似乎关乎梦狩,却又不见梦狩的前世。
      孩童并不是孤身,原来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影子”,一个能够熟稔到不需要呼唤名字,也知道在与其对话的好朋友。
      他们背诵诗词,谈论典故,甚至在梦狩幻化的静谧庭院,他们也凑在青石桌边铺展宣纸,伴着幽雅梅香,提笔临摹。
      “喏,写好了。”先写完的孩子免不了要在同伴面前炫耀一番,不过不讨人嫌。
      落后的这位自然着急,瞅了一眼便匆忙收回视线,捏笔的指节一用力,刚要写好的“落花人独立”就落下一大块墨痕,花未落,先降了墨雨。
      “这一页写废了。”孩子怏怏把纸搓成团,眉毛也皱巴巴的。
      另一个孩子展开新纸,推给伙伴:“别急,你慢慢写。”
      雪白的宣纸上,字迹虽然稚嫩,但是横平竖直,已经有几分端方的样子。沈自钧瞄到那些字迹,听着清脆的交谈,心头更是苦涩。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诗句,都曾经由他口述,教给孩子。而在他不在的时候,又由孩子的转述,讲给另一人听。
      他写“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当日风急天高,他带着孩童踏雪至山巅,望千峰素色飞白絮,闹破天光。
      他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木樨恬静,孩童手捧碎花,清淡的香气缠着月色,飘开好远好远。
      他写过“沾衣欲湿杏花雨”,也写过“北风卷地白草折”,玩赏过湖光秋月,也领略过落木萧萧。
      都是他与孩子的经历,停留在前世,中断在前世,封存在前世。
      如今,藉由沙漏碰触,这段记忆褪去风尘,再度鲜活。
      如果一段记忆只有两人知晓,那么假使昔日重现,是否便是故人再见?
      如果一段记忆不止两人知晓,那么仅凭只言片语,是否可以冒名顶替?
      脑海猝然落入一枚巨石,掀起层叠浪花。
      沈自钧在痛悔震惊中恍然认识到一点:或许他错了,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再按捺不住,心绪大乱的梦狩匆匆自幻觉中抽身,口中一迭声呼喊:“谢谨言,谢谨言!”
      他要找到这个人,确认一些事情,一些足以扰乱心神,印证他可怖猜想的事情!
      忽闻女子叹息,悠悠入耳:“你找他么……”
      沈自钧循声望去,对上女人怨怼双眼,她盯着沈自钧,语气不无刻薄:“我记得你,刚才……你还想护他来着,呵呵……”尖刺般的笑声,又低又哑,带着粘稠的寒凉,像蛇信舔舐耳廓。
      “害死我,他以为自己就能全身而退了么?”女子冷笑,猛地撞过来。她本就是一缕残魂,已是强弩之末,沈自钧拔刀去迎,刀尖划过,没遇到任何格挡,只落入一片虚无。
      女子耗尽余力,消散在风里,属于她的记忆却蓬然炸开,将沈自钧包围其中。
      她竟是林汝。

      觥筹交错,依稀是林汝参加的一场聚会。沈自钧看到一位男子坐于上首,笑容和善,浑身透着威势,身边林汝作陪;左手边一名男子和林桂芳贴得很近;右手是汇硕中学的陈副校长和谢谨言,还有两三名陌生男子,年龄有少有长,表情或多或少带着谄媚。
      “小谢老师,今晚这一趟,你来得值!有郑书记和陈校垂青,以后的路可就顺当啦!”有人在旁,不由分说,替他把杯子斟满,然后指着位于上首的男子,“快敬郑书记一杯吧!他们两个十来年的交情,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呀。”
      谢谨言含笑点头,马上照做。
      有人看到谢谨言眼角晕开的粉红,打趣说:“谢老师今天是满面春风,看来要走桃花运了。”
      “不只是桃花,还遇到贵人了。”林汝撩了把头发,淡淡地说。
      “借您吉言。”谢谨言恭顺地笑,举起酒杯,遥遥对林汝示意,“倘若如此,还希望贵人多多提携。”
      林汝没有饮酒,捻着耳畔一缕发丝,不咸不淡地说:“要说贵人,你得多敬你们陈校,我可算不得你的贵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边还带着冷色,语气也不太友善,在座的人多少知道这两人的过去,一瞬静默。
      谢谨言却浑然不觉,自己饮下半杯,笑容诚挚:“各位为我指点迷津,都是我的贵人。无论如何,我要再敬一圈。”
      哄笑声又起,有人夸赞:“还是小谢老师想得开!到底是多读过几年书的,就是不一样啊,哈哈哈哈……”
      众人纷纷附和,好像方才的尴尬不曾出现过,当中一位年龄较大的男子欲言又止,垂头闷闷地喝茶。
      陈校长笑得开怀,胳膊撑在酒桌边缘,悄悄按住谢谨言的腕子。
      谢谨言含笑起身,为众人斟酒布菜。
      一瓶白酒见了底,谢谨言脚步微虚,他扶住椅子,闭上眼,晃了晃脑袋。
      陈校长满面红光,顺势扶他坐下,掌心从肩头溜向肩胛骨,在脊背上着力抚摸。谢谨言低头道谢,笑容和煦得体。
      沈自钧被迫旁观这一幕,胸口一团火蹿升得飞快,可他被拒在回忆之外,无法改变分毫。介入他人记忆的梦狩,和在酒杯中挣扎的液体有什么分别?
      “喝这么快,当心醉倒了,没人送你回家。”陈校长半真半假地说,“难道让谁领你回去?你不怕被占便宜?”
      众人大笑,林汝几乎整张脸埋在郑书记肩头,端杯的手抖个不住,被郑书记捏着腕子扶稳。
      闷头喝茶的男子忍不住提醒:“上半年刚从医院出来,少喝点。”
      “哎呀,张老师心疼徒弟了,这可怎么办?”林汝挽着郑书记的胳膊,笑得甜美。
      有人劝和:“老张,你上了年纪,要注意养生。你徒弟年轻,还没玩够呢,别拘着人家。”
      林桂芳身边的男子也点头:“平时我们玩,你都不来的,今天专门赶回来续个场,是为了管徒弟?老张,别怪我说,徒弟有想法,当师父的不能总拦着,得让年轻人多闯练闯练——你看人家桂芳,带出来的学生,都是陈校他们学校的领导了,你的徒弟,早晚也得争一争不是?”
      “周院说得好!”
      这么一闹,老教授怏怏垂下头,又给自己添了杯茶。
      酒桌上气氛再度热闹起来,接着先前话题,讨论“便宜与否”的玩笑。谢谨言隔着哄笑,远远望了眼自己的恩师,眸光意味不明,可惜师徒两个并没有眼神交流。
      郑书记饮下半杯酒,恰到好处地打趣:“醉了,正好让陈校把你带回去睡,看谁敢占你便宜!”
      至于这个“睡”,包含了怎样的意思,就见仁见智了,总之一句话又引得众人嬉笑不已。
      谢谨言腮边绯红压倒桃花,他半阖杏眸,笑呵呵应承道:“有陈哥在,我怕什么?我还要占他点便宜呢。”
      “说得好!哈哈哈……”
      “还得是年轻人,敢说!可是也得敢干呐,你说是不是?”
      “哈哈哈……”
      沈自钧眼神冷峻,怒火盛炽。这个人,到底醉了没有,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陈校长端起酒杯:“好说!什么占不占便宜的,当大哥的帮你一把,那不是应该的吗?”
      谢谨言与他碰杯,状似亲近。他眉眼低垂,说:“今晚多亏陈哥提点,否则,我自己绝对窥不破。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也不过执迷不悟而已,想开了,才看得到春色满园。”他忽然面露难色,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说!”陈校长揽住他的肩膀,酒桌下,另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
      谢谨言皱眉:“沈自钧那边,如果哪天惹出事来,劳烦您帮我劝几句,留个体面。他脾气直,真怕做出点没法收场的事,大家难堪。”
      陈校长拿住他的手背,不轻不重捏了两下,问:“你和他,没打算认真吗?”
      执筷的手一顿,谢谨言笑得云淡风轻,反问:“有必要吗?”
      心脏蓦地被狠狠揪扯住,沈自钧如坠冰窟,面覆霜雪。
      残雾碎云间,隐隐有雷霆蹿腾,威势迫近,蓄积惊暴雷云。
      欢声谈笑,谢谨言殷勤给众人斟酒,眉眼恭顺:“我呢,俗人一个,哪敢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啊?不过是‘花开堪折直须折’,免得虚度光阴。”
      “好!不愧多读了几年书,就是放得开,眼界远!”众人纷纷叫好。
      老教授深深呼了一口气,转身拿起外套,匆促作别。
      “哈哈哈,老张受不了咱们玩的——小谢老师,你师父被你气走了,要不要追出去给老人家赔罪?”有人高声起哄,满座都望向谢谨言。
      谢谨言四平八稳,斟好一杯酒,放在陈校长面前:“事有缓急,主次有别,今晚,要委屈他老人家了。”
      林汝倚着郑书记,咯咯直笑:“今晚你也得受点委屈,是不是?”
      哄笑声里,谢谨言落座,那只手再度黏过来,顺着手背,滑向膝盖,他没有动。
      见他这般识时务,陈校长很是满意,捏起杯子向他示意。
      “和沈自钧一起,恐怕受过不少委屈吧?”问句普通,别有深意。
      谢谨言红着眼圈,又倒了一杯酒,利落干了。他翻腕亮杯,回望陈校长,唇角的笑容一如往昔。
      沈自钧看到他张口,眼里明晃晃写着不屑。
      “不过各取所需,玩玩而已,算什么委屈?新鲜劲过了,各走各的路,谁把谁当真呢?”
      暴燃的怒焰已经无法遏制,理智被冲顶的怒火撕扯成残絮。沈自钧惊怒交加,阴鸷的目光犹如雪亮的匕首,恨不能斩断那人脊骨,永远困为己有。
      各取所需,玩玩而已?谢谨言,你就算碎成飞灰,也只能落在我的掌心。
      你只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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