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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婚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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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愿意重现那一晚的记忆,沈自钧不愿,谢谨言更不愿,梦刀劈下的瞬间,他下意识挡了一下。
于是刀光落在书面,瞬间湮灭,却展开一段久远的回忆。那是属于谢谨言的、极为痛悔、难以自拔的回忆……
春三月,暖风微醺,芳华未歇,桃红柳绿正当时。
彼时的谢谨言尚且稚嫩,一身碧色衬衫显得灵秀挺拔,站在树丛下,润泽胜过枝梢新绿。
他抱着书册,似乎在等什么人。
临城大学春色正好,打扮光鲜的姑娘在湖边驻足嬉笑,惊飞白鹭荡漾涟漪三四点,图书馆静谧依旧,三三两两的学子夹着书包,交谈声都似呢喃。
除了一声沉重闷响,打破宁静。
声音就在近处,谢谨言的心随着这声响沉了一瞬,随即勃发地跳动着。他抱紧怀里的东西,循声望过去。
如茵春草间,已经躺倒一个人。他犹疑再三,向前迈过几步,脚下突然一软,怀里的书哗啦啦摔了一地。
他认得这个人,正是褚清漪!
他僵着胳膊,机械地扑过去,把人抱在怀里。褚清漪的眼睛还有神,定定注视着他,可是不过转眼,那对眸子就散了神采,茫然地望着天穹,变得灰败。
身体还温热,也不见血,仿佛只是睡过去而已,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
沉重的心跳,却只有一个人。
喉咙里溢出悲鸣,含糊不成句。谢谨言不知要说什么,他只是凭着本能,悲恸、震惊地呼唤,双臂紧紧搂着那人,好像这样就能把她唤醒。
不知不觉,有人围拢过来,有人尖叫,有人呼喊,还有人凑过来和他说话。他置若罔闻,耳边好像蒙着一层潮水,一切都很模糊,唯有心脏的钝痛无比清晰,堪比利刃凌迟。
怀里的人渐渐凉下去,他死死搂抱住,不肯松手,嚎啕如受伤的野兽。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强行将他拉开。很快,围观的人散去,四周静得可怕,这场骚动简直从未发生过。
谢谨言喘着粗气,恐惧终于从巨大的荒谬中露了头,他心跳很快,腿脚僵硬得站不起来。
怀中抱着一本论文,写着褚清漪的名字。
这段回忆并不愉快,与“思慕”更是相去甚远,因此谢谨言的意识在挣扎,记忆中的画面出现几许波动,又是一间昏暗的房间,灯光刺目,被称作“王主任”的男子收敛了笑容,问道:“她的论文,还有那些材料呢?交出来。”
谢谨言摇头:“既然没有问题,学院要这些做什么?不是说清者自清吗?”
说到“清者自清”,他抬眼,目光冷锐倔强。
王主任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谢谨言,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事情,自然由家人代为处置,你以什么身份和学校交涉?”
言外之意就是谢谨言占据那些资料,名不正言不顺。
“身份?”谢谨言冷笑,“是不是所有涉及这件事的人,你们都要问一遍,查一遍,确保我们什么都留不下才罢休?”
王主任没有答话。
谢谨言握紧双手,一字一顿:“我和褚清漪,已有婚约。”
“这样,我有立场了么?”他反问。
一句“已有婚约”,掷地有声。
王主任唇边延伸出讥讽的弧线:“谢谨言,你硬气。”
后面的事,如风吹落雪,纷纷扬扬。沈自钧看到谢谨言在孤灯下垂首,四壁冷寂无声,看到他孑然奔走,终是颓然无功,看到他捧着录取通知书,潸然泪下。
读研后的生活,亦不平静。
回忆里,有室友冷漠戒备的眼睛,有任课教师探寻的视线,有学弟学妹们的窃窃私语,幸而有一对珍珠耳钉,光晕莹润。
佩戴它的主人撩一把披肩长发,目光温柔,语气也温婉:“谢谨言,听说他们又打你了?”
谢谨言倔强地摇摇头,偏过脸:“多谢林老师,我没事。”
“当初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女子微微叹着气,从包里摸出一张纸巾,“人死不能复生,别这么倔了,和林汝老师对着干,你落不到好的。”
不仅是故意给低分的课业成绩,还有永远擦肩而过的评奖评优,更有石沉大海的各类推荐名额……至于其他有意无意的排挤、非难,就更是数不胜数。执意留在临城大学,这就是他执迷不悟的代价。
该受的委屈,他已经受过不少,怎么还不知回头?
谢谨言接过纸巾,拭去唇边血丝:“十一篇论文,就这么白白算了吗?”
林老师摇头叹息:“还能怎么样?林老师这几年发展很快,你和她较劲,吃亏的总是自己。”她顿了顿,劝慰道,“我有个学生,当初被吓得几天没敢出门,后来……还不是该放下的,都放下了……”
谢谨言摇头:“我和她,已有婚约在身,我放不下。”
林桂芳无话,叹息离去。
一句“已有婚约”,成了谢谨言的承诺,逝者没能讨来的公道,便要由他来讨。纵然前路漫漫,他不绝回头。
只是前路不止漫长,亦有风雨催折。
林汝眉眼深邃,虽然蓄着长发,依旧英气不减,长眉斜飞入鬓,顾盼间不怒自威。
她瞅着谢谨言,微微一笑:“你说我手下十一篇论文都是抄来的,证据呢?”
谢谨言肩背笔挺,站得堪比悬崖边的青松,背在身后的手捏紧了拳头:“我总会证明。”
林汝不屑:“有没有是一回事,就算真的东拼西凑拿出来,谁会信?”她歪着头,戏谑一笑,“毕竟这十一篇文章早就见刊了,你说是不是?谁早谁晚,大家都看得清楚。”
先刊出者,占尽先机,后来者若想推翻,简直难如登天。谢谨言先前或许不懂,此时也领会到其中无助。他没有应声,抿着唇,神色冷傲。
“以前的事,我不和你追究。可这回你不该造谣生事,说我借课程作业的名义,打探其他课题组任务。”林汝手里捏着一支笔,不轻不重在桌上敲着,是交易,也是威胁。
“公开认个错,把作业交上来,这次考试我能放你过。”
谢谨言咬了咬唇:“结课作业要求,根据所在团队研究背景,自行设计课题,以项目申报的格式撰写提交——申报项目需要细化到任务分配,先前有学生不知深浅,提交了团队的任务书!这样诱导,还不算刺探?”
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息,圆珠笔按动,“咔嗒”声一下又一下,林汝瞅着谢谨言,良久,挤出一声笑。
“必修课不及格,你知道后果吧?”
青年脸色沉冷,没有更多反应,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什么结果。
林汝又补了一句:“听说,今年学院有个对外交换名额。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不想换个环境吗?”
谢谨言本已走到门口,这时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这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辗转反侧,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做过一个好梦。
梦里,有嘲讽,有奚落,有孤立,更有褚清漪不肯瞑目的双眼,倔强问天。
他何尝不想换个地方,重头来过?纵然时光不可倒流,至少可以骗自己,先前遭受的种种,都是梦魇而已。
少时执意远别家乡,来到临城,他就抱持着这个念头。如今,是又一次重头来过的机会。他不可能不动心。
可是褚清漪呢?倘若真是一场梦,她的噩梦,又将何时醒来?
谁给她机会,让她重头来过?
林汝端起茶杯,喝下一口,悠然道:“这两年,你举报、申诉,和我算是相看两厌。其实啊,我也不想看到你,假如你申请,我是很乐意帮忙说几句,让你通过审批的。”
“怎么样?只要认个错,我就帮你这个忙。”
的确是很大的诱惑,谢谨言闭上眼,将眼神里那点动摇镇下去。只要被林汝瞧见哪怕一点儿,他就算输了,而九泉之下的褚清漪,将再难瞑目。
安静的办公室,谢谨言嗓音低沉,斩钉截铁:“还是那句话,我没错。”
林汝耸肩:“那没什么好谈的了。”
“谢谨言,准备重修吧。”
孤峭的背影,孑然离去。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专业课是绕不过去的坎,今年不能通过,林汝就能让他明年也不能通过。只要他不肯低头,仅凭这一门课程,林汝能废了他的学业,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是他能低头么?图书馆后的桃花林埋着碧血丹心,那人在他怀里告别人世,死不瞑目,他怎能低头?
光影流转,又是一年。老教授的声音带着历经风雨的沧桑:“学院分配新实验室,我没要,给他们吧。”
谢谨言在教授面前收敛起冷锐锋芒,此时的他浑然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惴惴不安:“老师,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的,”老教授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谨言啊,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倔。这几年的亏还没吃够?课程的事,我出面给你说了说,好歹林老师那边愿意松口。找个时间,我带你凑个饭局,你多给他们敬几杯酒,这件事,就算了吧。”
谢谨言闭了闭眼睛,嗓音艰涩:“嗯。”
“毕业最重要,先毕业、工作了,才能站稳脚跟。”老教授望着窗外树影婆娑,感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谢谨言跟在他身后,一同望着窗外,有新绿勃发,有鸟鸣婉转,又一个草长莺飞。
抗争的代价太重,远超预期。如果仅仅是自己,他可以咬紧牙关说不在乎,可是再拖上其他人呢?当年读研,不少老师一听到他的名字,便三缄其口,只有老教授不嫌弃,收下了他,悉心教导,十分尽心。
自古有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多年前,褚清漪几句话暖过他的心,所以他惦念至今,今日老教授既有提携之恩,自己怎能恩将仇报?
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隐忍,剥离青涩,磨去棱角,折断傲骨。
他已然成长为一个大人了。
“那个学生的事,我略有耳闻。”老教授扶着窗边,拇指抹去尘土,“他们做得确实过了,好歹是毕业论文啊……”
谢谨言微微抬头,努力忍住眼泪。
“你为她奔走这么久,也算仁至义尽,婚约的事,别太执着。”老教授告诫弟子。
谢谨言终于没忍住,喉咙溢出一声哽咽:“不是婚约。”
“嗯?”
青年再难忍泪水:“她救过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