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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选择 ...

  •   某种情况下,死了的确算另一种解脱。谢谨言睁开眼的时候,脑海里飘过的就是这句话。
      能够有这个念头,说明他没有死。耳畔风声正急,指尖新雪未化,白石桌案触感冰凉,未干的墨迹闪闪发亮。
      他还在那个飘雪的庭院里,坐在桌前发呆,枯梅投下嶙峋树影,纸上的诗词也未变过。
      然而却有一点不同,桌案对面,坐了一个孩童。
      谢谨言下意识就要把对方当作幻觉了,可是当孩子的目光投射过来,他便知道,那不是幻觉,恐怕是困在梦境中的真实灵魂。
      因为孩子的眼眸幽深,望过来的时候,夹杂着恨意和渴切,让那束目光有了热度。这不是任何一个幻境能肖想出来的,而是真正经历过离别怨怼的人所能有的眼神。
      谢谨言被他的眼神凝注着,如坐针毡。
      他不知道那孩子由来何处,亦不知晓对方究竟要做什么。梦中诡谲,倘若对方心存歹念,又不知会幻化出多少杀机准备取他性命,他几乎插翅难飞。
      好在孩子只是提起笔,在宣纸上簌簌写着。他运笔如飞,不一会儿,挺秀的笔迹铺了满纸,却是晏殊的“梨花院落融融月”。
      谢谨言不禁蹙眉,这首诗不算罕见,连他平日里也接触到多次,也因此更难以判定这孩子是何时与自己有了渊源。
      他甚至不记得在何处见过这种笔迹,尽管他对笔迹的特征十分敏感。
      孩子见谢谨言没有反应,轻声叹了口气,再抽出一张宣纸,重新写下去。
      依旧是晏殊的词。
      “你还记得吗?”这回,他终于出了声,嗓音却带着成年人的浑厚。谢谨言对这个嗓音也倍感陌生,因此他摇摇头。
      “这样啊……”孩子似乎恨失望,自顾自地说,“难为我等了那么久。”
      等什么?谢谨言不解,只是发不出声。
      “让我白白等那么久,你却把我忘个干净,那么……总该讨要点补偿,才算公平。”孩子自言自语,新抖开一张宣纸,上面有个已经成型的人形轮廓,只是没有五官。
      想到刚刚经历的幻觉,谢谨言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孩子却仿佛预见到他的惶然,只是把宣纸扬手散开在风间。料峭寒风穿过梅树树梢,将那张无脸画像带出庭院。
      “你看,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孩子安慰道。
      谢谨言自然不信。这孩子来得突然,背后没有点阴谋算计,哪有这么简单。
      “只要想起来就可以了。”孩子又说。
      有那么一瞬,谢谨言很想开口问:“我们难道认得??究竟要我想起什么??”可是他张开口,喉咙里只有空洞的叹息。
      孩子哂笑:“你总会想起来。”
      随着这句话出口,庭中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卷起厚重积雪,隔空扯开层层雪幕。雪片细密,裹着若隐若现的黑色薄雾,汇成一道白色漩涡,将桌案后的孩子卷入当中。谢谨言眯着眼,恍惚中看到稚嫩的身形抽条拔高,长成属于成年男子的魁伟身材。
      谢谨言并不认得这个人,但是对这条身影足够熟悉——推开朱漆大门,强迫他面对狰狞烈焰的男子,正是他!
      惊诧中双腿战栗,他惶恐地站起,向后退了数步。
      沈自钧不在此地,男子健硕凶悍,对上他毫无还手余地!
      “这么戒备?怎么当初不见你有这个心思。”男子嗤嘲,撑开一把黑色巨伞,遮去头顶纷纷扬扬的落雪,随风卷来的涡流打着旋靠近,却被隔在一步之外,近不得身。
      一并被阻隔的,除了落雪,还有汇聚而来的众多影子。宽敞的庭院瞬时显得拥挤,众多鬼影嚎哭悲叹,伸出尖锐指爪,探向男子,前呼后拥,好似索命的厉鬼。
      一部分影子向谢谨言而来,却畏惧袖扣温润光泽,只敢不远不近地窥视。
      男子只是不屑地冷哼一声,复又望向谢谨言:“等我走了,你要陪他们好好玩玩 。”
      谢谨言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也算是给他的一个见面礼,虽然晚了点。”男子丢下这句话,撑着伞,飞快转出庭院,消失在云间。
      雪片大如斗,整间庭院冷如冰窟。谢谨言揪住衣角,紧张得浑身发抖,却因众多游魂环伺,不敢妄动。
      远处隐隐惊雷迫近,地动山摇。幽深庭院似承受不住雷鸣之力,屋脊檐角分崩离析,砖瓦乱石散碎攒聚,呈现颓垣断壁。
      谢谨言环顾,透过庭院一角的月洞门,只见连绵火焰层叠包绕,将此地困成绝境。森然游荡的人影密密麻麻,犹如望不见尽头的江潮,前仆后继,簇拥而来。
      这一切,与方才的幻境太过相似,谢谨言顿觉脊背发麻,浓烈的寒气顺着指尖雪粒蔓延到心口。
      他想,倘若真如幻境那般,沈自钧……
      还未想完这句话,身后连绵屋脊悚然一震,屋角兽头接连崩裂,雪亮刀光透过灰蒙蒙的雪雾,映入眼中。
      应当是沈自钧,他找来了!
      谢谨言心头一喜,余光瞥过桌案,那点未成型的喜色便僵在脸上。
      当真有个人影跪坐于此,身形与自己一般无二!
      难道真要将幻觉中的一切重演?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梦狩承受锥心一刺?
      他怎能忍心?
      说不出话,亦不能掌控梦境,匆促间来不及想更多,他只想到,倘若真要刺一人,自己抢在沈自钧前面,或许能替他挡下。
      他这样想,便这样做了。当触及那人肩膀的瞬间,沉默跪坐的人猛地回转身来,没有刺出利刃。相反,那人仿佛早有准备,探手在谢谨言袖边抹了一把,旋即反手一推。
      脚下陡然踏空,谢谨言坠入茫茫雾海。

      浓雾中别有洞天。谢谨言落地后,听到四周传来连绵回音,浑厚悠长,便知此地是处巨大的空旷洞穴。
      抬头望不见天日,洞中昏暗不辨五指,就连空气也似乎凝滞,喘息都嫌沉重,只想放得再轻、再轻。
      谢谨言也确实把呼吸屏到最轻微的程度,因此,他才从近乎停止的安静里,捕捉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轻微的摩擦声,窸窸窣窣,仿佛初秋的夜晚,细脚伶仃的昆虫成群结队,沙沙地踏过厚密落叶,躲避随风涌来的凉意。
      这处山洞并无风声,也无落叶,此种声响甚为可疑。谢谨言凝神听了片刻,眉目渐渐凝重,左腕一转,折扇现于掌心,又随着劈落的动作,炸开雪亮白光。
      谢谨言就在这道短暂的光影里蹙紧了眉头。
      数不清的人影,摩肩接踵、密密实实簇拥过来。辨不清容貌,更分不出男女,这些影子有着梦中人最为常见的飘渺形貌,却比常人梦中所见的更为阴郁肃杀,有着更为浓重的仇恨和怨怼。
      梦中离世的亡者有很多,还有很多人因为这样那样的贪求,不肯从梦中醒来,因此流落梦中的魂魄不算少数。倘若心中遗恨未消,不肯消散,魂魄便会循着怨恨的气息徘徊梦境,长此以往,成为带着戾气的游魂。常人做梦偶遇一两个游魂也不算大事,顶多做场噩梦,醒了也就罢了。梦狩遇到游魂,大多斩碎了事,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然而以上只是零星而已,若是游魂数量众多,便要慎重,贸然斩杀,被逸出的戾气缠住,结果便不那么愉快了。谢谨言跟随沈自钧,“戾气缠身”所能导致的后果,他猜也能猜得到,总免不了和分魂裂魄、树藤绞杀扯上关系。
      想到这一点,他捏紧折扇,慢慢收归身侧。伤及许咏年已经惹来树藤,如果和游魂再起冲突,恐怕等不到沈自钧追来,暴怒的树藤就会先一步将他撕成碎片。
      可是,窸窣声越来越近,坐以待毙显然不是办法,除了静等,还能怎样呢?
      谢谨言眉尖紧蹙,白光散去,阴云重新遮住他的眼角。
      重归黑暗的刹那,更为迅疾的响动掠空而来,犹如燕尾破开雨幕,激起连绵躁动。谢谨言听着那道声音急速靠近,将近咫尺之遥时,举扇横抹,果断抢攻。
      “唔——”来者未料及他会有此举动,拧身闪避,重重撞上石壁,闷哼出声。
      谢谨言原本预备给这人来上第二下,听到声音,蓦地放下手臂。
      “老师别打!是我啊!”那人心急火燎地喊,正是梁毓声。她举着胳膊挡在头顶,没等来后续,犹疑地探出脑袋,小心翼翼:“老师……不打了吧?”
      谢谨言循声伸过手去,把她拉过来。
      “哎呦喂,吓我一跳。老师,我可是来找你的,看清楚了再打啊!”梁毓声抹了抹鼻尖,方才扇尖正对着她的鼻子逼过来,倘若不是闪得快,她的鼻尖险些就要被削平了。
      谢谨言说不出话,捏着扇子,聚集灵气,又燃起一簇光亮。借着这点光,他瞧了瞧梁毓声,小姑娘脸颊泛红,应是急着找人所致,好在没有受伤。
      他收回目光,默默松了口气。
      “沈老师那边遇到点小麻烦,他担心你,让我带着梦刀先来找你。”梁毓声发觉谢谨言在打量自己,低头抹了把鼻子,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通体墨黑的短刀,邀功般给谢谨言看,然后指着周围涌动的黑影,“这些是什么东西?”
      谢谨言说不出话,所以无法给出回答,不过他的目光沉冷,显然眼前这些黑影不是什么好东西。
      梁毓声会意,举着梦刀跃至半空,往走在最前的人影间轻盈绕了一圈,落回谢谨言身边。梦刀斩魂夺魄鲜有失手,沈自钧将梦刀拆分为二,将短刀交托于她,也是以防万一,虽然仅有一半,对付几个魂魄应当不成问题。
      梁毓声相信梦狩,自然也相信手中的刀。然而刀刃轻盈流转,瘫倒的魂魄仅仅停滞片刻,就重新蠕动着站立起来。
      不是,这刀……砍不死人?
      梁毓声不信邪,也不认命,跳出去又砍了几条魂魄,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那些黑影再次舒展筋骨,簇拥过来。
      沈自钧也太不靠谱了!一把砍不死魂魄的刀,抵抗这么多鬼影,坑她呢!
      梁毓声愤愤低骂了一句,急匆匆查看洞窟,只见四周岩壁陡直,难以攀缘。更糟糕的是,不知是感知到新鲜的魂魄气息,还是受到方才光影的吸引,来处涌入更多游魂。这下不仅是带着谢谨言离开,就算她想只身离去,恐怕连踏足借力的地方都没有了。
      简直是落入死地啊!
      梁毓声欲哭无泪,索性破口痛骂。
      “你他妈的沈自钧,坑死我啊!做鬼都不想放过你!”
      “早不说清楚,坑队友的,你不得好死!”
      “你个狗东西,给老子滚出来!!”
      “呜呜呜——老师你别拉我,临到头儿了,让我骂几句,消消气也好!呜呜呜……”
      反正今日是逃不过了,她再顾不得形象,只想把怨气发泄够了,至少不能满腹怨恨做个伥鬼。
      至少,有谢谨言陪着,总不算孤苦——
      不成!梁毓声猛地刹住这个念头,自己死了无所谓,可谢谨言还在这里!她怎能自私到拉着恩师共赴黄泉?
      拼,也得拼出一条路来!
      梁毓声眉目凛然,反手抓住谢谨言的手腕:“老师,我一定想法子带你出去!”
      谢谨言无言以对,且不论他说不出话,就算此时能说,他也被这孩子弄得……
      还是先想办法应付这群游魂吧。
      师生两人齐齐望着黑黢黢的人墙,绝望地发现……他们还真想不出办法。
      四面石壁阻隔,来路拥堵不堪,这情形,别说两个人逃出去,就算想飞过一只鸟,恐怕都要被薅下几根尾巴毛。
      梁毓声急得直跺脚,反倒谢谨言率先冷静下来。他本不畏死,强撑到现在,已经算尽人事,听天命,既然天命绝他在此,也没什么好怨的。唯独这个孩子……
      他转过头,借着扇尖一点光亮,瞧了瞧梁毓声。
      这是他从教第一年带过的孩子,他看着她沉默寡言孤身奋斗,现今意气风发率直泼辣。梁毓声见证了他的稚嫩过往,也见证了他的沧桑如今,算是他过往人生里为数不多的见证者。
      更何况,他们昔年同样沦落,只是梁毓声走出来了,而他没有,也正因为如此,他舍不得这个孩子。
      梁毓声不能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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