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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求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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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束狭长的光柱刺破黑夜,在蜿蜒的山路上疾驰。
梁毓声握着手机,方逸尘的声音传出:“还在移动,这个村子也没停。”
沈自钧一路静默,紧盯着前方夜色,面色紧绷,瞳仁如墨。
出了临城,西北方便是连绵群山,当中零星分布着众多村落。定位信号一直向这里移动——显然,那些人有备而来。
山中人烟稀少,不论是为恶还是掩藏,都是绝佳的场所。无论是哪一种,都容不得拖延。
沈自钧眸光更冷,又提高了速度。
梁毓声捏紧安全带,咬着牙关,额头沁出一层汗。
方逸尘在宿舍,盯住信号位置,坐立不安。
害怕信号不停,因为那人将越来越远,又害怕信号停留,深恐那人将遭不测。
“停了!”电话里,方逸尘陡然惊呼。
梁毓声大声问:“哪里?!”
“清溪村。”
沈自钧呼出滞在胸口的一口气,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不是荒郊野岭,而是有人家居住,至少此刻,谢谨言应当无性命之危。
没人愿意在人口聚集的地方肆意行凶、毁尸灭迹,除非不得已。那些人既然带他来到这么远的山间,还进入村中,说明有所图谋。
但是,停下之后的事情,就难说了。定位器随时可能被发现,倘若那些人弃车步行,将再难找寻他们的踪迹。
思及此处,沈自钧沉沉开口:“谢谢你,方逸尘。剩下的事,我们自己来。”
他要以最快速度赶到清溪,找到那辆车。
沈自钧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狭长的山道上,曾经在宽阔柏油路行车时的胆怯战栗不见了,此时的他浑似常行夜路的老手,小心而镇定。
他心里只剩谢谨言的安危。
临近清溪地界,他关了车灯,稍稍缓下速度,在距离村口数十米处停车。梁毓声谨慎,提醒沈自钧把车调转方向,藏在一丛枯萎灌木之后。
两人摸黑进村,银色面包车停在溪水边,触摸车身,还能感觉到烫热的温度。
就是它。
梁毓声当即摸出手机,压着光向车内照亮,只见座椅套沾染血渍,皱缩凌乱。
人呢?
梁毓声刚想问,手机被猛然摁下去,眼前猛地横过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沈自钧按着她的肩膀,与她一起蹲下。
“嘘——”
有人来了。
来者是个少年,并没有留意车边蜷缩的两人。他端着一只盆,绕过车子,来到溪边,不久,哗啦啦的声音回荡在夜色间。
洗衣服?梁毓声与沈自钧对视一眼,面色沉重,心头发紧。
深更半夜洗衣服,正常人都不会这样做,少年洗的究竟是什么?是沾染汗渍的薄衫,还是浸透罪恶的血衣?
他们不敢深想,这个念头仅仅在脑海冒个头,就足以令他们胆战心惊。
少年稍作清洗,端起盆,转身上山。山腰几间破屋漏出细微的光影,隔着阴沉的夜,尤为显眼。
他身后,提心吊胆的两人蹑手蹑脚,悄悄隐匿在田埂后。
山间静谧,夜风冰凉。此时已经是后半夜,身侧的女孩止不住地发抖。沈自钧横起食指,咬在口中,强令自己镇定,隔着浓稠夜色,一双眼盯死了漏光的木门,目光犹如鹰隼。
谢谨言,你一定要等我,否则,在我以后的过往余生,该如何自处?
谢谨言扬起脸,眼中迷惘一扫而空:“既然这样,为什么拖到现在还不动手?”
“呵,没见过这么急的。”面前的人笑嘻嘻揉了他的头发一把,后脑又撞上梁柱,谢谨言疼得眯起眼睛,低低叹息。
“疼吗?我砸的。”
谢谨言冷笑:“那么你该砸得重一点。”
“果然是个烈的。 ”那人托着腮,从兜里摸出一张身份证,比在他脸边细看,“谢谨言……别说,本人比身份证上好看——不过都是这个理,谁的证件照能好看呢?你说对吧?”
谢谨言:“……”
“31岁了啊,瞧不出来,看着像个大学生。”
谢谨言:“反正比你大。”
“呦,比我大。”那人用证件抵着谢谨言的下颌,笑着重复道,“真的?”
谢谨言:“……”
身份证一角顺着脸颊,缓缓滑到脖颈,又来到胸口,隐隐有向下的趋势……
“黑痣”笑嘻嘻问:“你真比我大吗?”
谢谨言含着怒气:“滚开!”
“好了,这点玩笑都开不起。”身份证撤下去。“黑痣”抱着胳膊起身,收了嬉笑的表情,细长的眼里只剩阴狠之色:“谢谨言,本来我不想插手的,不过呢,你砸伤我,这笔账,咱们得好好算算。”
他亮出胳膊,上面划痕交错,还在渗血。谢谨言想起,自己搏斗时抓过碎砖,混乱中,应当砸在了他的身上。
“你求我一个,我就放过你,怎样?”
谢谨言反问:“求?”
“黑痣”抬起腿,不轻不重,踢着谢谨言的腿:“看你这么烈,应该很少求人吧?只要你求我几句,把我哄高兴了,没准儿啊……”
他压下嗓子,俯身谢谨言耳边说:“我还能让你痛快痛快。”
谢谨言抬起眼皮:“你属什么的?”
“什么?”
“你属什么?”谢谨言再问。
“黑痣”捏着他的耳垂,笑:“和这个有关系吗?”
“我猜你属猫。”
“黑痣”笑出声:“好歹是个读过书的,谁会属猫?”
谢谨言也笑了:“对啊,人不会属猫嘛。”
“人”这个字,他咬得慢且重,带着嘲讽的意味。
眼前猛地一阵风过,“啪”地落下一记耳光。
“还敢骂我。”“黑痣”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扬起脸。
谢谨言不得不随着他的动作仰颈,头顶灯光刺眼,他闭上眼睛,继续说:“猫嘛,都是玩弄够了,再一口吞下。你呢?”
“黑痣”怒气冲冲,抬手又甩他一个耳光:“找死!”
谢谨言跌坐回去,脑后和掌心疼得剧烈,他没晕过去,冷冷反问:“难道求你就能活?”
自从他认出那人脸上黑痣那一刻,就清楚地知晓,这些人绝不可能让自己活着离开。
这群人就是冲着他来的。篮球场那次偶遇,必然招来忌惮,这些人生怕恶行败露,因此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把知悉内情的自己清理干净。
求不求都是死,何必抱着渺茫的希望,再把尊严奉上,任其践踏?
“黑痣”被窥破心思,恼羞成怒。他向来乖戾,以折磨人取乐,最喜吊着一丝希望逗弄猎物,等对方千方百计迎合屈就,再毫不留情扼杀殆尽。
谢谨言形容得不错,他是猫,而且是只性情暴虐的野猫。
臣服顺从不足以满足他的征服欲,他渴望混着血肉的凌虐和玩弄,他想要更强烈的挣扎刺激。
可是谢谨言的话粉碎了他的希冀,他不能指望愚弄这个男人,对方把他的隐欲瞧得分明,他骗不了他。
因此他恼羞成怒。
“谢谨言,你有骨气。”他气急败坏地来回踱步,忽然停在谢谨言面前,歪着脸露出一个轻浮的笑。
他俯身扯开谢谨言的衣领,掐捏那些红痕,讥嘲道:“不过,你装出一副刚烈模样给谁看?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粗野的动作擦过皮肤,惹得谢谨言泄出几声低喘,耳畔的声音更含了得意:“玩那个的时候烫的吧?看不出来啊,路子还挺野。”
“不是硬气吗?等到我手里,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鞋尖猛地踩到膝盖,碾了过去。谢谨言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嘶哑短促的尖叫。
躺在门口打盹的人一骨碌翻身爬起,跑进屋里:“川哥,他醒了!”
沈自钧的呼吸被那声模糊的惊叫捏住了,他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嘶吼,猛然抓住面前的泥土,五指深深嵌入土中。
梁毓声几乎就要哭着冲出去。沈自钧把她搂在身前,拍着她的肩膀,不住安抚。
虽然他连自身惶恐都无法按下。
谢谨言还活着,或许这是唯一能够安抚他的讯息。可是那声喊叫之后,再无声息,他的心不由得高高悬起,紧邻万丈深渊。
谢谨言到底怎样了?那些人对他做了什么?然后呢?他还活着吗?
沈自钧越想越怕,一咬牙,就要从藏身的田埂后跳出来。
“不行!”梁毓声拉住他的胳膊,满脸是泪,“现在他们都在里面,你一个人进去,救不了人还会害了他!”
“他疼成这个样子,我忍不了!”沈自钧嗓音低沉,因为过度紧张,有些嘶哑。
那一晚,谢谨言疼得翻来覆去也不肯出声。他分明是好强的、倔强的,宁肯忍着,也不肯露出狼狈模样。可是那声惊叫是如此凄惶,若不是承受不住,他怎会如此?
不能再拖了。
梁毓声抹着眼泪,死死拉住沈自钧的胳膊:“不行,不行……”
此时天将破晓,山尖已经露出模糊的轮廓。梁毓声瞥见田坎中的阴影,咬了咬下唇。
“我去探探情况。”她抹去眼泪,沉声说,“那一片田在他们屋后,有遮阳棚挡着,容易藏人。我摸过去,在屋后瞧着,大不了……声东击西,你去救人。”
声东击西,说得简单,却无异于用她自己的命来换。沈自钧摇头:“太冒险了,要去也该是我去!”
山风吹在脸上,潮润的湿意显得更为冰凉。梁毓声用力擦擦眼角,努力稳住声音:“我不怕。”
她的力量有限,若要救人,只能沈自钧。
她抬起眼,看着东方渐渐透出的墨蓝,孤注一掷地说:“天快亮了,等完全放亮,反倒不容易下手——不要浪费时间了。”
她不由分说,挣开沈自钧的手,爬出田埂。
凌晨的风带着寒气,轻易穿透实验服和薄薄的睡衣,梁毓声猫腰前行,余光瞄着连绵起伏的田垄,渐渐有了主意。
黎明前的尖叫,更为瘆人。屋内众人裹着尚未褪去的困倦睁眼,又被紧随其后的呼喊搅乱了睡意。
他们累了一夜,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自然对“罪魁祸首”多了几分怒意。
川哥披着外套,手里夹着刚刚点燃的香烟,半真半假地踱到谢谨言面前:“呦,这是醒了?一睁眼就号你娘的丧啊。”
他并不算高,但是体格健壮,粗眉圆眼,眼珠总带着几分精明的算计,含住烟卷的时候,唇角下撇,透着阴狠。
谢谨言认出这就是昨晚说“可不只是钱”的人。
他没有理会,事实上,膝盖的剧痛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他娘的,摆什么谱!?”川哥身边是方才的“黑痣”,语调恶狠狠,只字不提自己踩人家腿的事。
他甩着胳膊,似乎想再扇谢谨言一巴掌。
另有一人拦住他:“弘志,客气点,上来就动手动脚的,不是待客之道。”
这人说话慢悠悠的,好像读过书,用词不那么粗野。弘志对上这人,嚣张的态度有所收敛,陪笑说:“强哥,我也没怎么着他,就想吓唬吓唬他嘛。”
他们身后,一个少年端着盆子走过来,探头瞧了瞧谢谨言,小声说:“他还带着伤呢。”
川哥笑骂:“小虎这糊涂蛋,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小虎端盆子的手颤了一下:“没,没忘,还疼呢。”
谢谨言微微掀开一条眼缝,望了小虎一眼。他记起这个少年,昨晚为了脱困,他的确踢了这孩子两脚。
小虎嘟嘟囔囔,端了湿衣服出门。
川哥拖了张条凳,在谢谨言面前坐下,夹着烟卷的手一荡一荡的,落下几撮烟灰。
强子坐在另一端,嘴角带着笑。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川哥审视片刻,吐出一口烟。
谢谨言喘匀了呼吸,勾唇一笑:“知道。”
如果说先前只是些许怀疑,在看到他们四人后,模糊的猜想就变得清晰无比。谢谨言想起被喻宛宛反复引入的幻梦——幽深的小巷,冰冷的砖瓦,狰狞扭曲的□□,支离破碎的哀哭……
他们就是对喻宛宛施暴的人,亦是去喻家报信,栽赃陷害的人。
篮球场那一眼,惊动了弘志,因此他们找上自己,想要斩草除根。
顺理成章又理所当然。
“什么时候动手?”谢谨言问。
川哥含着烟卷的嘴角一僵:“这么急?”
见过不怕死的,却没见过这么急着求死的。
谢谨言熬过膝盖上的疼,一双眼睛恢复沉冷:“快点结束,省的你们担惊受怕。”
有性命之忧的是他,该“担惊受怕”的也是他,他却用这个词形容将要行凶的人。
“我看你是活腻了!”受不住他一再挑衅,弘志火气又窜上来,闯到他面前,挥着拳头,“信不信现在弄死你!”
谢谨言点头:“我信。”
面对一个怕死的人,拳脚利刃能换来屈服求告,面对不怕死的人,以上一切就减了大半威胁,若是面对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这等于是成全了他,还有什么威胁可言?
张牙舞爪没了恫吓的对象,反倒显得自己像个小丑。弘志怒火更炽:“他娘的,老子——”
一条臂膀斜下里探过,拦住弘志,强子依旧笑容满面:“消消气,待客嘛,这么急可不行。”
他慢悠悠蹲下,腕上几块淤青赫然入目。唇边笑容未散,舌尖抵住齿关,轻轻一舔:“我陪他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