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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生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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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栖的灯亮到天明,梦中辗转,情绪激荡,谢谨言本就浅眠,此时更睡不着。他斜靠在床头,手捧一杯热水,半阖双目,神色倦怠。
沈自钧拆开一盒口香糖,边嚼边含糊数落:“梦境随人心浮动,你自己的情绪太过浓重,会影响梦境演化,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谁知道会出什么事?谢谨言,以后入梦,不许带入个人情绪,你要惜命!”
谢谨言闷闷答应:“我知道。”
沈自钧白他一眼,眼神分明是:我信你就见鬼了。
他一介梦中过客,侥幸到现世行走,对世间烟火气极为珍惜,恨不能尝尽人间百味,赏遍名山大川。反观谢谨言,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每日生活就是黑白灰,单调到乏味,睁眼就是抓工作,毫无情趣可言。
这样的人,能用心品味生活?会珍惜性命?他才不信。
更何况,谢谨言早就说过,拿性命威胁他,无用。
沈自钧狠狠嚼几下口香糖,偷眼去看谢谨言。
杏仁眼,剑眉微挑,唇线薄抿,看上去生得不错,怎么皮囊下偏生出这样的灵魂?这个人,经历过什么事,才能养成暴躁又孤冷的怪脾气?
还有,方才在通济镇,他怎会召出冰凌?凡人之身,应当没有这等能为才对……
“咳咳咳——”大约水太热,谢谨言俯身呛咳。
沈自钧的目光落在他的肩胛骨,那片肩膀并不宽厚,幸而骨骼走向凌厉,平添几分读书人的清贵风骨。肩膀之下,衣衫褶皱如层叠涟漪,牢牢勾住沈自钧的视线,他瞧见睡衣下摆在腰后收束,因为俯身的姿势,衣料紧贴皮肉,更显得那截腰身倔强瘦削,好像攀过去,稍加用力,就可以将其折在掌心。
沈自钧别开脸,吞了吞喉结,顺手给谢谨言披了件外套。他知道谢谨言身子弱,却没想到简单一件衣裳,竟然勾得自己生出些莫可名状的阴暗心思。
这该死的谢谨言,竟敢蛊惑自己!倘若不是他,深藏心底的邪念,怎会如此轻易就被搅动?
说来说去,都是谢谨言的错!
既然是他的错,那么,自己如此待他,理所应当。
沈自钧闭上眼,强迫自己把脑海中的背影擦拭干净,改换成寻常相见的寡淡眉眼。
“我再给你倒杯水吧。”他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
谢谨言擦着嘴唇,把水杯递给他,蓦然抬眼,湿漉漉的双眸犹带烟雨,就这么落入眼底,毫不设防——
沈自钧慌不择路,转身就跑。
回来的时候,不知是光线昏暗,还是沈自钧心虚,还是谢谨言摘了眼镜瞧不真切。总之,接手的时候,一个接得慢,一个退得急,一整杯水泼得干净,半张床湿得彻底。
还有一部分水,溅在谢谨言胸口,薄薄的布料浸得贴身,隐约透出若隐若现的红痕。
“你有病吗?”沈自钧抢先责难,语气愤愤,颇有些恶人先告状的意味。
谢谨言那句“你有病吗”晚了半拍,生生卡在喉咙里,他慌忙捂住胸口,垂头说:“你只能出去睡了。”
沈自钧抄起被子,赌气般哼一声,转身就走。
终于不用和谢谨言同床了!
沈自钧悠哉悠哉躺在沙发里,心里美滋滋。
谢谨言捂住胸口的手缓慢放下,轻轻舒一口气,小心翼翼不敢出声。
这两人,虽然一个来自幻梦,一个寄身现世,却同样孤独,同样飘零。大约踽踽独行太久,早已习惯以虚假躯壳示人,以至于明明相对而坐,他们却只知拼命隐藏自己,因此,都没有窥破对方的隐秘心思。
谢谨言一夜乱梦,清晨起床后觉得头疼欲裂。他打开茶叶罐,捏了撮茶叶嚼在嘴里,打起精神去学校。
沈自钧咬着口香糖,还有精神打量路边店铺,只是眼圈泛着乌青。
刚到校,就有传闻说昨夜喻宛宛病势加重,转入危重病房,能否度过危险期还是未知数。喻家人一早就到学校“讨要说法”,幸好校方早有准备,没有让他们进到校园内滋事。
谢谨言知晓缘故,只是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假如再让那些人进入学校,不知又是哪位倒霉蛋成了“沈自钧”。
“倒霉蛋”沈自钧全然不在意是否有后继者,眼下他兴奋地望着石维敬,宛如迎接救星——他实在不想代课。
石维敬出差归来,对沈自钧道过谢,简要做好交接,就走向谢谨言,小声问:“喻宛宛的事,怎样处理的?”
调查结果认定喻宛宛自杀,梦中所见也能佐证。谢谨言简单介绍过,看到石维敬眼里蒙上一层阴翳。
看得出来,他心疼喻宛宛。
喻宛宛成绩拔尖,特别是语文,属于全校有名的好手。临近高考,尖子生的折损不得不说是件憾事,对语文老师石维敬来说如此,对班主任谢谨言来说,也是同样。
不能说人心凉薄,而是成人需要考量的,除了感情,还有来自现实的压力。
他们不能因为一件事、一个人止步不前。光阴流转,人也要往前看,没有人能在时光的洪流中驻留片时。
石维敬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他红着眼圈,隔着窗户,望了望喻宛宛出事的地方,终究一句话也没说。
望着他离去时的颓然背影,谢谨言蓦然有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之意,只是短暂一瞬,他觉得石维敬的哀伤,分外浓重。
只是,那又怎样呢?别人的悲欢,终究不能干涉,他也有自己需要面对的难题,比如沈自钧,比如喻宛宛,比如……楚思瑾和尹悦龄。
楚思瑾的状态简直差到极点,几位老师反映,她上课不是昏昏欲睡就是神思不属,与先前乖巧认真的模样迥异。
尹悦龄素来和喻宛宛要好,她这个暴脾气,听不得好友的一丁点儿流言蜚语,短短两三天,与不少同学起了冲突,吵得是天翻地覆。
谢谨言坐在座位上,一边是沉默不语的楚思瑾,一边是怒气冲冲的尹悦龄,感觉头疼得更加厉害。
从上午到傍晚,调解、劝说、开导,还有上课和批阅作业、准备教案,他竟抽不出片刻来闭一闭眼睛。
头好痛,昏沉沉提不起精神,衣裳也穿少了,身上发冷。
“哪有这样的?宛宛还昏迷,他们不说盼着人家好,还在幸灾乐祸,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小姑娘觉得自己没错,声音都不压低一些,整个办公室回荡着她的斥责,“造谣的我祝他们烂嘴断舌头,十指生疮!”
楚思瑾坐在另一边,被她的话吓得双肩紧缩。
尹悦龄还在愤愤不平:“我和宛宛最好,从来没见她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再胡说八道,我还要和他们吵!”
谢谨言揉着额头,悄悄往椅子里缩:“冷静一些。”
楚思瑾附和:“对啊,不要激动。”
“思瑾哎,你也知道宛宛不是那样的!一进高中,我们三个就是好朋友,听到他们说得那么脏,你就沉得住气?”尹悦龄转向楚思瑾。
楚思瑾:“啊,我……”
沈自钧捧着一本作业勾画,突然探头问:“怎么个脏法?”
刚要说话的谢谨言:“……”
尹悦龄见有听众,愤愤地说:“污蔑啊,说她名声有假,和社会不良青年交往,夜不归宿……”
谢谨言拔高了音量:“尹悦龄!”
小姑娘背后瞬时绷紧:“嗯!”
“听不下去,就不要听,凡事总有人评头论足,难不成你要一个个辩论过去?”谢谨言的声音放重了些,“你自己掰着手指头数数,离高考还有多少天?分不清轻重吗?还想不想考好学校?”
尹悦龄连忙点头:“想想想!”
“楚思瑾呢?”
怯懦的女孩小声说:“想。”
“那还不调整状态,把心思放到学习上?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关头,能把心沉下来,才算有始有终。”谢谨言微微闭眼,感觉眼前一阵恍惚。
此时已到日落时分,许是太阳下山,温度下降,全身更是冷得厉害,一阵阵发抖,头晕目眩。
这情形,恐怕不能再做学生工作,还是先让她们回去,等状态好一些,再来处理。
沈自钧还在打岔:“那些议论有没有根据啊?”
“少管闲事。”谢谨言对他毫不客气。
沈自钧退到一旁,不情愿地又画了几个勾,垂眼摸着鼻尖发呆。
谢谨言勉强撑住桌面,对两个女孩说,“先回去,不要管别人,等——”
话没说完,人却软软地倒下去。
“谢老师!”
“谢谨言!”
沈自钧力气大,把人扶起来。瞧见他双颊通红,眼神迷茫,猜到他是病了,便打发尹悦龄向李主任讲明情况,自己拖着谢谨言离开学校。
接下来,好像该去医院吧?
医院在哪边?去看病需要带什么东西?
他正犯愁,忽听见一声清脆呼喊:“老师?”
“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看清来人,沈自钧撇撇嘴,“正好,来帮忙,我们把他抬到医院去。”
梁毓声讶然:“啊?抬……去医院?”
沈自钧指了指谢谨言:“这人应该是生病了。”
靠在他肩头的谢谨言还有些迷糊,微微抬眼,慢慢认清来人:“是毓声啊,不用去医院,沈自钧,回家就好。”
“回家我救不了你啊。”沈自钧着急。
谢谨言闭眼,摇头说:“可能是发烧,小问题。”
沈自钧跺脚:“发烧?没看到火烧你啊?”
梁毓声纳罕:“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谨言叹气:“送我回去……”
沈自钧板着谢谨言查看:“哪里有火?疼不疼?”
“发烧,你送我回家。”
“先灭火!”
“你有病吗?!”梁毓声大声说,“发烧发烧,你要听人说几遍才懂?”
沈自钧瞬间闭嘴,大约那句“你有病吗”太过熟悉,听到从别人嘴里吐出,十分不习惯。
梁毓声气呼呼地搀住谢谨言另一半胳膊:“送他回家。”
沈自钧不放心:“那……他烧……”
“吃药退烧。”梁毓声白了他一眼,柔声问谢谨言,“家里有药吗?”
沈自钧实话实说:“不知道。”
谢谨言点头:“有。”
梁毓声又瞪了沈自钧一眼,对他没头脑的抢答行为表示不满。
沈自钧不敢再说话,一路搀扶谢谨言,送至梧桐栖。
从口袋里摸出钥匙的时候,他感觉到梁毓声惊异的视线,于是动作刻意放大,着意让她瞧个清楚。
门口有三只拖鞋,其中一双整齐摆放,还有一只丢在客厅。沙发上薄被卷成一团,角落里堆着两包拆封的零食。茶几上一对茶杯盛着残茶,还未清洗,几本备课本摊开,字迹有工整也有潦草,分明是两人的和手笔。
梁毓声睁大眼,似乎不敢相信两人生活的痕迹。
沈自钧把谢谨言扶到沙发上,抖开被子,裹到他身上,故意说:“别嫌弃,我只睡了一晚,干净的。”
他没有错过梁毓声错愕的表情。
不明白为什么,他就是想在这个丫头面前表现优越感,想通过这样的小事证明,谢谨言待他,是与众不同的。
“药在什么地方?”最初的惊讶过后,梁毓声迅速收拾好表情,问道。
谢谨言闭着眼:“卧室衣柜下面。”
梁毓声转向沈自钧:“去拿。”
衣柜角落挤了几只药瓶,沈自钧没耐心细看那些文字,索性全拿出来,摆在茶几上。
谢谨言烧得迷糊,正闭眼靠在沙发里休息,听到药瓶碰撞茶几的声音,竟然睁开眼睛,推开梁毓声,凑过去挑出一瓶药,随后指着剩下的瓶子说:“都拿回去。”
沈自钧应了,没有立即动,谢谨言的声音更急:“拿回去!”
他半睁眼睛,一只胳膊撑在茶几上,等沈自钧把药瓶送回卧室,再出来之后,才疲倦地阖眼,重新躺好。
药吃过,又过了半晌,沈自钧心急,在客厅绕圈圈,梁毓声忍不住抱怨:“别绕了行不行?头晕。”
“你也发烧?”沈自钧问。
“你有病。”
沈自钧讪讪地又转了两圈,看向谢谨言:“还烧吗?”
梁毓声拿过茶几上的体温计,想了想,递给他:“你给他测吧。”
作为女学生,与老师保持距离,这是本分,她要避嫌。
沈自钧犹豫地接过体温计,看了又看:“怎么用?”
“你不会用?”梁毓声挑眉。
“不会。”
梁毓声觉得不可思议,转而问:“你可以贴一下他的额头,试试温度。”
“贴?”沈自钧把手搭在昏睡的谢谨言额头,依旧不懂该怎样做,他转转眼珠,干脆整个人贴上去,额头蹭蹭谢谨言的脸颊。
“这样?”
简直没眼看。
梁毓声硬着头皮拿起体温计:“还是用这个吧,我教你。”
她心里一个疑惑越来越明显:这个沈自钧,是这个世界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