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月光 ...
-
025
说起来,巴塞罗那的冬天根本没什么好抱怨的,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天生温和得很,湿是湿了点儿,但从来不至于让你觉得日子过不下去。那种冷得能把鼻子冻掉的鬼天气,好像压根懒得搭理这地方。至于下雪?得了吧,你要真惦记那玩意儿,得有耐心。不是几年,是七八年、十几年那种等法。然后呢?好不容易来点雪,也不过是瘦巴巴的几片,等你张嘴想哇一声,它们早就在空中转个圈,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可莎琳不管这些。她从小就迷雪,迷得一塌糊涂。你问她为啥?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就是因为她从来没真见过雪。你也知道,人总是这样,对那些摸不着、碰不着的东西最容易心生执念。
不过有一年,一个深冬的早晨,天还黑着呢——她说是被风吵醒的。
据说她迷迷糊糊地走到窗边,眼睛都还没睁利索,就看见雪了。真的,真是雪。虽然就那么几片,晃晃悠悠地打着转儿,从天上飘下来。
她当场就疯了,嗷了一嗓子往外冲,连睡衣都没换。没围巾、没手套、没耳罩,什么都没戴。
我那时候也小,可这事我记得特别清楚。我追出去的时候,她正仰着头,像雕像一样站在那儿,看着天上那些马上就要化掉的小雪粒子。它们飘下来,落到她脸上,很快化掉了。她鼻尖冻得通红,脸颊也红扑扑的。
“维拉诺,我不喜欢他们。”她忽然来这么一句,斩钉截铁的,“手套、围巾、耳罩,全都不喜欢。”
我瞪着她,“你不冷吗?”
“一点都不!”她回过头来,很快就笑了——可能是因为我那会儿裹着条大毛毯子,活像个行走的毛毛球。她歪歪脑袋,盯着我看了两秒,最后还是把我递过去的围巾戴上了。然后我们俩就那么站在屋外,顶着风,傻乎乎地看了会儿雪,哪怕说到底根本没什么好看的。
后来每年一到冬天,我都得费尽心思把那些“她不喜欢”的玩意儿往她身上套。她每次都一脸不情愿,撇嘴、扭头,还会哼哼唧唧地抗议一阵。可最后呢?她还是会戴上。围巾戴上,手套戴上,耳罩戴上,全都戴上。
这年冬天,意大利来了件挺大的事——都灵冬奥会。你八成听说过吧?火炬12月8号在罗马点的火,然后一路晃晃悠悠地传过来了——什么希腊啊、梵蒂冈、马耳他、圣马力诺,还有斯洛文尼亚、奥地利、瑞士、法国,全都走了一圈。之后,它才终于踏上意大利本土,整整20个大区,没拉下一个,走了快一万一千公里。火炬手加一块有一万个出头,说是10,001个——不知道那“1”是不是有点故意搞特殊。
反正最后那玩意会在2月10号被带进都灵的圣西罗——不对,是圣西罗奥林匹克体育场(他们非得这么叫),然后火光一闪,主火炬点燃,全场沸腾,诸如此类的。
1月29号晚上7点50分,火炬到了米兰大教堂广场。Duomo,你知道的,那个常年鸽子比人多的地儿。我们俱乐部的总经理,加利亚尼,成为米兰传递的第一棒。他边跑边冲着两边的人挥手,满脸写着“我也很激动”。
等到9点半,传递到了高潮。一头银发的时装大师阿玛尼接过火炬,引起全场欢呼。7分钟后,火炬到了舍甫琴科手里。你可能会纳闷儿,一个乌克兰人怎么混进来了?我也不知道,估计是因为他拿过金球奖吧。你拿过金球的话,大概去哪都能当火炬手,谁知道呢。反正舍瓦一出场,整条街都炸了,掌声、呐喊、手机闪光灯一顿乱飞,不只是因为他会踢球,也许还因为他那张脸看着挺有说服力——你懂我意思吧。
我那时候是AC米兰的随行代表之一,穿着队里发的外套,也不咋好看,但起码能让人知道你不是路人。我就那么跟在舍瓦旁边,陪他把最后那几百米走完。两边人全挤在栏杆边上,喊啊拍啊挥舞国旗啊,像在欢送女王回宫似的,热闹得很。
还有些人也来了。我记得有个滑冰的女选手,叫Barbara Fusar Poli,好像拿过铜牌,还有跳马冠军Igor Cassina。你可能不认识,但他们在体育圈都挺有头有脸的。全都来了。大家互相握手啊,拥抱啊,嘴上都在笑,看起来都挺开心的,其实也没人真说什么话,反正就是那一套。
等火炬传完,我们这群人在米兰大剧院门口合影。那地方真挤,四周全是媒体,闪光灯咔嚓咔嚓响个不停。我记得我站在加图索旁边,我们俩碰了下拳头——不是那种用力的,是轻轻的,就像在说:“兄弟,撑住啊。”
我们都冻得够呛,也困得要命,脸上还得挤出点笑容,其实心里早就想着赶紧找个能烤火的地方,然后喝点热巧克力。后来皮尔洛凑过来说他知道附近有家二十四小时的咖啡馆,我们就跟着去了。路上谁也没提什么火炬不火炬的事,毕竟那玩意儿也不暖手。
另一边,舍瓦这阵子差不多接过了副队长的活儿。马尔蒂尼的身体开始出毛病了,有时候他跟科斯塔库塔都不在场上,小副教就会给舍瓦戴上队长袖标。
有一回,某场晚宴上,马尔蒂尼忽然把我叫过去,说要带我去碰个杯。我还以为是要见什么新鲜人物,结果就是跟AC米兰的两个“天王老子”打个照面。一个是主席贝卢斯科尼,另一个嘛,就是我们的副主席、CEO、管钱的、管人的、俱乐部真话事人阿德里亚诺·加利亚尼。
说到贝卢斯科尼主席,你要真想明白他,得先搞懂他话里话外的那些典故。他支配欲特别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傲人的自恋和理想主义。他特别善于演讲,讲得天花乱坠,动不动就搬出什么古罗马历史、柏拉图、歌剧里的台词,好像他不只是俱乐部老板,还是个专门给全世界球迷上课的人。
他最喜欢对媒体放话了:“我们是最强的”“我要求我的人踢美丽足球”,带有一种轻浮但自信的老板腔。他还特别爱露脸,尤其在镜头前,动不动就跑来更衣室“鼓舞士气”。哪怕他可能连越位规则都讲不清楚,他还是会拍拍你背,说你是他的“战士”——听得你都不好意思拆穿他。
球队赢球的时候,贝卢斯科尼高调得不得了,像自己刚进了个世界波;球队输球了,他也不低调,依然一副“我是主角”的派头。他说AC米兰是他对意大利“文化复兴”的一种展现,听着像在竞选总理一样。啊不对,他本来就是总理。
相比之下,加利亚尼就低调多了。他永远一身黑西装,圆滑、实际、老谋深算,说话从不浪费多余的词,媒体问什么,他就微微一笑,慢悠悠来一句:“我们在观察市场”“一切都有可能”。等你还在琢磨他啥意思,他已经在深夜打了几通电话,把要签的球员都谈妥了。
加利亚尼对贝卢斯科尼忠诚得像影子,随叫随到,永远站在旁边,不抢镜,但谁都清楚,他手里的权力一点也不比主席少。他不需要那堆聚光灯,权力本身对他就够了。他真的把米兰当家,几乎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俱乐部。
作为米兰的编外球员,我对这俩人其实都挺尊敬的。说到底,他们都是人物——智慧、精明,各有各的戏码,也各有各的魅力。
贝卢斯科尼一看到我就笑了,真的是那种发自肺腑的、全脸开花的笑。他一边笑一边和我握手。
“Piccolo rosso!”他那样叫我,声音又亲切又得意,就像在跟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说话。他是我遇到的为数不多几个会毫不掩饰夸我头发颜色的老家伙——真的,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只是盯着看,从头看到脚,一句话不说,像在动物园看一只走错棚的火烈鸟。
加利亚尼也在边上,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那种礼貌得体又有点欣慰的笑,一副“这小子我挺中意”的样子。他们俩人一个唱戏一个打鼓,说我这赛季上半段的表现棒得不得了,说我“以后不许再回巴塞罗那了”,说“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米兰人了”。
然后贝卢斯科尼就说了那句话,那种你只要听一次,就会永远记住的话。
“这个赛季你要是能进十个球,赛季结束后,我把撒丁岛的切尔托萨别墅和我那艘船借给你度假。你可以带上你想带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那种对小孩才会用的笑容,温和得不行。
四周的人都笑了,真的,全笑了。加利亚尼甚至开始鼓掌,还跟舍瓦碰了个杯。舍瓦那时候的表情……怎么说呢,很难讲。他看起来既有点不好意思,又似乎被这套戏码给逗乐了。
后来我才知道,贝卢斯科尼在六年前,也对舍瓦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一模一样。他还真的带舍瓦去了那个别墅,开了那艘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每逢看到一个让他满意的小家伙就会这么说一遍,可说真的,我一点都不介意。就算这只是他的把戏,我也愿意掉进去。我真的愿意。
等宴会到了后半场,情况就开始变得……有点超现实了。要是你这辈子从没见过一个足球俱乐部的高层,一个个抢着麦克风唱歌——不是那种假模假式的合唱,是那种真唱,唱到眼睛发红、声音走调的那种——那你可真是没活过。真的,那场面你得亲眼看一回才行。
意大利人是真的、真的爱唱歌。这点我可以发誓。安切洛蒂,哦,绝对是最投入的那个。他的嗓子活其实一般,但他唱得……你知道吗,是那种特别拼命的认真,好像他要是在这首歌里死掉他也认了似的。
加利亚尼不太一样。他唱得更收着点儿。你能看出来他心里有东西憋着,想藏,但最后还是从缝里漏出来了。他老唱那首歌——安东内洛·凡狄帝的《Amici mai》,一首据说是唱“我们永远无法成为普通朋友”的歌。我没听清全部歌词,但意思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他唱的时候,你就觉得他根本不是在唱给别人听的。他根本没看谁。他只是在那儿唱,好像是在给自己送行,像是在跟过去的某个自己说再见。他眼睛在灯光底下闪着光,又深又亮,像月光底下的海。不是那种平平的海,是那种你看一眼就知道底下埋着东西的海。
我坐在那里,瞅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唱,一边想着那个撒丁岛的别墅,一边琢磨:哪天我会不会也变成他们那样——在灯光下老去,在酒精和麦克风之间把过去唱给自己听。
也许会。也许不会。
但至少现在我还不是。我还是那个“piccolo rosso”,那个拼命踢球、拼命想让所有人都喜欢自己的小红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