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执着》吉厘羽

26、异国相遇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

　　伦敦的夜，被Flight Club鼎沸的人声和震耳欲聋的电子乐点燃。

　　水晶吊灯折射着旋转的彩色光束，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酒精和荷尔蒙蒸腾的气息。

　　红丝绒卡座里挤满了纵情欢笑的男女，舞池中是扭动的肢体，光影交错，构成一幅迷离而躁动的都市浮世绘。

　　江郁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背影在迷幻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她面前摆着几个空了的马提尼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今天是工作室新季度项目启动的日子，本该高兴，可心里某个角落却像被这城市的湿冷空气浸透了，莫名地沉。或许是……那个名字，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溜进了脑海。她甩甩头，试图将那些陈年旧影连同酒精一起晃出去。

　　“再来一杯，Dry Martini。”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比平时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慵懒的醉意。调酒师动作娴熟，冰冷的酒液注入杯中，橄榄沉浮。

　　就在她端起酒杯，试图用更强烈的辛辣麻痹自己时，一个身影穿过拥挤喧嚣的人群，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那身影高大挺拔，带着一种与周遭狂欢格格不入的沉静气场，像一块深海礁石，稳稳地立在了这片沸腾的泡沫里。

　　江郁没有立刻转头。她只是感觉旁边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带着海风和旧时光的味道，悄然弥漫。她以为是酒精作祟产生的幻觉。

　　直到那个低沉、带着伦敦夜风凉意的声音响起，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

　　“一杯威士忌，不加冰，谢谢。”

　　嗡——

　　江郁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这个声音……她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清晰听见，又在无数个清醒时分强迫自己遗忘的声音！

　　她猛地转过头，醉意朦胧的双眼对上了一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睛。

　　顾嘉宸。

　　他就坐在那里，离她不足一臂的距离。酒吧变幻的光影掠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此刻正深深凝视着她的眸子。时间仿佛在他身上沉淀出了更成熟冷峻的魅力，但那份曾经让她心悸的疏离感，似乎也更深了。

　　世界的声音在瞬间被抽离，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心跳。酒精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江郁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混杂着委屈、不甘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怀念，猛地冲上喉咙。

　　“顾……顾嘉宸？” 她喃喃出声，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和难以置信的颤抖。

　　顾嘉宸微微颔首，目光复杂地锁在她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上，看着她眼中迷离的水光。“是我。好久不见，江郁。” 他的声音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真的是你……” 江郁突然笑了，笑容带着醉后的痴态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苦涩。她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他，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几乎拂过他的下颌。迷离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在确认一个幻影。

　　然后，那句埋藏在心底深处、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甚至自己都以为早已腐烂的真心话，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带着浓重的醉意和积压多年的委屈，冲口而出：

　　“顾嘉宸……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大学的时候……有多喜欢你啊！”

　　声音不大，甚至被背景音乐盖过了一些，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顾嘉宸的耳膜，直抵心脏。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顾嘉宸握着威士忌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深邃的眼眸瞬间掀起惊涛骇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迟来的、尖锐的刺痛。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盈满的、不知是因醉意还是旧伤而泛起的水光，那句带着哭腔的告白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图书馆角落那个仓惶躲闪的眼神……

　　篮球场边那个放下水后飞快逃离的背影……

　　毕业晚会后台，那个躲在阴影里默默擦泪的侧影……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细节，伴随着她此刻醉醺醺却无比真实的控诉，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带着迟到了多年的、沉甸甸的分量。原来……那些眼泪，真的是为他而流。原来那份小心翼翼的注视，是名为“喜欢”的卑微暗恋。

　　那句他在海边舞蹈室外立下的誓言——“绝不会再让你为我流一滴眼泪”——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因为他已经成了她过去所有眼泪的根源。

　　“我……我像个傻子一样……” 江郁还在断断续续地低语，酒精让她失去了所有防备，那些深埋的、带着酸楚的少女心事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偷偷看你打球……给你写了好多信……都不敢寄……毕业那天……我哭了好久……你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每一句，都像重锤砸在顾嘉宸心上。他看着她迷蒙的泪眼，看着她因醉酒和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不是拥抱，而是一种想要立刻捂住她嘴，阻止她继续剖开自己伤口的冲动。他怕再听下去，自己会被那迟来的、汹涌的愧疚和心疼淹没。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宽大的手掌带着微凉的体温，轻轻覆上了她滚烫的、喋喋不休的唇。

　　“嘘……”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祈求的温柔，“别说了，江郁。别说了……”

　　掌心传来她唇瓣柔软的触感和灼热的温度，还有那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呜咽震动。

　　窗外，伦敦晴朗夜空中的那弯新月，将清冷的光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落进来，在喧嚣迷离的酒吧里，切割出一方奇异的静谧。它静静地悬在天幕，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注视着吧台边这纠缠着醉意、真心、错愕与无尽悔恨的一幕。

　　顾嘉宸的手掌还捂着她的唇，感受着她脆弱而无助的颤抖。他的目光与她迷蒙的泪眼纠缠在一起，心中那无声的誓言，在酒吧的喧嚣和月光的清冷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而清晰。

　　他知道，有些债，是时候还了。有些眼泪，他必须用余生擦干。

　　伦敦的晨光，带着一种宿醉后的清冷，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吝啬地洒在江郁的眼皮上。头痛欲裂，像有无数个小锤子在颅内敲打。她呻吟一声，艰难地睁开酸涩的眼睛，陌生的酒店套房天花板映入眼帘。

　　昨晚的记忆，如同被海浪冲上岸的碎片，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羞耻感，猛地向她袭来。

　　Flight Club 喧嚣的电子乐……吧台冰凉的触感……马提尼辛辣的后劲……然后，是那张她以为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脸——顾嘉宸。

　　更可怕的是，她对着他说了什么？！

　　“我大学的时候……有多喜欢你啊！”

　　这句话，连同自己醉醺醺凑近他的样子，像个魔咒在她脑海里无限循环播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让她想尖叫。她甚至记得他掌心覆上她嘴唇时，那微凉的、带着薄茧的触感，和他眼中翻涌的、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震惊？错愕？还是……怜悯？

　　“啊……”江郁猛地用被子蒙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哀鸣。酒精真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东西！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独立、冷静、早已翻篇的形象，在顾嘉宸面前瞬间崩塌，还原成当年那个卑微怯懦的暗恋者。

　　她甚至在他面前哭了！那些尘封的委屈借着酒劲倾泻而出，像把最不堪的伤口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羞愤、懊悔、无地自容……种种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她只想立刻消失，或者让时间倒流。

　　手机屏幕适时亮起，是工作室助理发来的消息，提醒她今天上午有重要的新学员评估课。工作！江郁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只有沉浸在工作中，她才能暂时忘记昨晚那场灾难。她挣扎着起身，冲进浴室，让冰冷的水流冲刷掉脸上的泪痕和宿醉的狼狈。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青影，但眼神在冷水刺激下，逐渐恢复了一丝惯有的清冷和倔强。她迅速化了个淡妆，用粉底掩盖掉所有脆弱的痕迹，换上简洁干练的练功服和开衫，抓起包，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让她窒息的房间。

　　“YulaiDanceStudio”熟悉的、带着海盐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巨大的落地窗外，蔚蓝的海面波光粼粼，几只海鸥掠过，发出清脆的鸣叫。这里是她的王国，她的堡垒，是她将那些脆弱情感隔绝在外的安全地带。

　　她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投入到学员身上，纠正动作，讲解要领，声音刻意保持着专业和平稳。然而，顾嘉宸那双深邃的眼睛，那句“别说了，江郁”，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打断她的思绪，让她的心湖泛起一阵阵难以平息的涟漪。

　　临近中午，学员们陆续离开。工作室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海浪规律的拍岸声。江郁独自站在空旷的练习室中央，对着落地镜，缓缓地伸展着有些疲惫的身体。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就在这时，一阵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道，敲在厚重的玻璃门上。

　　江郁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僵硬地转过身，看向门口。

　　逆着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大衣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气质沉静，与身后明媚的海景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顾嘉宸。

　　他来了。

　　江郁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宿醉带来的头痛和羞耻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他来做什么？看她的笑话？还是来“负责”？她不需要！昨晚只是一场酒精催化的意外事故！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拒人千里的冰冷，走过去打开了门。

　　海风裹挟着微咸的气息涌入室内。

　　“有事？”她的声音比平时更清冷，目光刻意避开他的眼睛，落在他大衣的第二颗纽扣上。

　　顾嘉宸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但妆容精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极力掩饰的慌乱和抗拒。他看到了她下意识攥紧的手指。她没有像昨晚那样崩溃，而是竖起了更高、更坚固的冰墙。

　　“打扰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比昨晚在酒吧时少了几分惊涛骇浪，多了几分沉凝的认真。“昨晚的事，我很抱歉。让你处于那种境地，是我的责任。”他没有提她醉酒，没有提她的告白，只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江郁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果然是为了“负责”而来。一种更深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顾先生言重了。成年人喝多了说胡话，当不得真。昨晚的事我已经忘了，希望你也能当作没发生过。”

　　她的语气疏离得像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刻意强调了“顾先生”和“成年人”的距离感，急于将昨晚的一切定性为“胡话”和“意外”。

　　顾嘉宸的眸色深了几分。他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像一只受惊后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大学时那个偷偷哭泣的身影和眼前这个冷硬疏离的女人重叠在一起，让他的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拉近，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瞬间侵入江郁的感官。她没有再后退，但身体明显更加僵硬。

　　“忘了？”顾嘉宸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目光终于锁定了她刻意闪躲的眼睛，“江郁，你可以选择忘记，但我不能。”

　　江郁被迫迎上他的视线，那深邃的眼底没有了昨晚的震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得让她心惊的认真和……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恳切的痛楚。

　　“那些眼泪，”顾嘉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每一个字都敲在江郁的心坎上，“那些因为我而流的眼泪……我看见了，听见了。在昨晚之前，我或许只是模糊地感知，但现在，它们无比清晰。我无法当作没发生过。”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再次撬开了江郁拼命想要关上的记忆闸门。那些深埋的委屈和酸楚，被他如此直白地摊开在阳光下，让她无处遁形。她咬住了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

　　“所以呢？”她强撑着反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是来道歉的？还是来施舍同情的？顾嘉宸，我不需要！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她的情绪有些失控，眼眶又开始发热。

　　“不是道歉，也不是同情。”顾嘉宸打断她，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是弥补，是重新开始。”

　　江郁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知道，过去的我迟钝、自以为是，让你承受了太多不该有的难过。”顾嘉宸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一字一句，砸在空旷的练习室里，也砸在江郁的心上，“我用了很久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用了更长的时间才找到你。昨晚……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罪过。”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惊愕的脸，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一整夜的话：

　　“江郁，给我一次机会。”

　　“一次……让我证明，我不会再让你为我流泪的机会。”

　　“一次，让我重新认识你，也让你重新认识我的机会。”

　　“一次，弥补过去，走向未来的机会。”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像最郑重的承诺。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仰望的、遥不可及的校园男神，而是一个带着满身愧疚和坚定决心的男人，站在她的世界里，向她发出最卑微也最郑重的请求。

　　练习室里只剩下海浪的声音和两人之间沉重的呼吸声。阳光在地板上缓缓移动。

　　江郁彻底僵住了。她设想过他可能的反应——嘲笑、尴尬、或者出于绅士风度的敷衍道歉。唯独没有想过，他会如此直接、如此卑微地请求一个“机会”。

　　弥补？重新开始？未来？

　　这些词像巨大的石块投入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理智在尖叫着拒绝：不要相信！不要重蹈覆辙！

　　过去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可心底某个被冰封了许久的角落，却因为他眼中那份沉痛的认真和近乎恳求的卑微，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渗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和……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底有着清晰可见的红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那份沉甸甸的悔意和决心，不像伪装。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顾嘉宸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审判。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近乎虔诚的等待。

　　海风依旧，工作室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江郁的心，在天人交战。那道被强行关上的门，似乎被顾嘉宸这沉重而直接的叩问，敲开了一条缝隙。门后，是深埋的旧伤，是根深蒂固的恐惧，却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死灰复燃的微光。

　　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冷静地思考这突如其来的、打破了她所有平静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