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执着》吉厘羽

25、创业

　　决定是在一个同样冰冷的凌晨做出的。没有戏剧性的冲突，没有惊天动地的导火索。

　　只是在又一次通宵达旦赶完一份为某中东主权基金定制的复杂衍生品方案后，他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条款，感到前所未有的空洞。

　　这份方案将为高盛带来巨额佣金，为他带来不错的年终奖，但仅此而已。他的智慧、他对市场的独特理解、他心中那个关于“效率”与“透明”的金融新图景，被层层叠叠的流程、合规、等级和既得利益所淹没。

　　他预约了Simon的时间。在VP那间能俯瞰半个伦敦、象征着地位的小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Simon，感谢您这一年多的指导和机会。”顾嘉宸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坚定，“我决定离开高盛。”

　　Simon显然有些意外，眉头微蹙：“Jiachen，你做得非常出色，是这一批Analyst里最拔尖的。明年升Associate几乎是板上钉钉。是薪酬不满意？还是工作强度？我们可以谈。”

　　“都不是，Simon。”顾嘉宸摇头，目光坦诚，“高盛给了我无与伦比的平台和视野，我无比感激。但…这里无法实现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我想做点不一样的，更…直接、更有效率的东西。我想自己创业。”

　　“创业？”Simon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手指交叉，露出典型的投行人审视风险的表情，“在金融科技（FinTech）领域？Jiachen，想法很好，但现实很骨感。监管壁垒、资本门槛、获客难度…远比你在交易屏幕上看到的曲线复杂得多。

　　高盛的平台和资源，是你最大的后盾。离开这里，你可能会发现，你引以为傲的模型，在现实世界里脆弱不堪。”

　　这番告诫带着过来人的语重心长，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顾嘉宸理解，这并非恶意，而是高盛人根深蒂固的认知：平台即力量。

　　“我明白风险，Simon。”顾嘉宸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正因为看到了平台的局限，才更想去挑战那个‘骨感’的现实。在高盛，我学会了如何思考风险，如何构建模型，如何理解最顶级的金融市场运作。现在，我想用这些去搭建自己的引擎，哪怕它一开始很小。”

　　谈话持续了近一个小时。Simon试图挽留，分析了利弊，甚至暗示了更快的晋升通道。但顾嘉宸的心意已决。最后，Simon叹了口气，伸出手：“好吧，Jiachen。虽然我觉得你有点…冲动。但我尊重你的勇气。高盛的门，永远为你留一条缝。希望你不要后悔。” 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也有一丝“看你能走多远”的审视。

　　离职流程在高效率中带着一丝冷漠。HR的谈话公式化，IT回收设备毫不拖泥带水。告别邮件发出，收到了格式化的祝福和一些私下关系较好的同事的惋惜与鼓励。

　　抱着一个装着他私人物品的纸箱走出那扇厚重的旋转门时，金丝雀码头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

　　身后是镀金的牢笼，身前是未知的旷野。一种久违的、混合着巨大自由与巨大压力的战栗感，贯穿全身。

　　顾嘉宸没有选择硅谷式的车库，也没有留在金丝雀码头昂贵的写字楼里。他将创业的“基地”选在了伦敦东区的肖尔迪奇（Shoreditch）。

　　这里曾是破败的工业区，如今是科技初创公司、独立设计师和艺术家的聚集地，空气中弥漫着旧砖墙的沧桑感与新锐思想的活力碰撞。

　　他租下了一间旧仓库改造的Loft顶层，面积不大，层高却足够，裸露的红砖墙、粗犷的水泥地面、巨大的工业风窗户透进伦敦吝啬的阳光。租金是金丝雀码头的零头。

　　这里没有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没有价值百万美元的彭博终端墙，没有穿着定制西装的精英穿梭。

　　只有几张二手的宜家桌子、几把转椅、一台性能尚可的服务器、几台显示器，以及角落里充当“茶水间”的一张旧桌子，上面放着一台滴漏式咖啡机和一箱速溶咖啡。

　　巨大的窗户成了天然的白板，上面用马克笔写满了潦草的公式、市场洞见、产品架构草图，以及一个醒目的名字：“Nexus Analytics”—— 联结分析。寓意清晰：通过技术，联结数据、洞见与价值，打破传统金融信息和分析服务的壁垒。

　　启动资金是他工作一年半省吃俭用加上父母部分积蓄的全部家当，还有一位大学时期志同道合、在剑桥攻读计算机科学博士的死党——阿斯特丽德·陈（Astrid Chen）——的天使投资。

　　阿斯特丽德是技术天才，对机器学习在金融预测中的应用有独到研究。她放弃了硅谷大厂的Offer，选择相信顾嘉宸的愿景和他在高盛淬炼出的市场直觉。

　　“嘉宸，你确定我们要从那个‘大玩具’开始？”阿斯特丽德指着他白板上画的一个核心模块草图——一个专注于复杂信用衍生品（CDS）市场实时深度分析和压力测试的云端平台。

　　这个市场信息高度不对称，流动性瞬间万变，机构依赖昂贵的彭博/路孚特终端和内部模型，而小型基金或新兴市场参与者往往被排除在核心信息圈之外。

　　“确定。”顾嘉宸的眼神锐利如刀，那是他在高盛交易台前盯盘时才有的专注，“CDS市场是系统性风险的晴雨表，信息差就是利润差，更是风险敞口的黑洞。

　　高盛的SecDB很强大，但只服务于金字塔尖。我们要做的，是用更先进的算法和更友好的界面，把这种深度分析能力‘平民化’，让更多参与者能实时看清风险脉络，做出更理性的决策。这就是‘效率’和‘透明’的第一步。” 他敲了敲白板上的“Nexus”标志。

　　这个想法，源自他在高盛无数次处理CDS交易时感受到的痛点。庞大的数据流，复杂的关联性，依赖经验判断和昂贵工具的现状。他相信，算法和算力可以做得更好、更快、更普及。

　　创业的浪漫想象在现实面前迅速褪色。

　　阿斯特丽德带着一个小型技术团队（只有两名兼职的博士生）日夜奋战。将理论模型转化为稳定、高效、能处理海量实时数据的系统，难度远超预期。一个数据接口的bug就能让整个测试崩溃。

　　服务器半夜宕机是家常便饭。顾嘉宸从零开始啃技术文档，学习基本的云架构和API对接，只为能和技术团队有效沟通。

　　他不再是那个只负责模型输入输出的分析师，而是产品经理、测试员、客服，甚至是通下水道的临时工。

　　账户上的数字像沙漏里的沙，看得见地减少。租金、服务器费用、微薄的员工津贴（阿斯特丽德甚至没拿工资）、律师咨询费（为复杂的金融合规伤透脑筋）……每一笔支出都像在割肉。

　　他拒绝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午餐是超市最便宜的沙拉三明治，通勤靠地铁和步行。高盛时期定制的西装被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舒适的帽衫和牛仔裤。

　　推销产品是最艰难的部分。他利用在高盛积累的有限人脉，厚着脸皮给前同事、认识的小型对冲基金经理、家族办公室负责人打电话、发邮件、约咖啡。大部分石沉大海。偶尔得到的见面机会，面对的往往是礼貌的敷衍或直白的质疑：

　　“嘉宸，想法不错。但你知道彭博在CDS市场的覆盖率有多深吗？你们的数据源可靠吗？”

　　“实时深度分析？听起来很诱人。但合规风险呢？你们的小公司，拿什么保证数据安全和模型稳健性？”

　　“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但金融市场不是靠几个算法就能颠覆的。高盛的平台不好吗？”

　　每一次碰壁，都像一盆冷水浇在心头。他必须一遍遍解释Nexus的独特价值：**不是替代彭博，而是聚焦于CDS这一垂直领域，提供更深入、更实时、更具前瞻性的分析维度，并且价格仅为传统服务的几分之一。

　　他拿出精心准备的Demo，展示模型在历史压力测试中的优异表现，解释算法的透明性和可解释性。但信任的建立，比搭建一个算法模型难上百倍。

　　在肖尔迪奇的Loft里，深夜常常只剩下他和阿斯特丽德。窗外是东区酒吧隐约的音乐声，窗内是代码运行的低鸣和两人讨论问题的低语。

　　巨大的压力下，争吵不可避免。阿斯特丽德认为应该先推出一个功能简化版的MVP（最小可行产品）快速验证市场；顾嘉宸则坚持核心的分析深度和准确性是立身之本，不能妥协。争论激烈，但目标一致：活下去，做出有价值的东西。这种在高压下并肩作战的情谊，是支撑他们走下去的重要力量。

　　就在账户余额即将见底，顾嘉宸甚至开始考虑抵押自己那点可怜的个人物品时，转机出现了。

　　一位曾在高盛交易台有过几面之缘、后来跳槽到一家中型欧洲对冲基金（Aegis Capital）担任量化策略总监，意外地回复了他的邮件，并同意在基金附近的咖啡馆见面。马克斯以务实和敢于尝试新技术著称。

　　顾嘉宸做了最充分的准备，没有华丽的 PPT，只带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聚焦核心价值的Demo。他开门见山，展示了Nexus平台如何在一个月前一次未被广泛注意到的欧洲能源企业信用事件中，提前捕捉到了相关CDS指数的异常波动和关联性风险扩散的信号，并模拟了不同压力情景下的潜在损失。而当时，主流平台的信息还相对滞后和分散。

　　总监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越来越亮。“这个关联性分析…很有意思。你们是怎么捕捉到这家意大利能源公司和那家北欧银行之间的风险传导链的？彭博的CDSW（信用衍生品定价）模块都没这么快给出这种关联度提示。”

　　顾嘉宸强压住心跳，详细解释了他们的网络分析算法如何整合交易数据、新闻舆情、甚至供应链信息，实时构建动态的风险传导图谱。“我们的核心，是让隐藏的风险链条显性化，让压力测试从静态走向动态。”他展示了平台的简洁界面，几个关键指标和风险热力图一目了然。

　　总监沉默了几分钟，喝光了杯中的咖啡。“嘉宸，坦白说，你们的产品还很稚嫩，数据覆盖广度也有限。但是，”

　　他话锋一转，“这个切入点和你们在特定风险识别上的‘锐度’，是我在其他地方没看到的。Aegis愿意做你们第一个付费测试用户。我们提供特定的CDS组合和需求场景，你们按需提供深度分析报告。费用不会很高，但够你们再撑几个月。如果效果达到预期，我们可以谈更深入的合作，甚至考虑投资。”

　　走出咖啡馆，伦敦阴沉的天空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透下了一丝微光。顾嘉宸站在肖尔迪奇喧闹的街头，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跳动。这不是成功，离成功还差十万八千里。

　　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证明他们可能走在正确道路上的微小信号。但就是这点微光，足以驱散连日来的阴霾，重新点燃他眼中那近乎熄灭的火焰。

　　他拿出手机，给阿斯特丽德发了一条信息：“Astrid，准备开工。我们拿到第一单测试合同了。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回到那个充满涂鸦和代码的Loft，顾嘉宸站在巨大的白板前。上面，“Nexus Analytics”的名字下，记录着无数的困难、质疑和未解的难题。他拿起马克笔，在代表Aegis Capital的标记旁，用力地画了一个向上的箭头。然后，他在白板的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用对手的剑，铸自己的犁。但首先，要活下来，证明这犁，能开垦新的疆土。”

　　窗外，肖尔迪奇的霓虹次第亮起，伦敦的夜生活开始了。在这个充满可能性的不眠之城里，一家名为Nexus的小公司，在经历了金丝雀码头的淬炼和肖尔迪奇的挣扎后，终于迈出了从零到一、最为艰难却也最充满希望的第一步。顾嘉宸知道，前路依然荆棘密布，但引擎，已经重新点燃。这一次，方向盘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