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卦》池羡鲤

9、共浴

　　左今也追至小溪边，却见傅从雪自然解下发带，褪下玉带钩，当即闭眼转身，双颊烧得通红：“我我我，不是故意偷看你洗澡的。”

　　傅从雪低低笑起来，嗓音在潺潺流水与夜色间显得宁静温柔：“劳驾姑娘，把岸边的发带递给我。”

　　见左今也僵在原地不动，傅从雪再度开口：“抱歉，是我衣冠不整的模样，唐突了左姑娘。”

　　左今也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我大半夜睡不着，想找你聊聊天……那我们，我们明早再聊！”

　　傅从雪面不改色心不跳：“无意间发现这里有处天然的温泉，左姑娘要不要下来试试？”

　　左今也转身，从指缝里偷瞧，却见傅从雪糯白色的中衣好端端穿在身上，松了口气。

　　左今也小心翼翼挪到小溪旁边，伸出两根葱白的手指试了试水温，确实非常暖和。

　　左今也试探着伸出左脚，岂料溪边鹅卵石光滑，一个不留神，“扑通”一声跌入溪水中。

　　“咳咳咳”，左今也在水里扑腾着，呛入了几口溪水，一双有力的手臂托起她，好让她在水中站稳。

　　左今也呛水后的第一反应，是紧紧抓着面前傅从雪的胳膊。
　　两人靠得近了，发丝相缠，热气氤氲，左今也被激得耳朵通红。

　　见左今也反应过来，傅从雪缓缓松开左今也的手腕，二人重又退回安全距离。

　　今夜无风无月，四下疏静，连恼人的蝉鸣声都听不到。
　　还是傅从雪率先打破沉默：“睡不着，有心事？”

　　左今也甩了甩额前湿漉漉的水珠：“子书公子不也有很多心事。”
　　不与外人分享的心事，比夜色更深沉，比晚风更难言。

　　傅从雪伸出一只手放在左今也头顶，像是想将她满头秀发揉得乱糟糟的。
　　左今也转头望向傅从雪，却又见傅从雪迅速收回手。

　　只听傅从雪道：“听故事吗？”

　　左今也露出疑惑地神情，傅从雪于是向她解释道：“以前我妹妹睡不着的时候，总是会缠着我给她讲故事。”

　　第一次听他提起亲人，左今也忙道：“子书公子若是不嫌弃，下次可以带着妹妹一起来宗门玩。”

　　岂料傅从雪语气淡淡：“她死了，村中遇到妖物，只我一人侥幸苟活。”

　　左今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

　　早听闻灵台山神官大多亲缘淡薄，想不到子书凌公子身上，竟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过了很久，左今也讷讷道：“实在对不住，我心直口快，触及了公子伤心事。”

　　傅从雪摇摇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姑娘不必介怀。”

　　年少时嬉笑打闹的玩伴，纷纷陨灭在战火中，只他一人，背负着满族的期望，禹禹独行。

　　左今也善解人意地扯开话题：“你方才说要给我讲故事，是什么样的故事？”

　　傅从雪靠在温泉旁的石头上，微微阖目：“只是突然想起的一则传说，做不得真，姑娘听过便罢了。”

　　“传说中自瑶池向西三百里，有仙人居所，立于雪山之巅。”

　　“灵台山的神官掌握堪舆秘法，可以拨开瑶池云雾，走近那座雪山。”

　　不知何时，傅从雪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盯着左今也：“若是有机会，想邀请姑娘一道上山去。”

　　左今也心弦微动，她此前从未动过离开谢家地盘的心思。
　　但是子书公子说的那座雪山，或许和母亲有关……

　　左今也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子书公子凭什么帮我？我们相识不过才几天。”

　　“几天吗？”傅从雪轻轻道：“可我却觉得，像是和姑娘已经相识许久了。”

　　傅从雪走近左今也一点，那双桃花眼里流露出几分蛊惑：“左姑娘当真不想见见吗？可以解开你的身世之谜的机会，可能仅此一次。”

　　岸边的竹叶打了个旋儿，悠悠飘落进温泉池水中。

　　左今也忽然觉得脊背发凉，被傅从雪这般注视的感觉并不好受。
　　这个距离，她终于看清，傅从雪那张往常挂着温文尔雅笑意的脸上，其实没有半分表情。

　　傅从雪只是全然仗着自己看起来亲善的外表，随意弯了弯眉眼，就惹得旁人以为他好相与。

　　傅从雪又靠近了左今也一些，像是兽类捕猎前的习惯一般，悄悄匍匐，一步步侵占他人领地，然后张开血盆大口，一举将猎物吞入腹中。
　　傅从雪仍用那种，他伪装成习惯的，平静温柔地眼神望着左今也：“左姑娘这样看着我，可是我有什么仪表不整之处？”

　　左今也胡乱摇摇头，“哗啦”一声，水声乍起，是左今也骤然起身，与傅从雪拉开距离。

　　看得久了，傅从雪的眼神却无端让人联想到嘶嘶吐着红信子的毒蛇，冷漠、阴毒且残忍。
　　偏偏是这样的眼神，出现在这样精致的一张脸上，叫人胆寒。

　　傅从雪默了片刻，磨了磨牙。
　　倒是他心急了点，小丫头不上套，还泼了他满脸的水。

　　水珠顺着傅从雪的发稍滚落，傅从雪闭了闭眼，罢了，十年都等下来了，不差这几天。

　　傅从雪施法掐诀，叫左今也昏睡过去。
　　谢锦佑不知何时醒了，站在岸边好整以暇看着：“看来二位聊得不是很顺利。”

　　傅从雪压下心里那点烦躁，两指放在唇间，吹响暗哨。

　　不多时，方才空荡荡的竹林里多出几道人影，为首的那个落在傅从雪面前，单膝下跪行礼：“尊主。”

　　傅从雪不多废话，一边抱起左今也，替她施法烘干衣物，一边冷漠道：“杀了他。”

　　竹林里的影子听风而动，霎时自各个方向跃下，杀向谢锦佑。

　　一片刀光剑影，谢锦佑操着马良笔格挡，哎呦哎呦叫唤：“傅少主，天才，你怎么能用完就丢啊，咱们不是盟友吗？”

　　然而谢锦佑口中虽然这么说，前后左右乱窜，闪避得却是游刃有余。

　　傅从雪放下左今也，走回竹林间观战。

　　趁着谢锦佑喘息的功夫，幽幽问道：“你要和我做什么交易？”

　　谢锦佑撑着腰，抱怨道：“你容我缓缓，非得打一架，才肯谈交易吗？”

　　傅从雪等过五息，听得谢锦佑开口道：“传闻傅家后山曾有一座剑冢，是傅家先祖所留，无数修者的名剑，会在死后没入剑冢，自动封剑，直到下一个有缘人走入剑冢拔出它。”

　　“十年前，傅家被灭门时，傅家家主启动了山门前的‘搬山’阵法，山门旧址在瞬间被夷为平地。”

　　“我有位故人的遗物还在那剑冢里，想要拜托傅少主替我取来。”

　　谢锦佑顿了顿，尔后道：“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傅少主一点有关十年前内战的细节。”

　　傅从雪沉吟片刻，补充道：“拿回遗物，我可以帮忙，但是事成之后，你还需要掩护我和左今也离开谢家，你能办到吗？”

　　谢锦佑观傅从雪神色不似作伪，忙道：“自然，成交。”

　　这边共商大事，篝火旁，左今也正在酣睡。
　　左今也睡颜无害，陷入沉睡后，嘴角微张，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梦话。

　　傅从雪瞧着新奇，忍不住走到左今也身边，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

　　三人靠着篝火围坐。
　　谢锦佑原本不打算再多说什么，然而看着傅从雪的侧颜，忽而生出一句感慨：“你的眼睛，还真是和你母亲生得一模一样。”

　　篝火快要熄灭了，傅从雪打了个响指，火苗重又簌簌燃烧。
　　傅从雪添了一把柴：“我如今的形貌，是自己凭空捏造而来，和十年前早已不同，何况，你见过我母亲吗？”

　　傅从雪的眼风锐利扫来：“母亲从未走出过清风别院。”

　　谢锦佑自知失言，马良笔画出酒壶和两个夜光杯：“喝一杯吗？”
　　傅从雪接过酒杯，和谢锦佑随意一撞，烈酒入喉，是西域才有的烧刀子，辛辣醇烈，呛得傅从雪直咳嗽。

　　谢锦佑哈哈大笑起来：“天才你酒量不行啊，在西域，这样的酒可是拿海碗喝的。”

　　傅从雪拿袖子拭干净唇角的酒渍：“你是西域人？”

　　“谈不上，”谢锦佑面不改色一饮而尽：“不过我确实在西域小住过一段时间，夺魄这等禁术，也是在西域时学会的。”

　　谢锦佑学着西域人，大马金刀地坐着，潦草胡乱地饮着西域烈酒：“天才，人是不是很擅长遗忘？”

　　他不理会傅从雪，继续输出着自己的观点：“你看啊，你当年作为仙门后起之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短短十年，世人就快要将你遗忘……”

　　谢锦佑讽笑一声：“其实修真界，又何时缺过天才呢？只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天才在历史的洪流中，也多得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过来。”

　　谢锦佑又喝了口酒，眼神落寞：“我当年，应该也算天才吧，只是我做了一桩错事，尽管没有人在意这过错，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

　　“我把自己困在这个过错里了，我一生都要为此赎罪了。”

　　谢锦佑说罢又呵呵笑起来，不在意的一挥衣袖：“天才，你可不要犯傻，不要活得落魄。你不要为红尘俗世停留，也不要纠结因果业报，你要做那万人之上的神仙，开阵便掌万人生杀。”

　　“神仙嘛，和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不会情动，活得和一把兵器一般，我觉得那样很好。”

　　“和一把兵器一般，藏锋、守拙，我觉得那样很好……”

　　谢锦佑醉了，开始说胡话，傅从雪叹了口气，由着他醉下去。